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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章·此情可待成追忆
伯颜是在至元二十二年被召回大都的。真金身陷禅让局中,被逼自尽之时,求陛下善觑元老,勿使终于北漠。大约这最后的谏言终于引起了老皇一点慈心,得使他霜年华鬓,重回京都,不复苦寒之地戍兵血战。真是二十年来莫大的恩赐。
行李依旧是一卷衣被,却早不见那个素手整装的女孩;马上的酒囊依旧灌满了马奶酒,却早不复当年悄然滋长的暗香。他未必多想回大都的。她在他生命中打下多深的烙印,至于三年后他仍不相信她已离去;不曾亲眼见她离去,便以为她仍在大都府中,炊馔烹茶,研墨捣酒,打马回城时,会有欢愉的笑声,喊着大哥。
心痛如绞。
“大哥,你从此以后都不必记得我。”“大哥,无我时怎生过的,日后你便怎生过。”她宁肯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将他最大的欢乐,最深的苦痛、痴著、悲惘生生抹去。烈火有多旺,焰心的柴木便有多痛。可火灭尽时,一截枯枝,有何生趣?她至死都不明白,自她闯入那片白茫茫的夜晚,对他,究竟意味什么。
叫他如何遗忘。他抱着她第一次上马,感受着她怦怦乱跳的心,冰凉的手指在他怀中逐渐安宁温热,他以为这温热可以使她受用一生;那天她误入敌族部落,他只身匹骑闯入那片草原,一把将那个女孩揽在胸前。他是也里可温,教义教诲他不可滥杀。那一日他手刃十数人,立在草原中横刀直指,血满羔裘,活像一头嗜血的野狼。自此他的勇武为皇帝赏识,后来,竟让他作了伐宋第一人。
是她带来的命中注定,他的命运总被她缠带牵连。只是最后,他欠下最大的一笔血债,也终归记在了她账下,叫她以死来偿。
或许他比她更懂她。只要不曾伐宋,没有常州屠城,那怕他什么文天祥、许飞、王著、崔斌全不在了,人事翻覆,世道浇漓,他的小阿妹,也会咬牙撑着走下去。那日文丞相赴义,说她殉情,真金信了,洛英信了,阿妹或也信了,独他是不信的。
她是谢罪天下。
他时常忍不住去想,如果一开始,那个岳姓使者持诏召他赴北境攻叛,去夺回他们蒙古胞民原本的家园,——尽管不够富饶,尽管冬寒暑热,那是他们最初的家园,有一日也必是他每最后的阵地——他若麾军归北,是不是宋国不会灭,二国至今共处;不会有屠城,不会有死战,阿妹也不会离开,这天下还是太平;
再退一步,如果郝经在宋受到礼遇,二国讲和,他的小阿妹会不会是在南国长成,一生平安顺遂,长乐无忧?
再退一步,如果宋端平入洛竟获成功,如果合罕夺位不成,他的一生会不会再没有波谲云诡,是不是可以牧马放羊,一生一世在广袤的草原上放声高唱?他和阿妹是否永世不见,那样,是不是好过今日终局?
只是历史容不得假设。多少看似偶然的车辙轰隆隆碾过,他们被系在车轮上,眼睁睁看着命运交辙后生生分离;命司禄籍多少差池,那些为了历史、为了大势、为了个人一时情绪做下的福功罪孽,如今已经不能改写。
她走的三年里,北漠时有大战,东征从来未断。他驻在北漠中,却尽量规避着战争。他手下的将领大多是新人,那些旧将几年中或伐日本,或老病亡故,或激流勇退、领了封地屯田养老去;新任军官年青气盛,见主帅不动征伐,常出诘难,他不动声色。
搁在以前,他会说“尔第依我行事,余者勿问”,独断专行;他的阿妹会用三言两语,以一个博教圣女或天潢贵冑的威仪压服一切声音。那时他为了皇元战胜的荣耀。
此时他无可不可,此时他明哲保身。他依旧是那个忠恕任事、老成谋国的伯颜,只不过这些战斗,原本无谓。那不过是孛儿只斤一族的事罢了。他比以往更百倍关心将士的饱暖,那是他与阿妹的责任。
边地乏食,他令军中采蔑怯叶和蓿??根贮藏,一人四斛——草原上的人都知道这些草叶可以果腹,只是许多人许久不曾来了。这年冬天大雪纷飞,军中人马未有饥馁;他又命军士捕兽而食,留下皮毛,积至万数,遣人送往京师。使者回来时,便带回了十万将士的冬衣——这是他和皇帝心照不宣的交易。
他招降了明理帖木儿,便驻兵三驲以拒海都大军。海都作乱后七十余万民流窜,他将民众散居云朔之间,又作书秘与海都。谁也不知信上说了什么。他是个不世出的帅才,指挥若定,将二十万如将一人,出战未尝败绩;这次却用了阿妹惯使的伎俩。她在世时,他不以为然;她走后,他却学会了。他绝世才智,都用在周旋上,以维护这苦寒、宜杀戮之处脆弱的平衡。
或许他是找个理由不去赶尽杀绝。那些将士必定要长久地驻守此岸了,直到他孛儿只斤一氏在中原再无立足之处,退回这片草原,那才会是一场生死的决战。他无由见了,他不想管了。
这一日他的亲将来报,朝臣有劾他与海都通好者,谮说海都许给他牛羊无数,因此他只按兵不动,以致一二年中无尺寸之功。皇帝或者信了他通敌谋国,便诏以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代他领军,将他一人撤居大同,以俟后命。
众将捶胸顿足,他却依然不动声色。众将眼中他一向是老成持重,不形喜怒。看他被罢免,依旧淡然处之,屡被谗谄,仍无一言抗辩,只是着手交割安顿,以待易帅;更是仰他如神明,却看不见神明心底掩饰得很好的满不在乎。
他只是怀疑:自己的亲信绝无泄漏,是海都派人谮报的。这海都对他身后的土地觊觎之深,一个御史大夫岂能应对?自己一旦撤调离了北漠,海都便绝无顾虑——他所畏者也不过自己一人。这世上能带兵的,已不剩多少。
这次,他伯颜容他不得了。
果然诏令下不过三日,海都大军越过他们密议的界限,十万人密匝匝如蚁而来。他令人飞骑驰语玉昔帖木儿道:“安答且住。待我翦除此寇,安答再来不迟。”使者回复玉昔帖木儿的话,朝中弹劾他的人,是桑哥一党。
他点点头。那名字听过也不过过耳云烟。海都即将覆灭,那些隐晦无从查证的关系,也将随着海都的覆灭烟消云散。说到底,关他什么事呢。
毕竟二十年来,这朝堂他看得太透,早已无从下手。如今军权将去,他要作个闲人了。只是有些独他一人能做的事,还是必得一做,权换北境居民军士几年安宁罢。
两军交锋,他率前卫身先士卒,却一日之间前卫殿后,且战且却;除了主帅在后,这撤退并不慌乱外,接连七日连却七百里,和战败溃逃并无两样。
这夜他持烛观地图,帐子却被一群副将挤得水泄不通,他每纷纷诘难,高声责问他是不是怕了,不敢打仗。一个裨将愤而喝道:“果然畏战,何不授军于大夫,尚恋栈在此?”
他搁下烛台,那句久违的“听我行事”刚要厉声掷地,却顿住了。他耳边似有一个熟悉至极却几年未闻,轻如雪花堕地的声音飘忽不定:“大哥,走吧。”
心狠狠一颤。再倾耳,却已消逝无声。他回头对着一众因愤怒而满面红涨的将官,平心静气地说:“海都孤军涉吾地,若迎击之,海都必遁。诱其深入,则一战可擒。诸君必欲速战,若失海都,谁任其咎?”诸将高声道:“我等请任之!”
伯颜看着这些热血沸腾的小人物,只笑了笑。
第二日伯颜大军麾还,海都军一战而溃。众将奋而追之,却为草原广阔,难于追穷扫尽,海都到底逃脱。众将面面厮觑,愧悔无及,来主帐见伯颜请罪时,又碰上伯颜秘遣的两名亲将回来纳印。这二人率二路军欲绕至敌后,与伯颜主军成奇正包抄之势;行到半路却被召了回来。二人大惊,以为计不售,回来见帐中气氛,明白了来去因由,又是惊异,又是恼恨。伯颜只淡淡说:“请月儿鲁大夫来罢。”
众将退了出去,两个亲将忙上前问说:“元帅何故听这些虫蚁辈言?”伯颜却全没在心上,轻轻摆手,示意他们噤声。
他在听那个声音。可是,听不见了。
“漠北的百姓,也都是长生天子民,是草原养育的儿女。哥哥,何必为了黄金家族一族的私利,将他们赶尽杀绝呢?”
他幻想着那个声音与自己对话。也许,这就是她想说的。自己原本,是最懂她的。
玉昔帖木儿是与皇孙一齐到的。这皇孙是真金的幼子;由于真金的缘故,素日对伯颜推崇备至。伯颜将走,皇孙举酒亲饯,恭问伯颜有何戒嘱。伯颜举杯道:“可慎者,惟此与女色耳。军中固当严纪律,而恩德不可偏废。冬夏营驻,循旧为便。”皇孙一一应下。
这些是治军之道。至于一干所谓叛臣贼子,如何剿灭,他不会说,也教不会别人。是时候离开了。
独在大同时他时常酩酊大醉,取过马头琴,坐在月光里,轻唱那流传不知多久的谣歌。唯有极度的恍惚中,他才能看见那单薄的身影,轻浅的笑靥,一听那遗世绝响的歌声,尽管那幻影,那面容,那声音,模糊散漫,点点滴滴看不真。
他并不厌生,并不欲死。无论生也罢,死也罢,他清楚,他是不会与那个女孩相见的了。就像伊始的雪夜,那洒满天地的月光,来去无由。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只是还有她的嘱托。有一些,是她真正的夙愿;有一些却不过是逼着他好好活下去。长兄一诺,无论是什么,他都要尽力办到。
三年了。安童回来了。他离那片战场实在遥远,听到消息后驾马日夜兼程,二人对面,竟不敢认。一个尘满面,一个鬓如霜。二人并骑,缓缓在草原上行走,无一言提到她。
安童看到伯颜那一刻,便知道那个她注定命夭于二旬的预言已成为终局。至于究竟怎么实现,都不过是这个终局。安童回来,这与那个早已灰飞的她,再不相干;而她是如何离去的,与这三年不在的他,一切都未参与、不在场的他,或是后人,也毫不相干。
后来这些年,他和安童在大都互为依靠。他眼看着卢世荣、桑哥钩考天下钱谷,败坏钞法,买卖刑爵,增收赋役,民不聊生;他眼看着佛寺林起,海外用兵,国库亏空;他眼看着朝中党派倾轧,当年萨仁图雅沙汰阿合马党七百人,如今复职以至拔擢高官为桑哥用以理算钱粮者,三居其二焉;他眼看着真金善政被窜易抹杀,看着远不及乃父的皇孙长成。
他和安童心里都清楚:萨仁图雅的离去,是金莲川幕府彻底的离去。即便还有张文谦、郭守敬,这些人尚在,也不过是勾心斗角、趋利避难的尸位之人罢了。那些鞅掌王事,不已于行的风尚,那些不得志,独行其道的气魄,连着那一代人惨淡经营的成就,都不复存了。阿妹最终的愿望,也成了徒劳的美梦,成了徒有形式的念想,即便达成,也于事不补了。
然而他的诺言,一定要达成。
至元三十一年春,皇帝不豫。他被急召入宫。安童久困于穷北风霜,疾病缠身多年,早已病死;一同受遗诏的,唯有不忽木、玉昔帖木儿二人而已。——托孤之人,必是国人勋旧。皇帝此时终于想起还有他,握着他的手,半日方嘱托几句,又昏晕过去。三人在禁中一日夜,其他人等一概拦住,不放入内。
伯颜清晨疾出,却被时已为丞相的鄂勒哲拦住。听他喋喋道:“我年、位俱在不忽木之上,国有大议反不得与,何也?”伯颜长叹一声:“使丞相有不忽木识虑,何至使吾属如是之劳哉!”鄂勒哲无言以对。伯颜再不理会他,急回府中。
皇元开国以来甫立汉制,诸王不服,更不知太子为何物。草原故事,传位于幼子,真金为长子而受太子宝后,制度已乱。所以当年北平王归,朝野震动;所以真金为太子十年,仍为奸党逼死,蒙古亲贵不出一言。
皇帝则几次三番感受到来自贤能儿子对帝位的威胁。而当他终于逼死真金时,皇帝才意识到,在他所实有的土地上,多数人早已归心于未来;早已期待新主仁慈宽厚的德行,妥善的为这个庞大国家带来新生;连皇帝自己内心,也早已承认真金就是下一位帝王。为了避免再现悲剧,也为了表达对夭亡帝王的愧悔,忽必烈固执的越过了自己的下一代,搬出汉家仪典,坚决的承认真金一脉对皇位的继承权;然后,按照蒙古风俗,为真金选择他的幼子,继承他的家业。
相仿的混乱选择,在皇帝的父辈、皇帝自己两代人里曾招致灾祸,也暗示了今天的困境。现今皇太孙亦是幼子,尚戍北边;真金长子、阔阔真所出名甘麻剌者,现为晋王,同在北方朔漠中;宗室诸王闻帝薨,多有率兵来会之人。个中紧急之势,不言自明。皇太孙要回大都,至少三月之期;三月中稍一纰漏,王朝便可万劫不复。
宫城内外,人心惶惶,最冷静的人仍旧是伯颜。南必——如今成了太妃——亟召伯颜等三人问立新帝之事。不忽木叩拜答道:“臣受顾命,太妃但观臣等为之。臣若误国,即甘伏诛。——宗社大事,非宫中所当预知也。”
伯颜一言未发,他知道朝中正直些的臣子,没有看得起南必为人的。他忽然想起,不知洛英日后如何?倘如当年是阿妹——又将如何?
出了片刻神,思回当下时,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下令。
想象不到的事,何烦再想呢。
他于是开口,寥寥几语,召亲王、大臣,发使告哀于皇太孙,合朝且举哀做佛事,七七四十九日后发葬。依蒙古旧制葬于起辇谷,其间自总百官以听。又令各路一日一报晋王等众宗室行程,有无异动。大都中暗流涌动,他也只暗暗压制。兵马司千户所来奏请日出鸣晨钟,日入鸣昏钟以防变故,他当众斥道:“汝将为贼耶?其一如平日。”
他心里清楚,兵马司也罢,枢密院也罢,压服不住几派势力蠢蠢欲动——何况他们自己,也是要就中取利的。可大都必须维系面上的平静。一月以来盗贼频发,甚而有盗内库之银者。鄂勒哲与中书宰执商议,都说此人知新帝践位必降赦诏,才如此干冒不韪。因群臣共议诛之,以儆不法,兼肃城纪。
伯颜即召中书人,正色道:“何时无盗?今以谁命而诛之?”命止照盗窃罪,收监暂置。一时众人服其有识。
人心浮动的一月,天已崩而地欲坼,他一人矗成了一座山,岿然屹立,不知不觉中朝臣纷纷聚拢在他身旁。多少私语、诽谤、谣言、真伪不辨的,都被他一一压下。十二年过去,他还是众人仰之如神的右丞相,身边却不再有那个圣女。然而这些时日,唯有他自己清楚,阿妹帮了他多少忙。
三月初三日,御史中丞崔彧得传国玉玺,献于朝。伯颜呈于太妃,召御史杨桓辨其文,乃“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遍示群臣。丞相以下以次上寿,齐庆曰:“神宝之出,实当宫车晏驾之后,此乃天意属于皇太孙也。”伯颜遂命右丞张九思赍玉玺往迎皇太孙。张九思时仍领东宫宿卫军长,率两翼二万人往上都来。伯颜遂禀太妃,暑日将至,宜奉皇孙即位于上都。
四月,皇太孙便自北抵达上都。伯颜率执政拜于上都之北,奉皇太孙入都城。宗室诸王群集,顾命大臣玉昔帖木儿请见晋王等曰:“宫车晏驾,已逾三月。神器不可久虚,宗祧不可乏主,储闱符玺久有所归,王为宗盟之长,奚俟而不言?”晋王立即答道:“皇帝践阼,当北面事之。”于是晋王先倡,宗亲齐劝皇太孙登基以安天下。
这是当日史官所记。至于玉玺从何而来,伯颜调兵多少,约盟哪几位共事过的亲王力促其议,当日晋王怎生低头,之前如何推诿,都不许录下。唯有玉昔帖木儿一句被当时人广传,宴罢群王,他说:“大事已定,我死无憾矣。”
四月甲午,皇太孙即位于大安阁,受玉玺。诸王在下,仍嘤然多有微辞者。伯颜握上方剑立于殿陛,陈先帝、祖宗宝训,宣扬顾命,述所以立皇太孙之意。辞色俱历,声振朝堂;诸王股栗,趋殿下拜。伯颜即奉太孙登基,下《即位诏》,追真金为“文惠明孝皇帝”,庙号裕宗,祔于太庙;尊阔阔真为皇太后,以其所居为隆福宫;上先帝庙号世祖。赐诸王金宝牛羊无数,使还封地。适阿济奇部屡叛,擒王在此,伏诛。
伯颜终于可以稍歇,静静地想一想从阿妹手中接过玉玺时,她说的话。
是阿妹说:“哥哥,你要扶持新帝登基,你要替我看一看新朝是什么样子。北方诸王心怀异志,你要替朝廷压服,别人我信不过。”那时他心乱如麻,一句一句听着。他清楚阿妹指的新帝是真金,新朝是汉制儒化、革故鼎新的新朝,他那时想着这日后自然很好,她何不自己看一看?
一十二年过去,他才惊觉,阿妹当时的话里并未提过真金的名字。究竟她是早有卜知,还是一语成谶?可惜他再不能知了。
总归,这就是新朝了。
不忽木升任中书平章政事,玉昔帖木儿进秩太师,还镇北边,自己以太傅录军国重事,依前知枢密院事。不忽木在京,却常来府上问政,他想着阿妹在世,二人政见不和以至断交;反倒阿妹不在,不忽木倒肯来俯就了。阿妹朝中政敌无数,唯此人才真正伤得了她。他知道阿妹以他为继承,只是这呆木头大约永远不会知道了。
鄂勒哲为右丞相,总听朝政,诏内外官吏咸听丞相约束。伯颜位尚在鄂勒哲之上,兼程兵权。鄂勒哲常使人旁敲侧击,想使伯颜割权避位,一时朝中人人皆知。伯颜闻之,使人告于鄂勒哲道:“幸送我两罂美酒,与诸王饮于宫前;余非所知也。”
兵权他不能亟授,北方诸王才知忌惮;至于朝政,他预与不预,二十年中原无两样。他想起鄂勒哲继许飞死后为太子詹事,曾是真金的膀臂,不承想狭隘忌薄至此。
只是与他何干。鄂勒哲为宰数年寸功未建,唯知固权,与不忽木屡谏屡出外什么两样。他不过嫌鄂勒哲玷辱太子詹事一职罢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从上都回大都,他真个日日饮酒起来,不独与亲王,在府中一人时,也常常巨觥独饮,宿醉到明。清醒的时候,便坐在阿妹从前的房中,一件一件物品检看,一支素钗,一枚香球,足够他打发半日时光。他还记得阿妹爱梳飞仙髻,喜欢一根钗紧压发根,一枚步摇巍巍于外;那银香囊十余年后仍残存着迷迭香的气息,极是纯净。吕师夔那一包绝世奇珍的香药,只怕她一点没用过。
她太狡猾,太清楚历史存留得下的只有文字。而那口耳相传的混沌传说,终有一日可以湮没在草原漫山过野的长风中,消蚀无痕。她虽逼他忘记,却知道他抛闪不下,所以她慷慨地存留一切可以供他怀念的物事——脂妆青黛、鬓云衣香,却独无文字,没有哪怕一片可以证明她曾来过这世间的断简残篇。
可那又何妨。他竟有些喜慰。阿妹自私了一回,终于将一切留给了自己。他的怀念,让他终于可以完全的占有她,保护她,她存留于世的一切都属于他,他们的安宁再不会受外人侵扰。从此后,她终于作回了他的阿妹,只是他的阿妹。只要他还在,这记忆便在;他若也离开,也就无谓了。
他开始犯病痛,开始吐血,开始明白阿妹最深沉的痛苦。他始终是这世上最懂她的人。有一天他开始明白,病入膏肓的滋味。皇帝知他病重,亲往榻前探视,说起湖广、江西、江淮行省军民不相统一,屡请罢行枢密院,问他看法。
他躺在榻上,昏沉之中,忽然想起阿妹自江南回来曾经提过一句。只是那时她忙于处置阿合马,不曾议及。后来褫权,再后来文丞相被诛,一年江南为乱百余起,此事未尝再议。他勉力张目,答说:“朝中省院各置为宜,在外军民分隶不便。”过几日,诏罢行枢密院,事归行省。
十二年中,尘埃落定。至于日后如何,非他所能左右的。
至元三十一年十二月初九。这一天,他看见浮于眼前阿妹的身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然而他固执地清醒着,他清楚那是他的幻觉。十二年后的今日,他也要离开,不是上天的眷顾、冥冥的巧合,那日月岁年,不过是世人自己的划分,自己的约守罢了。他的阿妹早已去了,他很久不曾见到她了,也不能见她了。
家人围在身边,他作了个手势,示意送回八邻部草原野葬。然后,安然阖目。很快这世间不会再有伯颜,不会有人知道他泉穴何处,归葬何方,他将与千百年来的先祖一道,为野兽所噬,为尘沙所埋,无墓无冢,无人能识。世世代代的蒙古人,原是一样。
他似乎看到,终有一日,依旧青草覆没了荒原,牛羊踏平了黄土,那些成王败寇的记忆随亘古不变的劲风湮没销散,至高无上的汗与恒河沙数的贫民酣眠于这一片虽不肥沃也还膏润的土地中。他们的血肉滋荣着青草日复一日的繁盛,哺育着牛羊世世代代的长成。
至于他和阿妹的记忆,他对阿妹的情意,他将全部带入“嘎佳日”,或许会化成“汪浑”,或许永远浸没在怯鲁涟河的滚滚长流里,其实或许根本无从寻觅。此情可待成追忆?实在是从一开头,便注定了这些茫然无解却合乎天道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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