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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关雪
“小飞,就算你他日七式大成,记紧不可离谷下山。”
“为什么呀﹖师父说的大漠黄沙,徒儿也很想去看看呢。”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他在师父书房内抚着古琴,忽然又听到这么的一句——
他很向往山下的风光。史册里的苍漠狼烟、明媚水乡,应该是真的很美吧﹖为什么自己来世这么一趟,却不能好好游历人间呢﹖
小时候的他满脸不解,只见师父深邃的目光凝看着他。
“……因为,师父很疼爱你,无论什么人,都不可以伤我的小飞。”
秋意盎然,他在谷里的十里菊香中甜甜笑了。
那天的午阳,温暖静好,光芒不会灼人。
剑光剧盛,弥漫了满厅的清寒。
霍其峰的剑搁在九玄上,烈气开锋,再次对景言狠下杀手。
那一式的“红尘”,灼灼印在白灵飞眼里——
红尘成烟,决绝不留,狠狠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所有羁绊。
原来,师父一直不让他违诺下山,就是不想使这一招“红尘”。忘忧谷、建中城、别院洛水、里坊街巷,每一次,都是师父对他的挽留。
然而他不知道。每一次,他都偏执的转身离去,亲手奏了他们师徒间的挽歌。
终于,岁月不再静好。
剑影、血泊、哀号……此刻的洛阳,呼啸着他们这辈子最残酷的阳关雪。
“锵﹗”
九玄半步不退,硬捱了这重若千钧的一招。
“收剑﹗”霍其峰冷然低喝:“他不值你如此相护﹗”
白灵飞半跪在地,全身的血与景言掺合在一起,缓缓流往青石下。
“师父,徒儿从没求过您什么,只是……只是现在……我求您能放过他……”
“为师说了,他不值得。”
九玄仍是执拗不退。
——论剑法武功,这徒儿已几近青出于蓝,若白灵飞不愿退却,他今天定然难以了结景言。
“小飞,一直以来瞒你的不止我,还有他。”霍其峰狠下了心,对白灵飞冷道:“芍药居全庄被屠,大牛和晴晴惨死明教刀下,都是他在背后一手策划。”
白灵飞遽然退了一步,身形却仍挡在景言身前。
霍其峰瞥了濒近昏迷的皇太子一眼,这才低道:“南楚皇太子何等擅于城府,不用我说,天下早已尽知。当日只有他和你一直同行,若不是他从中搞鬼,诱明教率众闯芍药居,明教岂能这么快部署好屠庄﹖”
“我知道您的谋算……但我们之间,是谁也无法从中离间的。”
霍其峰蓦地冷笑。
“他为得到九玄、得到你誓死追随,暗地里作过多少手段,你又何曾清楚﹖自你进京,他便权倾朝野、威盖八军,你替他逢战取捷,又为他挡下朝中杀着,你自己难道就没看真、这一切赢的到底是谁﹖”
白灵飞决然抿唇。
“我既位作人臣,自然要助他赢到最后,那是我心甘情愿为他做的事。”
“你沉溺于他、情陷于他,他却只把你看作棋子而已﹗你怎么还要护着他﹖﹗”
“如果我不护他,又有谁会护他﹖”九玄开始剧泛白光,映着剑主清绝凌厉的脸容,“无论旁人如何说他,我都只信自己亲眼所见,景言绝对不是这种人。”
“那你现在就转头看吧。”霍其峰漠然道,“看你亲眼见了以后,还能如何信他。”
白灵飞紧握九玄,心中忽然有种不安的躁动,按捺不住,下意识便回眸看去。
皇太子全身浴血,正萎靡的横躺在地。白灵飞一看,目光便落在景言敞着的衣领上——
一道符印显现在他的胸膛,藤蔓延伸依附着凤凰,如同替火鸟双翼套上枷锁,正绽着赤红而诡异的光芒。
右颈皮下,熟悉的脉冲时强时弱,恰恰与景言身上符印的光芒互相呼应。
“你一直受他控制,只是你太过信他,才不曾发觉端倪而已。”
白灵飞止住了呼吸,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嗓音:
“不可能……他不谙咒术,怎么可能会懂这些……”
“他既能与明教合谋逼你投诚,自然有办法从扶光身上学来术法。”霍其峰冷道:“你不妨再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害死两个小不点。”
景言动了动指头,吐着血沬,艰难的睁开眼眸。
白灵飞就蹲在他身旁,手执九玄,不曾有片刻离开过。
“景言……师父说的,都不是真的,对么﹖”
那是多么渴望答案是“对”的情绪,竟使白灵飞的问句成了反问。
景言几近失去呼吸的力气,想要去摸上白灵飞的脸颊,最后竟是苦涩的笑了。
——若还是当年的皇太子,他会若无其事的摇头,然后让白灵飞继续为他对师父拔剑相向。
但他终究没有。
他终究,没有对他说第三次谎。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在他面前忏一次悔。
“灵飞……对不起……”已然没有向来优雅傲然的弧度,景言凝着眼眸,用最真诚的言语,轻轻的道:“是我对不起你……”
他在彼此混融的血泊里摇头,未完的一句就这么断了。
剎那间,外使馆只剩白灵飞的竭力悲号。
——往昔的每一言、每一句,崩裂做无数碎片,一束一束的、猛然扎在心里。
那样的两人,在他生命里无可取代,一个给他最静好的时光,另一个给了他最甜蜜的日子。
他曾经活在那么纯粹的谎言中,他原来可以一辈子都活在那里。
然而那都是谎言。
他所信的、所仰的,就在这一夜,都全在他眼前崩塌了。
“砰啦﹗”
郑兵摆脱外围杀手,终从使馆正门蜂涌而入。
大厅一片颓垣败瓦,却有两剑用一模一样的招式激烈对撼﹗
众人只及眼见眩目如电的剑光——
那是白灵飞出道以来最巅峰的“问情”,全身功力爆发而出,不止震开霍其峰,连进了使馆的郑兵都被逼退到门外﹗
安庆王等人进厅慢上一线,只及看到白灵飞挟着景言冲出窗外,那偷袭者紧接遁走。
主事的郑将断然下令:“追﹗”便领军队跟随杀手而去。
“快去救皇太子﹗”
郑将愕然,只见安庆王断腕处还在淌血,气极呼喝道:
“抓到杀手有屁用﹗殿下安然无恙才是正事﹗”
洛阳城布局繁复,连碧阳和安若然,攻城前亦费了极大心思研究巷战之术,白灵飞没有择路,逃了不到两盏热茶,已浑然不知身在何方。
他曾在阿那环手上受辱,又经连番剧战、数度崩溃,更兼负着不省人事的景言,逃到现在,已经没法再熬下去。
洛水就在眼前,他却连十丈的距离都越不过去。
白灵飞咽回喉里的鲜血,别无他念、立时便紧攥九玄。
“……劳烦教王从昆仑追到洛阳,晚辈实在过意不去。”
一个华袍圣衣的男人,正遥遥站在洛水桥上,在雪夜里微笑看他。
“光明顶一战至今,终于又可再见御剑门主,本人实在欣慰非常。”
“狭路相逢,没什么值得欣慰的。”白灵飞闭眸凝神,已在暗中运气,“倘教王是为旧帐而来,我也碰巧想算芍药居和我师兄的帐……若你是为景言而来,我们也逃不了要战一场。”
扶光眼露赞赏之意。
——这年少就登峰造极的剑手,一来便敢挑明矛盾,分明是要在气势上抢占上风,如此魄力,比之北塞各方高手宗师、高明了不知多少。
“本人并非要皇太子之命,但若门主不愿回昆仑圣殿,那么我也不能保证皇太子能够无恙。”
白灵飞扯起唇角,却连笑也显得很是勉强。
“教王不是以为简单一句,就可以让我放下九玄随你回去罢﹖”
高手之间、一看便知底蕴。扶光深明白灵飞撑至现在,已是纯凭意志、不能持久,倒是不介意再在洛水此地多磨片刻:
“门主乃懂大局、分轻重之人。你已是强弩之末,即便本人杀了皇太子、再把你带回昆仑也是可以,就看你能否狠心以他作注了。”他在桥上状甚悠然,蓦地又道:“不过,皇太子既欠你杀孩之仇,即便你拿他作注,也是人之常情。”
果然不出扶光所料,攻心之言一出,白灵飞立马便咳吐出血。
扶光脸上飘出一笑,展袖腾飞,从桥上倾身而下。
凌厉的掌劲犹似剑气,先刮向白灵飞两颊,再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内——
明教之主不愧塞外最享盛名的高手,不动兵刃,掌风却绵不透针,劲气分布风网之内、竟是全无破绽。
纵在巅峰之时,白灵飞尚不知如何去挡,伤成这个境地,便是连掌影都分辨不清楚,更遑论能在扶光手上幸免。
犹如重演多年前镜湖圣殿的一幕,白灵飞再次被无形的杀气紧紧锁住。
他手掌九玄,却忽然有种彻骨的悲凉,竟是连抬手一战也不愿再做。
也许,若他毙在扶光手上,便能从这一切解脱了罢﹖
见这年轻剑手无心恋战,扶光微一皱眉,“风砂掌”照式不变、全力攻向勉强提剑的白灵飞——
掌风激至,白衣带着赤血,在雪里飘扬成尘。
九玄差上一分,用尽全力,始终没挡住扶光的掌沿。
“砰﹗”
劲气四射,洛水上空突有一声闷响。
——挡住这掌的,是另一柄锋芒可比九玄的剑刃。
安若然飞身下临洛水,睨着扶光,漠然说道:
“漠北虽是你的天下,但你以为在洛阳也可为所欲为么﹖”
白灵飞全身一颤,看着单剑护在自己身前的背影。
“若非拓跋灭锋多番阻我,你早已魂断光明顶。”扶光目现杀机,语里难得有了恨意,“地狱无门,你却自己送上门来,莫怪本人再不留情﹗”
掌剑相互交锋,对拆了数式,两人各自都后退了半步。
扶光脸上不掩震惊——
他已在漠北所向披靡、被草原各族奉为武尊,却竟也无法在安若然手上讨得便宜﹗
“快逃﹗”安若然厉喝。
“师兄……”白灵飞抖着双唇,“谢谢。”
安若然左颊映着剑光,疤痕在俊脸上犹显沧桑。
“傻孩子。”他隐隐笑了一笑,“你是我师弟,我怎能让人伤了你。”
——小飞,这是师兄力能所及、最后一次救你了。
白灵飞没再犹豫,反手抱紧背上的皇太子,纵身跳入河里。
新皇登基之日,全洛阳迎来数百年最震撼的一晚——
皇城国宴后,洛北十里坊外使馆有杀手策动刺杀,不但波及无辜平民,且令安庆王被当场削断手掌,整个洛阳在那刻才知道,南楚皇太子原来一直藏身城中﹗
安若然当即离宫,彻夜主持搜捕杀手的行动。
洛阳纷闹呈乱,洛水灯火遍河。
扶光立在瓦顶上,俯瞰洛水拱桥,“本来我待阿那环成功后,便下手把白灵飞抢回昆仑,可惜先是他施术失败,再有安若然从中阻挠,此次终归是功亏一篑。”
“你费尽心思去夺小飞,是为了用‘凤凰’的魂魄,将沉在圣湖底的风羽复生罢﹖”
霍其峰隐于暗黑中,看着洛水上披甲的英伟将军,眸里有些明灭飘忽的光。
“明教之主,其实不外如是。即便降尽天地六合,也无法守住一个人。”
“御剑门主又如何﹖”扶光淡道:“你多番警告我勿杀安若然,保住他在冰狱免于丧命;又几次想带走白灵飞,离间他和景言,不愿他真正苏醒,最后他们不也走上你的路﹖”
“最起码若然把你击退,小飞终究没落在你手上。”
“你以为白灵飞能逃么﹖”
“我早说过,你若敢对他俩任何一人动手,我无论在天涯何角,都必屠尽你明教全数使徒。”霍其峰冷道。
扶光闻言一笑。
“你把他们当作徒弟,他们却未必把你当做师父。”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躲开霍其峰的窥探,一直在使馆内等待出手,不料却看到白灵飞崩溃的一幕。
原来人,也可以痛彻心扉到如此。
那一刻,他彷佛在被至亲背叛的少年身上,看到当年风羽站在圣殿前微笑的影子。
“……你和白灵飞,这辈子都不能再作师徒了罢﹖”
霍其峰胸中一疼,旋又收敛了情绪,脸上重复漠然。
“既然劝不走他,黑玄兵就跟南楚军在沙场相见,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他甩了衣袖,将洛水的万家灯火都抛诸脑后。
——小飞,当年我给你灵飞之名,便是盼望你灵动洒脱、腾飞九霄,永远不必染污双瞳。但你不甘,你的骨子里,早已认定要飞下绝峰,哪怕如何阻你,也执意如此孤行。
能看着你和若然长大,是命运最美丽的玩笑。但我生命里唯一的必然,只有带领鲜卑再次统领北疆的一途。正如你放不下南楚,拓跋族也离不开大草原,我的族人、我的子民,我本应为之战斗的复国之路——那便是作为鲜卑王族的我,永远无法卸却的责任。
今夜之后,你便要真正武装起自己翼翅,成为重演上代宿命的凤凰。原谅师父,我走到这里,终于不能再恣意为你而做什么。
我和你,都将注定死在战场、葬于那个孤独的地方。
师父想你记住,我只愿你无忧无虑、澄澈一生而已。
“安帅﹗兄弟连夜已搜遍洛水,没有发现可疑形迹﹗”
搜索被大雪所扰、火把只能照到河的两岸,使这队郑兵倍加艰辛,然而在主帅面前,没有兵士显露出疲态,时至五更,搜城的行动仍是方兴未艾。
大雪纷飞,他们的主帅就立在河面的战舟上,脸色略显苍白,怔怔望着河面浮散的灯光。
“有人曾用过我的令牌出城么﹖”
那指挥将领立时禀道:“半个时辰前,定鼎门的兄弟回报,说您的令牌在一只小舟上,那小舟一出城门水闸、便从洛水顺流去了高津渡的方向。”
安若然沉默良久,才平缓的点一点头。
“传令下去,鸣号收队,对外便说杀手沿河潜逃、已经不在城里,南楚那边,我会代陛下向安庆王交代。”
——他在关键时刻截住扶光,为保白灵飞的安危,更当场与明教之主战到两败俱伤。然而白灵飞跳入洛水的剎那,竟有艘小舟从桥下驶出,载住他和景言二人离开洛水。
他立时动用全城军力搜索,一则使杀手再无暗杀之机,二便是想追踪小舟的去向。如今看来,那小舟上的人并非南楚之敌,故白灵飞才会用他给景言的令牌离城了。
河旁的别院大门洞开,长孙凯披着狐裘,从宅内踱步出来。
他负手站在舟前,对夏皇淡道:“圣上何以如此早起﹖”
“没什么,只是安帅昨晚彻夜搜城,朕睡得不怎安稳而已。”长孙凯幽然道。
“在下处理不周、惊动圣上,实是惶恐。”
这位战遍北方的神将有否惶恐,长孙凯自然听得出来。
“这不碍事,反正洛阳城一直也是安帅主事的地方。朕出来看看日出飘雪之景,也不失为赏心乐事。”夏皇拢起衣领,不想让雪花飘进狐裘内,“闻说昨夜景言皇太子于十里坊遭刺杀,凶徒是否已经伏法﹖皇太子又是否安好﹖”
安若然目光忽变深邃,一丝不动的凝看长孙凯。
“杀手与皇太子仍然不知所踪。”
“哦﹖”长孙凯忽尔皱眉,“洛阳城是否尚仍安全﹖”
“还请圣上放心,夏国使节队今早离城之时,在下将会亲自护送圣上到城门外。”
长孙凯神情稍缓,释然笑道:
“既得安帅作保,朕有何须忧﹖”说罢,便对安若然微微颌首,领头回到别院里了。
退到院门后,长孙凯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卫将问:
“张君行把他们送出城了么﹖”
“半个时辰前已经出城,张将军把他们托给禹口渡的船夫,让他务必将人送到高津镇。”
长孙凯没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的动了眸。
“圣上……”卫将略一犹豫,然后又道:“景言皇太子和锋狼军少将,都是我军最棘手的强敌,几年来多场战役,数不清的兄弟同僚死在他们手上,您为何先传讯警告皇太子,昨晚又安排张将军及时援救﹖”
“中土危机将临,唯有他们两个,才有望救时局于水深火热之时。”
长孙凯叹了口气,深黑的重瞳里,有某种神圣却坚定的初辉——
“真正的巨人,许多时候都必须站在己族利益之上……先祖信仰的火翅凤凰,不只有勇战之魂,更有护世之魄。”
东方的天际,微微见了半弯的鱼肚白。
河上的安若然沉默不言,看着半空徐落的霜片,彷佛是在旁观前世的一场黄梁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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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发现这章出现了好多人(笑) 第三卷快完了,但这卷最虐的地方好像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