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

　　面对萧岚大起大落的情绪，紫苑一直都很安静，怕萧岚再许下她无力接受的承诺。最终她什么也没解释，只是拉着他下楼，静静地送他出门，而那条项链，依旧留在了她的卧室里。

　　杨家大门口，紫苑方才转身，便看到一个人影突兀地出现在院门旁，冲着她扬手低呼，“紫苑，还认得我吗？”

　　紫苑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徐青蓝，讶然片刻才认出来，忙迎上去执起她手写了两个字，“徐姐。”

　　两年不见，徐青蓝并没有什么变化，不惑之年的她依旧婉丽绰约，一身黑白配的套装却显得比往日素淡许多。从大门走过来这一路，她解释了自己前段时间没出现的原因——原来她前夫和新婚妻子去印尼度假，也在印度洋海啸中不幸罹难，她立刻赶到美国照料一直由前夫监护的女儿，前夫年纪大她许多，至亲里已没有得力的办事之人，只得由她带着十四岁的女儿处理了一些善后事宜，等一切妥当，欧阳俊早在福建入土为安。

　　“紫苑，我这个人薄情，光为安慰你，表达下对欧阳的追思，我是不会来的，”徐青蓝低头从包里拿出几张文件，“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我自己也没把握，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下一步怎么办，你别问我，我的能量没有你妈妈他们大，你看着办。”

　　紫苑不禁坐直了身体，一颗心没来由地通通跳了起来。

　　“为我前夫的事，我前几天去了一趟亚齐，有一家医院缺中文翻译，我就义务帮了一天忙，顺便拿到他们的一些记录，包括他们处理过的来自一艘遇难游轮的所有遗体登记表，要不是看到RR的名字我也不会留意到这份记录。”

　　紫苑屏住呼吸盯着徐青蓝。RR是Richard Robskin，欧阳俊去亚齐要找的投资人。

　　“我没找到欧阳俊的记录。”徐青蓝说。

　　紫苑握着笔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笔迹凌乱，几不可辨，“他们俩不是一起找到的……”

　　“我知道，我去查了。”徐青蓝脸色非常严肃，“前前后后几批记录都放在一起了，那条船上所有遇难者亲属都在那家医院认领的遗体，包括中国大使馆领走的所有中国人，我顺着线索找到大使馆，是有一具遗体曾经怀疑是欧阳的，但经过DNA比对确认是另一个中国人。”

　　紫苑全身冰冷，又像是一丛火焰蹭地从心底窜上脸庞，整个眉眼烫得发疼，“DNA报告是林聚雪托人拿回来的……”

　　“报告可能是假的。”徐青蓝言简意赅地说，顺手把文件递过去，“这是我带回来的遗体记录复印件，DNA报告除了你们看到的那一份，大使馆应该还有副本，但我没关系看不到。紫苑，这件事我只对你说，嘉阳的人我一个也不放心。”

　　紫苑捏着报告，眼前一片模糊，报告上的字她一个也看不清，视线里仿佛只有一句话，那不是他，那不是他……

　　冰冷，狭小，黑暗的骨灰盒里放着的，不是阿俊哥。

　　她腾地站起来就要向外跑，徐青蓝见状一把拉住，“你给我冷静！这不表示欧阳没死！”

　　紫苑已经迈出去的脚生生顿在地上，是啊，就算报告是假的，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已经一月底了，人要是还活着，怎会一个月不见踪影……

　　她猛然在茶几前跪下去，一连划破好几处纸面写下几个大字，“至少表示林聚雪在骗人！”

　　爆炸性的消息让她大喜大悲之余，心境竟空前通透澄明，阿俊哥出事到今发生的一切组成了完整的情节历历在目，出于争夺嘉阳控制权的目的林聚雪找来了伪装得极好的天河资本，若不是她意外碰到马晴，就算阿俊哥不出事，他也未必能看出真相，而阿俊哥出事，林聚雪通过伪造DNA报告坐实了欧阳俊遇难的消息，把原本可能要几个月甚至几年才能确认的死亡公告直接提前到了24小时内，然后利用她登录邮箱，查看资料，公布遗嘱，最后在欧阳爸妈处加一把劲，取代她拿到全权代理资格，自此别说是她，便是握有三成股权的高盛在董事会也不是林聚雪的对手。

　　紫苑跪坐在茶几前，双手互相绞缠着，刚刚想清楚了整个前情，现下又陷入新的迷惘，事到如今，她还能做什么？阿俊哥已然失踪整月，林聚雪已然胜券在握，嘉阳没有人服她，董事会没人信她……

　　“紫苑，不管我们还能不能找到欧阳，要么你什么都不做，当我没说，要么你现下第一件事就是去验证嘉阳董事会手上那份DNA报告的真伪，这件事澄清了，后面你干什么才有人支持。”

　　徐青蓝一针见血，紫苑又岂能不知她的意思，现在林聚雪在董事会说一不二，她程紫苑想自保，想洗牌，想再去寻找已经被宣告死亡的欧阳俊，唯一的入口就是这份报告！

　　她抬头看着徐青蓝，用力点了点头。徐青蓝一直肃穆的表情终于浮现一丝笑容，“你没让我失望，我就知道欧阳的妹妹能挑起这个担子。

　　一个有点冷酷的念头闪过紫苑脑际，徐青蓝只是出于朋友义气才这么做？亚齐灾后一片废墟，打听这些事情拿到这些资料岂是易事？

　　多年前，某个赈灾义演晚会后台，她见过徐青蓝和林聚雪在一起的情景，彼时她的直觉就是两个人不对付。只是这种不对付，值得徐青蓝把自己卷进一场复杂离奇的漩涡？

　　她微微避开徐青蓝的视线，那一刻紫苑几乎有些厌恨自己的多疑冷血，可有林聚雪的作为在先，她对谁都有了几分保留。

　　唯一让她毫无保留的人已不在了，她别无选择。

　　旧金山市Grove Street的周氏集团总部，周显光很意外表外甥女会不经过表妹直接和他预约见面时间，某种程度上，他猜她来是为Judi和余安安设计的那场荒唐联姻。也就那两个傻女人会天真相信紫苑肯和周一帆做挂名夫妻吧，虽只见过紫苑几次，周显光很可以确定这个年轻女孩对周家，甚至是余安安的淡漠疏离，就连周老爷子，表面看紫苑常和周一帆一起承欢在他膝下，百般讨好，可身在此山中的老人，天真不谙世事的周一帆，如何看得出潜藏在她恭敬笑容下的冷静和怜悯？

　　“怎么有兴趣突然来周氏看看？”周显光等秘书送上咖啡离去后，才摆出和蔼可亲的微笑对紫苑说。紫苑不坐在办公室另一侧的沙发，而是坐在办公桌对面的转椅上，他便知道她不是个拐弯抹角的人。

　　“表舅，我想请您帮个忙，这件事不好做，您不答应也没关系，但不要立即回绝我，先考虑一下再回答，好吗？”

　　周显光看完，认真点头，“你说，你是我外甥女，能帮的我一定帮你。”

　　紫苑鼓起勇气，将徐青蓝给她的资料摆到桌上，最上面是她来之前就写好的要说的话，内容虽多，概括起来也就是十个字，找驻印尼使馆调查真相。

　　周显光捏着字条沉默不语。隽秀工整的字迹说明不了什么，字条上的种种请求也看不出深意，可女孩看着他的目光却如此幽深绵长，似乎承载了半生希望，寄托着一世梦想。他放下字条面向着她，双手放在办公桌上，“查出来如你所想，那你准备怎么办？”

　　紫苑垂首片刻，写上，“嘉阳是阿俊哥留给我的，我不会让它落到外人手里。”

　　周显光淡淡一笑，“你才多大，嘉阳在你手里，不见得比在别人手里更好。”

　　紫苑挺起身板，一笔一划，“可只有我把嘉阳当命。”

　　何况她年轻，她不笨，阿俊哥创办嘉阳的时候比她如今还小。

　　紫苑迎着周显光玩味的目光，毫不退缩。周显光和她对视片刻，忽然笑道，“你让周家帮你，不怕周家变成另一个林家？”

　　紫苑摇头，“周家和阿俊哥无冤无仇，我和周家又是各取所需。”

　　“好个各取所需！”周显光靠在椅背上，脸色有些沉，“你就这么自信周家只能找你吗？”

　　落笔刹那，那张阳光般纯净的笑脸在她眼前一闪而过，紫苑用力眨眨眼，咬牙写下七个字，“周一帆只会找我。”

　　一帆哥，原谅我，原谅我今天说的这一切，我利用了你，可我对你没有恶意，我发誓，我会做到我答应你父亲的一切。

　　“这么个聪明又大胆的女孩子，难怪老爷子喜欢你，”周显光放松表情，重新靠向办公桌，“可你真的知道一帆需要的是什么吗？”

　　“婚姻。”紫苑镇定地写道，“我愿意做一帆哥的妻子。”

　　周显光拿过这张字条，除了意料之内的这句话，他还看到了第二行字，“并永远为他保守秘密。”

　　周一帆的性取向，他和Judi瞒着所有人，包括余安安，也许，这就是紫苑直接来找他的原因。

　　他是否可以试着相信，表外甥女至少待一帆是真心的？

　　周显光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女孩，明眸似水，目光如灼，安静无声的身体仿佛蕴藏着巨大的气场，不能说话没给这气场带来一丝一毫损伤，反因为沉默，她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有了更加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条件，”周显光站起来走到紫苑身边，微笑一如最初那样和蔼，“说服一帆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Palo Alto 市，斯坦福大学校园的一角。

　　“What？Are you crazy？”周一帆一拍桌子，咖啡机后面的小妹都探头过来窥视。他压低了声音怒道，“是我妈妈要求你这样的？”

　　紫苑忙摆手，“淡定！你不想让爷爷担心你吧？不想让爷爷叔叔姑姑看不起你和你妈吧？不想让Keigo天天担心你吧？不想让……”

　　“OK，OK，OK，不要说了……”字条没写完就被周一帆抢了过去，把字条狠狠揉皱了攥在手心，“这……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紫苑笑着拍拍他的手，“我自己想嫁进周家，别拦着我。”

　　周一帆皱眉，“你不是那样的人。”

　　笑容在紫苑脸上慢慢淡去，她不是哪样的人？不势利，不算计？周一帆高看了她，她就是那么势利，就是算计了他，“我没你想的这么好，我需要爷爷和表舅帮我，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后悔娶我。”

　　“不不不，这，这太荒唐了……”周一帆还是无法接受这桩匪夷所思的婚姻，“你成了周太太以后还怎么拍拖结婚？”

　　紫苑弯了弯嘴角，低头写道，“有些东西比这个重要得多。”

　　周一帆沉默了，单纯如他，此刻才意识到不是紫苑在帮他，而是她在期待他的帮助，不是他欠了紫苑，是紫苑在签给周家的背书。

　　“别担心我了，我还想见个人，把话说清楚大家好放心。”紫苑站起来，拉起周一帆高大的身躯。他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紫苑想见的是他男朋友，Keigo。

　　“其实Keigo早就想见你了。”在去Keigo宿舍的路上，周一帆总算恢复了兴致，絮絮叨叨地说，“他是日美混血，长得比我还帅，唱歌很好听，出过唱片，学校里很多女孩子喜欢他。”

　　“你放心。”紫苑笑着写道。周一帆揽住她肩膀，“我很放心，是他不放心，你这么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子。”

　　紫苑俏皮地冲他扮了个鬼脸，逗得周一帆哈哈大笑。

　　男孩肆无忌惮的笑声里，紫苑无奈地想，当初那么不齿萧岚，鄙夷萧家，而今自己也选择了同一条路，多么讽刺，多么可叹，人的际运又是多么无常。

　　2005年农历正月二十八，萧家二公子萧岩和夏家大小姐夏宛央在台北圆山大饭店举行婚礼，萧岚作为伴郎出席了婚礼全过程。席间不少亲友问起萧岚人生大事，应晓薇还想说缘分未到，萧岚却不动声色地回答正在追周家一位外孙女，旧金山周家的名号座上还是颇有几个人听过的，纷纷大赞恭喜，着实吓了应晓薇一跳，散席后和萧明伟一起盘问了萧岚一晚上，儿子却连女孩名字也不说，只说女孩家世深厚，本人条件也很好，配自己是绰绰有余，现在的问题只是人家看不看得上自己。一番话说得萧明伟夫妇又惊又喜又担心，只剩下不住念叨，让萧岚早日请女孩来家做客。

　　出了正月，萧岚兴冲冲再度赴美，赶上的却是周家大宅里一场难得盛会——周家小公子周一帆和杨家继女程紫苑的订婚宴会。

　　在整个美西华人圈，周家比杨家势力大得多，院子里走动的大部分是周家亲朋好友，虽只邀请了最重要的亲友，门里门外还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萧岚站在大门外，脸色铁青，眸带寒霜，门卫见他来者不善，更加不敢放人进去。萧岚索性找了个角落坐下，周家杨家都有头脸，订婚仪式结束紫苑一定会跟着母亲回杨宅，他不信等不到。

　　等到开席许久，一辆玛莎拉蒂Quattroporte由远及近呼啸而来，擦着匆忙拉开的大门长驱直入，如此放肆拉风的出场，萧岚不禁蹙眉。身边溜达的门卫见他一副失意落魄模样，更加趾高气扬地炫耀，“喏，那是我们四少爷显扬，听说早晨还在印尼，差点赶不上回来参加party，这下好了，大家都到齐了，老爷肯定高兴。”

　　萧岚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们周家也只会出这种纨绔子弟。”

　　门卫是土生华裔，哪里听得懂纨绔两字，不过从他表情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瞟他一眼嗤笑道，“你懂什么……”

　　萧岚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从钱夹里摸出一叠百元大钞给门卫，“待会儿程紫苑坐哪一辆车出来，帮我拦一下。”

　　门卫捏着不下上千美元的小费，一时语塞……

　　萧岚一直守到曲终人散，周家大宅复归宁静，依旧没等到紫苑或周一帆的身影，眼见夕阳西沉，晚霞渐暗，忽地一声马达轰鸣，刚才那辆Quattroporte又冲了出来，白驹过隙间已绝尘而去。

　　萧岚仿佛预感到什么，转头冲到门卫身边，“程紫苑是不是在那辆车里？”

　　门卫一手伸进口袋去摸还没捂热的美元，一手抓起对讲机唧唧咕咕起来，过了一会儿哭丧着脸说，“是，四少送程小姐去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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