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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幕
车马终于抵达京城时,已是暮色四合。城门处素白一片,连守卫的兵士都在臂上缠了黑纱。胤禟没有先回府,而是直接策马往紫禁城去。
宫门口下马,门口的侍卫惊讶了一瞬,便马上反应过来,引着九爷前往太子的灵堂。一路上,所见之人皆身着素衣,面容肃穆,行色匆匆,随着他们的步伐越来越近灵堂,远远望去,毓庆宫的上方漫天的白色纸灰,像雪一样,空气中满是纸张焚烧和檀香混合的独特气味。
胤禟踏入灵堂,只见到皇阿玛独自立在太子的灵柩前,背对着殿门,腰间的素带勒得极紧,衬得身形有些空荡,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峭与疲惫。
胤禟犹豫了一瞬,跪下行礼,怕惊扰了康熙,声音都不敢说大一些:“儿臣叩见皇阿玛,儿臣……来迟了,没见上……没见上二哥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这四个字打得康熙有些愣怔,这个世界,没有谁在保成弥留之际,得过只言片语,连他这个阿玛……也没有。
康熙缓缓转过身,那双眼睛依旧深邃,眼下的阴影却重得惊人。
他盯着胤禟看片刻,才仿佛回过神般,目光在他风尘仆仆的衣角扫过,开口道:“起来吧。一路奔波,辛苦了,过来给你二哥上柱香吧。”
“是。”这简短的问候让胤禟心头微动。他恭敬起身,接过梁九功点燃好递过来的香,不知什么滋味地给太子上了一柱香。
上完香烛,胤禟便有些无言了,这时候不知道该对皇阿玛说什么,感觉说什么都不合适,倒是康熙难得开口了:“浙江盐政的条陈,朕看了。你这次做事还算踏实,先回府歇息吧。你福晋有孕,如今既回来了,便对她多上些心。”
皇阿玛这话说得平淡,却是这几年来对他难得流露的体恤。胤禟心中涌起一阵复杂情绪,低头道:“谢皇阿玛关怀。儿臣……儿臣省得。”
“去吧。”康熙摆摆手。
胤禟退出大殿后,在廊下遇见了匆匆赶来的胤禩。两人对视一眼,胤禩快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低声关切道:“九弟看着清减不少,这一路可还顺利?”
这番话流畅自然,是八哥一贯的周到,胤禟心里松快许多:“八哥,你是不知道……”
胤禩的目光在他脸上只停留了一瞬,便在胤禟吐完苦水后,迫不及待地截住他的话头:“八弟,那笔银子,筹措得如何了?”
“八哥放心,江南那边我已吩咐下去了。”胤禟心头那丝异样感又浮现出来,语气虽还如常,但心神已经开始往宫外走,“只是五十万两不是小数目,需要些时日。况且如今国丧期间,银钱调动太过频繁,恐惹人注目。”
胤禩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九弟,机不可失啊。如今这局面,正是需要银钱打点的时候。你我都清楚,老大那边动作不断,我们若不早做准备……”
“八哥,”胤禟打断他,“我明白。银子的事我会抓紧,但急不得。我刚回京,总得先回府安置。明霜身子重,这些日子我不在,她一个人……”他适时地露出些许疲惫。
胤禩顿了顿,语气软了些:“那是自然,弟妹的身子要紧。”
胤禟拱手:“八哥放心。待府中安顿妥当,我再过府与八哥细说。”说罢,他转身离去,步伐沉稳,背脊挺直。
胤禩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困惑。老九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他摇摇头,将这些思绪甩开。老九向来最听他的话,许是自己多心了。如今太子已去,老大不足为虑,正是大展宏图之时,些许细节,不必过于挂怀。
走出宫门的胤禟却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迅速翻身上马,对随从道:“回府。”
九贝勒府。
明霜正靠在暖炕上,小口喝着穆额齐让人送来的燕窝。得知胤禟今日抵京,她一早便让人将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通,或许是有了盼头,她如今得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精神已经好了不少。
见胤禟风尘仆仆地进来,她眼睛一亮:“爷……您可算回来了!”
“别起来。”胤禟几步上前,握住她的手,仔细端详她的面容,“怎么清减了这么多?太医怎么说?”
“我没事……”明霜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却是笑着的,“就是前些日子总睡不踏实,如今你回来了,我便安心了。”
胤禟心头一软,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动作小心地避开她尚未显怀的肚子:“爷从江南带了个妇科圣手回来,这就让他来给你请脉。”
他扶着明霜坐好,扬声唤人:“请宋大夫过来。”
不多时,一位须发花白、面色红润的老者提着药箱进来,正是江南名医宋怀仁。
他为明霜仔细诊了脉,又观了气色舌苔,方才捋须笑道:“福晋脉象平稳,胎气已固。前些时日的惊悸失眠,乃是忧思过度、心脾两虚所致。如今贝勒爷回府,福晋心安,此症自会缓解。待老夫开几剂安神补气的方子,配合饮食调养,不日便可大安。”
这番话让胤禟心头大石落地。他亲自送宋大夫出屋,又嘱咐管家好生安排大夫住处,一切用度皆按最高规格。
“爷,”管家低声道,“八爷府上下午又派人来问,说八爷请爷明日过府一叙。”
胤禟揉了揉眉心:“知道了。明日我要先进宫为太子守灵,晚些时候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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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国丧仪典按部就班地进行。康熙几乎每日都会去太子灵前待上一两个时辰,不说话,只是站着。
朝臣们揣摩圣意,为太子身后哀荣请命得奏折如雪片般飞向乾清宫……
八贝勒私底下通过各种渠道,加紧布局,但缺了胤禟的襄助,许多东西都施展不开,几次想请老九过府一叙,却都被他百般理由推脱了。
胤禟如今除了必要的仪典,多数时间都待在府中陪伴明霜。宋大夫的医术果然高明,几副药下去,明霜的睡眠好了许多,脸色也渐有红润。胤禟看着,悬着的心放松了不少。
这日,他终于应约去了八贝勒府。
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人。胤禩亲自为他斟茶,笑容温和:“九弟近日辛苦,弟妹身子可大好了?”
“劳八哥挂心,已无大碍。”胤禟接过茶盏。
“那就好。”胤禩点点头,话锋一转,“那笔银子,如今筹措得如何了?如今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咱们若再不行动,只怕错失良机。”
胤禟放下茶盏,神色坦然:“八哥,五十万两不是小数目,江南一时也凑不齐。如今国丧未过,皇阿玛正在悲痛之中,若此时有大笔银钱异动,恐怕……”
胤禩的笑容淡了些:“九弟放心。”
胤禟直视着他,他怎么可能放心:“八哥,太子刚去,皇阿玛正在伤痛之时。这个时候若动作太大,只怕适得其反。”
“正因皇阿玛悲痛,才是我辈尽孝分忧之时!”
胤禩的声音略提高了一些,随即又压下来,语重心长,“老九,你我不是外人,八哥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老大那边,近日与明珠一党往来密切;老三那边,文人清流也多有联络。老大刚愎自用,若他得势,朝局必乱。我们若再不动,待他们羽翼丰满,便再无机会了!”
机会?八哥!你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时节?!你真的为我着想过吗?
胤禟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八哥,我明白你的意思。银子我会继续筹措,但需要时间。而且……”他顿了顿,“我觉得,有些事,或许不必如此着急。”
胤禩盯着他看了许久,好像突然看清了眼前的人,忽然笑了:“好,咱们不急。”
胤禟也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八哥,银子我会继续筹措,但还需稳妥行事。若无他事,弟弟先回去了。”
离开八贝勒府时,胤禟回头望了一眼那气派的门楣。他知道,今日一别,他与八哥之间,这道裂痕已再难弥合。
回府的路上,他特意绕道正阳门外大街。街市已恢复了些许热闹,茶馆酒肆里人声喧哗,戏台上又换了新戏,唱的却是忠孝节义的故事。百姓们忙碌着各自的生活,仿佛那些宫廷的悲欢离合,与他们并无干系。
胤禟忽然想起江南的市井,想起盐码头工人扛包时哼唱的号子,想起织坊里梭子来往的声响。那些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是银钱流动的根基,而非朝堂上虚无缥缈的权力游戏。
他回到府中时,明霜正坐在院中海棠树下做针线。春日的阳光透过花叶洒在她身上,温暖而宁静。见他回来,她抬头一笑:“爷回来了。”
那一刻,胤禟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嗯,回来了。你不是不爱做针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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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月,太子的丧仪终于接近尾声。这日朝会,康熙宣布了太子的谥号:“仁孝”二字,并下旨以亲王礼下葬。
朝臣们屏息听着,等待着更重要的消息——关于新储君的人选。
然而康熙只字未提。他只是看着满殿文武,缓缓道:“太子新丧,朕心悲痛。立储之事,关乎国本,不可轻率。”
短时间内,不会有新太子。
下朝后,胤禟在宫门外遇见了胤祺。兄弟俩难得默契地并肩走了一段,胤祺忽然开口:“江南的差事,你做得不错。皇阿玛前日与我提起,说浙江的盐政整顿颇有成效。盐政整顿的条陈,他看了两遍。”
这话让胤禟更加意外。他没想到五哥会关注这些,更没想到皇阿玛会如此重视:“是皇阿玛信任,我也不敢不尽心。”
走到四下无人的地方,胤祺停下脚步,转头看他,目光沉静:“老九,你我是亲兄弟。有些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他顿了顿,“这朝堂之上,名利场中,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老八他聪明,能干,但有时太过锐利。刚极易折,这个道理,你要明白。”
这话说得直白,几乎是这些年来兄弟间最推心置腹的一次交谈。胤禟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八哥他……”他下意识想辩解。
“老八有老八的路。”胤祺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有你的路。如何走,全在你自己。只是记住,无论走哪条路,都不要忘了为自己多做打算。”
说完,他拍了拍胤禟的肩膀,转身离去。留下胤禟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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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了。太子的葬礼终于结束,京城渐渐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只是那层素白的阴影,还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这日午后,穆额齐在书房练字。胤祺端着一盏参茶进来,轻轻放在案边。穆额齐刚放下笔,就被他捉住手,顺着经络按摩:“这几日辛苦你了。”
“不辛苦。”穆额齐微笑,“倒是爷,这些日子劳心劳力,清减了许多。”
“朝局如此,不得不为。”胤祺轻叹一声,将她揽入怀中,“太子一去,这潭水,怕是再也静不下来了。”
穆额齐靠在他肩上,低声道:“无论水如何浑,咱们府大可关起门来过日子,若是无聊,还有我和汤圆陪着你。”
“我知道。”胤祺收紧手臂,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有你在,我便觉得,这世间再纷扰,总有一处是清净的。”
窗外,一树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在春日阳光下摇曳生姿。经历过严冬的草木,终将在春风中复苏,焕发出新的生机。
太子的时代结束了。而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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