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

作者:开开op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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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中措(四)


      三更了,南阳侯府内静悄悄的,但尚吉还不能入睡。

      陆丰,窦元凹,尉迟固,赤狄,安平王,到底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

      大将军已逝,无法再问他本人。她对大将军没有太多亲近喜爱之感,顶多是敬佩,但说他谋害父亲,她也直觉认为不太可能。

      尉迟固虽不在,可他的继承者——尉迟信还在。

      方仪显然不太喜欢这位年轻有为的将军。那天她还叮嘱她道:“还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方家和尉迟家是世交,你知道,他们有很多往来,尤其是和尉迟信。”

      “尉迟信有参与这些事吗?”

      “我不清楚,至少暂时我没有这样的证据。只是,尉迟信终究不是平庸之辈,他一向自视甚高、固执己见,不喜欢受人反驳和指挥,你跟他来往不可避免,多注意他是好事。”

      “我不明白,”尉迟信还曾帮她说服陈启追查先帝死因,“他挺正义的,愿意帮助人。”

      方仪沉默一会儿,才道:“我也只是自己猜测,南阳君听过便罢。世上没有纯白的太阳,他跟你有点像,但并不一样,你匡扶正义,他享受匡扶正义。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公正,就不再需要正义之士。总之,他的意见也有可能与你相左,只把他看做利益来往的伙伴也许更适合。”

      既然方仪这么叮嘱,尚吉便决定,明天下朝,先探探尉迟信的口风。

      四更,尚吉起来换好官服,上朝的时辰还早,她在等待其他事情。很快,外面果然传来府卫的哨声。

      她没有立刻出去,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禀报南阳君,”江郢在房门外,“有人夜闯侯府,两人在后院,一人在书房外。”

      “活捉。保护好后院。”

      “是!”

      尚吉并不意外,甚至早有准备。她相信,今夜的不速之客与陆丰等人脱不了干系,她已暗中放出消息,正是等着瓮中捉鳖。她没有把东西放在书房,方仪交来的证据她都放在自己的房中。她没想到的是,刺客竟不只意图盗窃,还进了后院,也许会伤害她的家人。

      刺客已经抓住两个,还有一人武功高强,又因为尚吉下令活捉,府卫十余人都还未能拿下他。打斗从书房外的回廊,一直到中庭花园,再到后门,眼见刺客要逃跑,尚吉跳入其中围堵。

      被团团包围的刺客还想再突围,尚吉示意江郢配合。待对方分散他的注意时,尚吉近身飞踢一脚,那人被踢得重重砸在假山上,下一刻,尚吉上前用膝盖压住他的后脖颈,一手反扣他双手,另一手扯去面罩,钳住他的下颌,迅速撬开他的嘴,从里头抠出自尽用的毒药。

      “拉下去审。这个是死士,估计不会说的。熬他几夜,问不出东西就由他自生自灭。”

      江郢带着人离开,一旁赶来的粉阑说道:“夫人没事,我说是进了贼。”

      “竹雨她们呢?”

      “也很好。那今日上朝……”除有任务,粉阑几乎寸步不离尚吉,上朝时,她也会在宫门外的马车旁等候。

      “我自己去就行。”

      天蒙蒙亮,所有朝臣排队进入未央宫,秩序井然,宫殿侍卫肃立两侧,殿内庄严森然。

      尚吉一步步踏上台阶,此时背后,几束不怀好意的目光射来,要穿透她的身体,就像当年射向她父亲的暗箭。

      *
      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与往常一样的早朝时,尚吉上前一步:“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她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她父亲讨一个公道。

      众人只以为是窦元凹通敌之事彻查的结果,陈启示意:“你说吧。”

      “臣要告发窦元凹伙同陆丰等人,通敌叛国、谋害重臣。”

      陈启眉头一皱:“谋害重臣?”

      “是,臣的父亲,安国侯尚榆。”

      此时的陆丰已经按捺不住,立刻反驳道:“什么通敌叛国、谋害重臣,尚廷尉,你这突然扣到本卿头上的罪名从何而来?”

      尚吉将窦元凹和赤狄间来往的书信、交易证据,以及窦元凹的认罪书,都呈递上去:“窦元凹已经认罪,证据俱在,其中就有涉及大鸿胪卿你的罪证,清清楚楚记录了你是如何帮助赤狄拿到地形图和布防图,甚至贴心地为他们做了翻译。”

      此时朝堂哗然,陈启开口:“宣窦元凹。”

      窦元凹被带上来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皱巴巴的脸像蔫儿了的茄子。

      “廷尉所说是否属实?”皇帝问道。

      窦元凹还是低头趴着,不敢作声。

      “说!”

      皇帝一声催促,窦元凹总算点点头:“属……属实。”

      陆丰冷哼道:“廷尉不会以为这所谓的指证就能说明我真的有罪吧?陆某从未去过边疆,更别提与赤狄勾结,当时赤狄可汗过来我也并未和他有过私下来往,所有接触都有他人在场,这一点很多人可以作证。”

      “大鸿胪卿不要模糊了重点,就算不是你亲自与赤狄私交,派几个手下与他们往来也并不困难。”

      陈启将手上的东西递给田陆,田陆一边看一边听他们对质。他点点头,对陆丰说道:“证据确实对你不利,有说你参与受贿包庇罪犯的,有说你与赤狄人见面的,而窦元凹的供词还清楚写了你何时何地约他商讨,计划如何对付边疆将士。”

      岑遥闻此也帮腔道:“咳咳,身为九卿,不能以身作则,甚至知法犯法,犯下如此大错,定要好好定罪,惩戒后人。”

      与此事无关的人,例如尉迟信、荣基、方道衡,都还没有作声。尚吉观察着四周——陆丰窦元凹的党羽呢?她觉得不对劲。

      陆丰站直了身子说道:“臣不怕与窦元凹对质,也不怕审查。假如说我陷害将士,请问说的到底是何时何地,有何他人作证?”

      田陆翻看证词:“元和十八年二月……”

      “二月十六,在菡明阁,”尚吉接着他的话说道,“里面的掌柜确认你和窦元凹一同去了。”

      “二月十六……”陆丰回忆片刻后微笑道:“尚廷尉说清楚,‘我们去了’,指的是我们是一起去的,还是只是我们都去过?”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亲眼见到我们同时出现么?”

      “掌柜和窦元凹的证词一样,你在午时后进入菡明阁三楼雅间,到未时窦元凹便到菡明阁上楼找你,申时前你们一起从菡明阁走出。”

      “廷尉似乎还是没有证据能说明,我们确实曾经一起密谋什么事吧?”

      “人证物证俱在,不知大鸿胪卿还在狡辩什么。”

      “廷尉所说的人证物证根本无法证明任何事。”

      “你是说窦元凹诬陷你吗?”

      “我不知道谁人想诬陷我。”

      “你既说自己无罪,你又有何证明足以反驳现有证词?”

      陆丰背手略略思索:“那日我确是午时左右前去菡明阁用膳,但三楼我所在的西风阁内还有两人,能证明我与窦元凹并未一同做什么密谈。”

      “是谁?”

      “是我。”尉迟信终于开口,“应当是我和夫人。”

      尚吉没想到当时尉迟信也在,难道当日之事,尉迟家确有参与?

      陆丰不疾不徐地继续道:“是的,是卫侯,我本顾忌着不愿牵扯旁人,眼下感谢卫侯解围。当日我还问过卫侯夫人爱吃什么、有何忌口,她说不爱吃酸的,不吃鹌鹑,除此之外没什么忌口。离开前,在门外我还听见夫人夸赞窗外江景。”

      尚吉冷眼看他一通解释:“如此细节,难为你记得清楚。”

      “记不清楚今日恐怕难保清白,尚廷尉又为何相信窦元凹能记得清楚,还是说,他所说的正是廷尉想要听到的结果?”陆丰嗤笑道,“小女是二月十六的生日,那天中午不过碰巧在菡明阁坐坐。掌柜应该也记得我买了很多东西吧?再说,闲暇时我本就常去菡明阁喝茶,一向托掌柜替我尽量留住沿江的西风阁。我不知道窦元凹是去做什么,但我出入菡明阁再正常不过。尚廷尉失望了,你的一家之言诬陷不了我,不知廷尉究竟是何居心。”

      局势转变,再争吵下去情况不妙,也未必有什么结果,陈启便想让他们下朝后同去德宣殿再辩。

      可尚吉不愿意就此罢休,眼下到这地步也没法轻易罢休。

      “我有其他人证,常侍袁廷可以证明陆丰确有谋害之心与谋害之实。”

      荣基闻言,不露声色地瞥一眼旁边的袁廷。

      此事太过仓促,尚吉还没有跟田陆和陈启提过。袁廷那日与她商讨时说,为防止消息泄露打草惊蛇,最好是不要告诉任何人,最好趁对方毫无防备,一鼓作气在朝堂揭露。

      “你有十足的把握?”当时她问。

      袁廷低声道:“这些年来我不敢与任何人说起此事,但所谓证据,南阳君到时请看便是。”

      此刻袁廷还不上场等什么时候,他所说的有十足把握的证据到底是什么,她也很想知道。

      “袁廷,那你来说吧。”皇帝摆摆手。

      袁廷犹豫了一会儿才从队伍中出来。

      “袁常侍,那日你告诉我的事,在这里说给所有人听吧。”

      “当日……是的,臣曾亲眼见到,陆丰大鸿胪卿的手下,奉命将密令交到边疆……”袁廷抬手擦汗。

      他为何说话断断续续的?尚吉不解。

      “什么密令?”龙椅上的人问。

      “……要取安国侯的命。”

      “荒唐!”陆丰大喝一声。

      “没让你说话!一切自有陛下定夺。”尚吉狠狠瞪一眼陆丰,“难道每个指证你的人都是做伪证吗?”

      她转头对袁廷说:“袁常侍,你手中的证据,尽管出示。”

      尚吉紧盯着袁廷掏袖口的动作,陆丰同样紧盯着袁廷。

      倏尔,陆丰笑了。

      袁廷“扑通”一声跪在殿内,磕头哭喊道:“陛下!臣所说的都是被逼无奈,廷尉让臣做伪证,可臣实在无法泯灭良心!”

      朝廷百官皆倒吸一口凉气——今日事态一波三折,打个哈欠就跟不上了。

      尚吉脸色很不好:“袁常侍,你在说什么?”
      其实不用问了,她很清楚,袁廷背叛她了。他所谓的证据只是个幌子,甚至,或许从一开始那道所谓密令就根本不存在。

      袁廷继续流着泪说:“廷尉追查心切,认定大鸿胪卿有罪,便找到同去玉门关的臣,要臣指证陆丰,但这一切根本都不过是廷尉的猜想。”

      窦元凹好像也找到了救命稻草,跟着说道:“对,是这样的!臣的证词也是被迫签字画押的!”

      陈启面无表情,瞪了窦元凹一眼,窦元凹讪讪地低头。

      荣基看着混乱的场面,竟然有些想笑。
      尚吉今天本想揪出杀害她爹的凶手,可如今场面混乱得犹如野犬抢食。不知道一向与尚吉关系甚好的陛下,闹到了此情此景,要怎么评判呢?

      这一切皆在一人的计划之中,那就是陆丰。令他可惜的是,尚吉一开始没有诬告尉迟家,否则尉迟信也可以和他们一同驳斥尚吉。

      “一切了然。南阳君以为父亲查清真相为由,想趁此机会一鼓作气铲除异己,设下此局,实在居心叵测。”方道衡摇头定论。

      所有人的目光渐渐集中到尚吉身上。她握拳,看着地板许久,依旧执着地说:“还有其他人也可作证!”

      “廷尉还是不要再牵扯无辜之人为好,”荣基打断她,嘲讽道,“眼下情况都表明,廷尉才是可疑的一方。”

      “够了!”皇帝似乎听够这场闹剧了,喝止他们,嘈杂的朝堂立刻鸦雀无声,他敲了敲龙椅的靠手,“丞相,你来定夺。”

      田陆看了看众人,道:“两方既然各执一词,公平起见,请廷尉和大鸿胪卿、袁常侍,皆暂留廷尉司,待事情查清后再行离开。”

      陆丰看起来并不满意:“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偏袒!”

      “朕若有心偏袒,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了。”陈启没看他,冷声道,“照丞相说的做。中常侍、大司农,还有宗正内官长陈灼,你们三方同查此事,七天后朕要听到结果。廷尉,大鸿胪卿,你们不必委屈,两位既然都相信自己是无辜的,那么七天之后,自然见分晓。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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