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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豗之时(6)
另一头,苍栾军轻轻松松占领了高泉城,它改旗易帜第二天,沁河城也傻了。城主火烧屁股地往王城八百里加急:您姐姐这回玩真的啊!
沁河城主一边焦急地等回信,一边催促氏族赶紧出兵,在城主府坐立难安。她急得瓜果都没心情吃,氏族的家令还期期艾艾凑上来,拖拖拉拉地表示不交人。
城主当即抓着瓜果往她头上砸去。
鲜红的果子在她头上炸开,汁水淌了满脸,蜿蜒出几条水渠。
“蠢货!能去展览的蠢货!苍栾王和望青人联手了!”城主大骂道,“你岂不知望青人什么德性,雁过拔毛兽走留皮!你家主子有几张皮够她们扒!惦记那两个钱,准备带去棺材里花吗!”
家令脸色煞白地顶着红艳艳的汁水走了。
又过半个月,高泉城传来噩耗后,氏族才慢半拍地想起来,西边的邻居是个恐怖大魔头!
她们急急忙忙地调兵遣将,又火急火燎地修筑防御工事,把野外那些营寨通通修出个样子来,再是修城墙拓宽河道,能使的招全搬出来了。
祁雪青不知道沁河城因为她大开杀戒的行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知道也不在意。
她千里迢迢绕路行军来戈鸿东部打人,最困难的过程就是沿着上夹湖山脉的荒郊野岭跋涉。
至于“敌军”,捆起来大概够她一只手打。
飞旌将军正在熟练地踹门抄家。
贯丘灵在一旁欲言又止,她尽可能委婉道:“厌空这般行事……”
祁雪青说:“妥得很。”
她哽住了,祁雪青懒洋洋道:“玄通不必忧心,此事在天汇卷宗亦有记载,这是个皆大欢喜的好事儿。”
贯丘灵环视一周,清贵高雅的氏族子在飞旌军的刀刃下敢怒不敢言,漂亮公子哭哭啼啼,整个府邸愁云惨雾,怎么也看不出皆大欢喜。
祁雪青擦了擦带血的步槊,露出一个残暴的笑。
她这么做有什么错?娘娘来了也只会夸她机灵!
据贯丘灵所说,双方除了最初几仗都没认真打过,而伤亡补贴是一直在领的。结合高泉城的“守军”现状,祁雪青瞬间就意识到,这些钱肯定不在充军的平民手里。
果不其然。祁雪青踹了城主府,翻一翻卷宗,再到氏族庄园一看,立刻知道怎么回事了。主簿这回没在计人头发竹筹,她正带着几个功曹彻夜点人头对账,看谁家私兵甚至奴隶还没死却已“领”了抚恤金。
点出人头后,再查对城主府的黄册鱼鳞册,尽可能找出当场战争中真正死了人的家庭,把抄家来的钱货物资交还。
这么粗糙的对账肯定有缺漏,但祁雪青时间不多,只能尽力多做一点。如此一来,日后娘娘派人来了,有这些处理粗糙的卷宗也好办事。
她此举,一来能替望青聚拢民心,二能打散豪强势力,三还能犒赏士兵,百利无一害。
来日苍栾王守不住城,城池让戈鸿王抢回去了,嗨呀关望青什么事,丢人的是苍栾!而且,就算戈鸿王把城池抢了回去,又千方百计地把财富收集回去,至少这几天平民吃得饱,娘娘知道也会高兴的。
这么一盘算,飞旌将军就带着兴奋到可怖的笑脸把高泉城为数不多的氏族挨家抄过去。
有人拿出白纸黑字的文书,哭天喊地地请苍天辨忠奸:这就是她家坞民应得的犒赏,你看这一笔一画清清楚楚的,你们这群贼寇!
祁雪青冷眼瞧着那人声情并茂地哭了半天,一句话不说。
氏族子哭了许久都不见祁雪青给反应,就试探地抬起泪光闪闪的眼睛,飞旌将军看着她,嘴角咧开一个让人心惊胆战的弧度。
她问:“说完了?那到我了。”
氏族子顿时警铃大作,瞬间想改口服软,谁料飞旌军动作那么快,当场拎过来一个瑟瑟发抖的家生子,她脖子上还有新鲜的勒痕。祁雪青慢悠悠走上去,甲胄上铁片作响,她从脸色苍白的氏族子手上拿过名册。
祁雪青翻了两页,不由得嗤笑。她凑近氏族子,深紫色的邪气眼瞳盯住她,口齿清晰,语气森然:“狐妖,丘二,身高六尺,额生三痣,麟德七年冬月,于北褐坡阵亡。”
“来,小姐,告诉我,她是谁——”祁雪青猛地抓着氏族子的脖子,把人生生提起,“既然死人能复生,你也不必多活,来啊,给本将军展示一下贵府复生秘术!”
“来!活给我看!”
“嘎巴”一声,那脆弱的脖颈就断了。
阖府为之一悚,上下无声。
“我可没有定安那种好脾气,现今战乱,多死一个少死一个死在哪,不过是名册上一句话的事。”飞旌将军冷笑一声,“都想仔细了,命可以乱丢,话不能乱说。”
……
威慑过后,祁雪青的抄家之旅顺畅了许多。
令人难以理解的是,竟然有人发现她不讲文理后,就开始讲和她武理。
祁雪青一看集结的氏族军,对高泉城氏族的傻子数量有了全新的认知。
她转头喊了苍栾军来,高声说:“高泉如今是你们苍栾王上的,这些人在谋反,你们抄不抄家!”
看那富丽堂皇的府邸,看那金光闪闪的库房,看着它!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抄不抄!口水流下来了,擦不擦!说话!
苍栾军就像饿绿了眼睛的狼一样冲进去,飞旌将军不费一兵一卒地“平叛”了。
苍栾军的正牌将军就站在一旁,大夏天的硬是站出来秋风萧瑟的苦命味。
祁雪青笑眯眯地骑在马上,步槊滴着血。
“你知道吗?”飞旌将军说,“我尚未起事时,曾见过一位摄政王,她就是这么抢了氏族发家的。”
贯丘灵说:“那倒是奇闻了。”
“你也别犯傻。”祁雪青这么说,贯丘灵忽然打了个寒战。
祁雪青又道:“好歹是本部兵马,别亏待了人家。”
……
苍栾王收到了捷报,高泉打下来了。再一看结尾,贯丘灵慷慨激昂地说,她这次势必要替王上撕下戈鸿王一条肩膀。
郑兰叶没管后面那句,她反复看着高泉城破的捷报,颤抖的手摸上眼皮处的狰狞的疤痕,慢慢地,那个癫狂的灵魂就收缩回身体里。
她捂着心口,按下了疼痛,喉头一滚,咽下了腥甜的血。
一个标准的礼贤下士的贤明君王出现了,她气息平和,目光清明。
郑氏旧臣来到宣政殿时,差点以为看见了当年温文尔雅的兰叶太子。
“点齐兵马,调任文官,咱们回本家去。”郑兰叶轻声说。
她看向郑氏旧臣,眼中闪着柔和又迫切的希望,甚至弱化了那道疤痕带来的凶悍阴郁。它浮着那样柔软的希冀,旧臣刚刚热起来的心却凉了。
可她没说什么,只是深深躬身道:“臣领命。”
苍栾军倾巢而出,仅剩的几位郑氏旧臣跟随她们的君王,一路北上。
那个穿着光明铠骑在战马上的君王,她的背脊挺直了,目光坚定,却仿佛稻草支撑起的躯壳,枯枯地守望杂草丛生的麦田。她身后,人马刀兵俱全,威风凛凛,她却仿佛在萧瑟渺小得像孤身一人。
“母亲?”氏族子陪着家主站在城墙上,目送国主亲征,见母亲神色复杂,便轻声唤道。
“……行了,收拾收拾准备投诚吧。”母亲沧桑道。
“什么?”氏族子困惑道。
母亲摇着折扇,又轻轻摆头道:“此战胜,此命休,此战败,亦难活。”
天上不知何时聚起了乌云,一团团地挤着,自由的弧度勾勒出一张张古怪人面,空洞地望着人间,一滴泪从眼眶凝落,而后,漫天齐哭。
半月后,苍栾王带着旧部进驻高泉城时,沁河城毫无悬念地败了。
此时已是初秋,飞旌军虎视眈眈,一路摧枯拉朽地攻城。她们的进展格外顺利,因为戈鸿王先前将各城兵力抽调一空,再无多余的兵力阻挡。
望青人打下一座城,苍栾王就捡一座。乍一看,双方正长驱直入,直逼王城,戈鸿要亡国了,郑氏姐妹多年来的争端就要这么毫无征兆地给出结果了。
两国人间流传的各种话语,就连贯丘灵也忍不住感慨:“我看她们争了几十年,居然能看见结果。”
祁雪青好奇道:“怎么说?”
“前些年就在传,王上旧疾复发,时日无多了。”贯丘灵唏嘘道,“宫医都估摸着就是这两年的事,我还以为结果会是……”
祁雪青笑了笑,不置一词。
她重新看向舆图,心想,奚宜城的地理位置太巧了。如果不是定安在奚宜拖住了沈列,拖住了戈鸿王大部分的兵力,她不能在东侧创造出这样的虚假繁荣,苍栾王也无法享受到膨胀的泡沫胜利。
苍栾军的水平之差一览无余,除非给她们来一位定安那个水准的将领,才能有背水一战的机会。一旦戈鸿王放弃奚宜,调转兵力来东部,没有飞旌军帮忙,苍栾王就只能丢盔卸甲地遗憾离场。
或许除了这一回,苍栾王就没有第二次机会复仇了。
但这是她的悲欢,祁雪青不在乎。
她希望定安守住,因为这样才能给她创造闪击王城的机会。
王城破了,戈鸿王也完了。
运气好一点,不仅能把戈鸿打下来,也能把苍栾搂草打兔子地揣走了。
战势如此之好,胜利一路高歌。
……
仗打到秋季中旬,奚宜的流民都被安顿好了。虽说只有几间潦草的小屋让她们挤,但好歹是个容身之所。
小吏一脸憔悴,语气依旧温和,她说:“等仗打完了,我们娘娘过来,她给你们盖大房子。”
“娘娘,是哪位娘娘?”流民问。
小吏认真说:“望青的娘娘。她是天神下凡来,要让人间再无疾苦的圣人。”
“……既是圣人,为什么要打仗?她不打奚宜,我们也不必到这来。”也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小吏说:“我们这一代把仗打了,天下一统,再无国与国的纷争,我们的后代就不必认识兵戈了。”
“那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流民哽咽着,泪流不止,泣不成声,“为什么是我!”
小吏看着她,坚定的表情慢慢褪去了。她也皱着眉,眼里流着苦涩的微光,嘴角发痛。
阴暗的角落此起彼伏地响起哭声,凄凄切切的,无穷无尽。仿佛这天地也是一个哭泣的人,靠着她四面八方地哭。
小吏一时无言,默默从身上摸出一块枫叶形状的木雕交给她。
“……对不起,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她说,“但我向你保证,战争一定会结束。等我们娘娘来了,我带你问问她。”
……
杨七娘走上城墙,来到定安将军身边,她问:“将军,我想问您个问题”。
君华正在巡视城防,随口道:“嗯?你问。”
“我们为什么来攻打奚宜?”杨七娘问。
……
与此同时,菱娘眼熟的那位小吏也在这么问执政官,她问:“我们来攻打奚宜,是不是不对的?”
……
定安将军想了想,问道:“你是好奇宣战诏书吗?”
执政官温和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
小吏说:“如果我们不来,她们就能安生过自己的日子。”
“今天,又有人问我,我们来攻打奚宜,是不是为了给杀神供奉。”小吏絮絮叨叨地说,“可娘娘不是这么说的,她甚至不喜欢我们信杀神。”
“如果我们不来,她们就不用冒箭矢挖壕沟,辛辛苦苦给我们提供后勤。”小吏的声音渐渐小了,有些不自信。
“我们是不是来错了?”
小吏低着头,做好了被责骂的准备。
执政官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解释道:“我们不来,她们也不会有好日子。你这些天帮我整理文书也看见了,没有哪里的氏族是当人的。反而是我们来了,她们才可能过好日子。”
“软刀子割肉放血,好歹给人留了一条命。因此人们提起这样的行径,总觉得它比一刀把人宰了好。可它们都是伤害,是伤害就不会因为其有轻有重而分出一对一错,它们都是错的。”
她说着,忍不住叹气道:“她们会这样问,会怪我们不该来,是因为我们来得太早,而不是我们来错了。”
“她们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日子虽苦却勉强过得下去。我们说要带她们过更好的生活,带她们反抗,她们当然会怪我们把她们拉进了脑袋别裤腰带上的生活,害得她们不安生。”
执政官认真道:“我们或许来早了,但绝对不是来错。”
小吏急切地说:“那我们为什么不能来晚一些?”
执政官眼中浮现出难以言喻的悲哀,她悲悯地看向小吏,她说:“因为时间不够。”
……
杨七娘说,她不想看国主的诏书。
那上面一定是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哪怕杨七娘从来没见到诏书,她也确信它会写着一个和打击奴隶贸易一样正规的缘由。
但杨七娘想知道的不是这个,她说:“您和娘娘都说过,我们东征是为了给人们带来和平。可我打了这么久,我没看见和平,我一直在杀人。没有哪怕一个人,因为我的拼杀获得了和平。”
“将军,她们都死了。”杨七娘说,“即便我不杀谁,我只是站在奚宜城里,也有人因我而死。”
“将军,我们为什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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