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不分家

　　第一篇日记——

　　［这本日记本是妈妈送我的，她说上小学以后要多写东西才能锻炼写作能力，让我每天都要记录下发生了什么事。］

　　看日期，这本日记是从宋语进入小学的第一天开始写的。小时候的宋语就已经认识了很多字，一篇下来不会写的字和写错的字少之又少，就算有，后面也被稍微端正一些的字迹改正。

　　周历有些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抖着手翻开下一页。

　　［我被分到了4班，没有跟阿祉一个班，好伤心。
　　爸爸妈妈总是没空来接我，还好我早就学会了坐公交，可以跟阿祉一起上下学。我们还能偷偷去玩打地鼠，偷偷吃辣条吃冰淇淋。但是辣条对我来说都太辣了，下次还是都给阿祉吧，我还是更喜欢吃甜甜的蛋糕。
　　还有，阿祉你的名字好难写！］

　　周历笑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宋语趴在桌上写字的小小身影，一边晃着够不到地面的腿，一边认真地写下每一个字。

　　［我今天放学回来跟小区里的小孩们玩捉迷藏了，他们总是找不到我，总是我赢。赢了很开心，他们会给我棒棒糖。
　　但是为什么他们总找不到我啊，是我躲得太好了吗？］

　　［作业还有一点点没写完，结果还忘记带了，我怎么这么倒霉。
　　在学校被老师批评，回家还要被爸爸妈妈批评。］

　　这一页下面沾上了些水痕，周历指腹轻轻按上去，企图能够安慰到小时候无助的宋语。

　　［今天阿祉给我分享了他的早饭，是梁阿姨做的三明治，好好吃哦，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早饭！感觉吃完一天都开心了！］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不证明，那些坏情绪会就此消弭。

　　［妈妈今天看了我写的日记，她说我写的很无聊，也很短，没什么用的。我不懂，日记不是就把每天发生的事情写下来吗？为什么还要有用？］

　　……

　　［今天又被爸爸妈妈说了，他们说我太贪玩了，说我成绩好差。
　　一定要成绩好吗？可是数学好难，我真的很讨厌数学，爸爸妈妈说我这是偏科，可是他们不是都是学语文的吗，我语文成绩也很好啊，为什么这个世上不能只学语文呢。］

　　……

　　前面大多都是宋语对每天事情的记录，有的是跟林祉和小区朋友玩很开心，有的是埋怨父母，带着小孩的天真活泼和执拗。

　　周历一页页仔细地看，试图从字里行间窥见一丝那个他不曾见过的、不曾掩盖过自己的、最纯真的宋语。

　　只是或许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三年级的一天——

　　［爸爸妈妈给我请了一个家教老师，教我数学。他叫白永明，是爸爸妈妈的高中同学，他们是好朋友。］

　　周历看到这句话时直接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宋语人生中痛苦的开始。

　　［白老师教得很好，我的数学成绩提高了很多，爸爸妈妈似乎也很开心。
　　虽然我还是不喜欢数学，但是如果能让爸爸妈妈开心一点，我可以认真学的。］

　　……

　　浴室的水声停下，四周陷入寂静。周历闭了闭眼，有些不太敢看下去。

　　他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差点把日记本纸张都弄皱。

　　［白老师对我很好，经常会给我带糖吃，我做对了题也会奖励我。］
　　这一行字被草草划掉。

　　下面有一行字，却是被狠狠划掉的。通过边缘的字形，周历大概辨认出来那句话——
　　［我想让白老师一直做我的老师！］

　　周历的手剧烈晃动一下，差点连本子也拿不稳。

　　他不想草草了事，每一个字，无论是痛苦还是开心，无论是抱怨还是傻气，他都想一字不落地看完。宋语在每一个透露出的情绪，他都想加倍地去体验、去感受。

　　周历缓了缓呼吸，翻开下一页，发现一整页的字都被划掉，划线歪歪扭扭，明明是小孩写下的，却几乎力透纸背。

　　［白老师比爸爸妈妈还好！补习完他会让我去外面玩，有时候还会带我去吃好吃的，还会给我夹娃娃，爸爸妈妈都很少这样陪我。］

　　……

　　接下来的每一页，凡是提到白永明的，都被划掉。有些是打叉，有些是一行行用力地划过去，再下一页留下明显凹下的印记。

　　那是宋语痛苦的印记。

　　［今天，白老师摸我的脸了。他说这是奖励，大人对小孩子这样很正常，可是我感觉好奇怪，我不想被他摸，但是他对我这么好，只是摸一下，也不会怎么样吧？况且我们都是男生。］

　　一道大叉，最后的落笔点划破了纸张。

　　后面被一行行划掉的越来越多，无数条黑线交叠，周历只能大致辨认出一些内容。

　　［白老师今天搂着我讲题，爸爸妈妈都没有这样抱过我……］

　　［前几天白老师让我坐他腿上，我拒绝了，他今天又这样要求。
　　他总说长辈这样对小孩是很正常的，只是爸爸妈妈太忙了没有时间陪我，我才会觉得奇怪。
　　真的是这样吗？］

　　下面有一个潦草到堪近精神崩溃的字回答——
　　［不是！］

　　这两个字是这一整页最清晰的两个字，在一片凌乱中异常突出。

　　字如其人，光看字迹都能想象到当时的宋语有多崩溃。

　　往下翻，依旧是被划掉的一页。

　　［今天白老师对我脱裤子了，他为什么总是这样，我不喜欢这样，我反抗了，他打了我，说这是我不听话的惩罚。］

　　［我是什么坏孩子吗？为什么爸爸妈妈不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讨厌数学，我也不喜欢白老师了！］

　　［我不想补课了，我不想再见到白老师了！我跟爸爸妈妈闹，他们却说我成绩这么差凭什么不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就算只凭自己也能考好！］

　　下一篇跟这篇时间相差甚远，只有一句话——

　　［我终于不用上白老师的课了。我跟阿祉说了这些事，他很生气，想抱抱我安慰我，但是我躲开了。
　　我不想让别人再碰我，好奇怪。］

　　之后的日记，不再记录他跟童年玩伴们的玩耍，转而记录每天的学习情况以及排名提高。

　　一直到下一年。

　　［白老师转来我们学校，在我们班当班主任了。
　　我是语文课代表，经常要去办公室，如果办公室没人，他就会拉住我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摸我，捂住我的嘴。
　　办公室好黑，像我跟他们玩捉迷藏的时候一个人躲着那样。
　　为什么没人找得到我？
　　我好像开始怕黑了。］

　　［白老师今天还想脱我衣服，我挣脱了，出来时刚好被班上一个人撞见，他可能猜到了，在班上跟他们议论。
　　白老师说是我没有分寸，可是明明是他……
　　算了，没有人会相信我，大家都不理我了，班上没有人跟我玩，只有学习可以陪着我。
　　大人不是总说他们喜欢成绩好的孩子吗，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我，他们为什么都讨厌我？］

　　［我不想再去办公室了。
　　我不想在一片黑暗里面了。
　　我不想让别人碰我了。］

　　……

　　周历被那稚气的文字刺激的眼睛一酸，他揉了揉鼻子，更不忍心看下去。

　　有人说，痛苦会让人才思泉涌，或许确实如此吧。

　　那些快乐的记忆被年纪尚小的宋语草草几句略过，可一旦涉及到那些悲痛的记忆，他总是会写满满一页。
　　有不解，有质问，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悲伤。

　　周历觉得自己仿佛穿越到宋语身上，体验到他所体验过的痛苦无力，连心脏都在疼得颤抖。

　　一行行，一页页字字泣血。

　　中间有大段空白的日子没有记录，下一篇的字迹已然成熟许多，跟现在区别不大，看年份是初中时期。

　　［我自残被阿祉发现了，他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确诊了，需要治疗。
　　一开始碰见的心理医生让我没有丝毫想要交流的欲望，看着他们我什么也不想说。
　　未成年，烦，要告诉家长，没办法，只能告诉不小心撞见的梁阿姨了。］

　　［阿祉说我的话越来越少，看起来没有以前开心了。
　　是吗。
　　或许吧。］

　　［碰到一个挺好的心理医生，我把我经历的告诉他了。
　　他说他心疼我。
　　这是心理医生的统一话术吗。］

　　［吃药副作用很烦，感觉记忆力都下降了，干脆不吃了，结果被那医生批评了。
　　随便吧，下次不去复查了。］

　　之后又是隔了许多日子，周历看见了熟悉的字迹，也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是高二那年的国庆，只有一句话。

　　［周历怎么那么烦。］

　　看着像是在写作业间隙随意写下的一句话，周历继续向后翻，这本日记应该一直被宋语放在家里，写的日期都是在放假回家时，并且都是随意几句。

　　［上次发病被周历看见，他被他爸打也被我看见，算扯平了。
　　他……跟我说了他家里的事。］

　　无数页被划去的日记后，是高中的宋语清秀端正的字迹，周历看着看着，也缓和了一些。

　　……

　　［10月24日，我生日后一天，我们在一起了。
　　恭喜你，宋语，重获新生。
　　——写于今年3.27］

　　浴室门终于被打开，周历愣坐在原地，听着脚步声逐渐靠近自己，在他身旁坐下。

　　下一秒，周历把宋语圈在怀里抱住。

　　刚洗完澡的身体原本该是热乎乎的，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待了多久才出来，身上的热气都散了。

　　宋语手放在他背上，轻声问：“看完了？”

　　“嗯。”周历闷闷地回答。

　　两人都没说话，周历微微起身，跟他鼻尖贴鼻尖，声音又轻又温柔：“乖宝，我找到你了……”

　　宋语怔了一瞬，那些痛苦的一直被他刻意掩盖的记忆随着一声耳鸣远去，他脑子空白，满身满心全是眼前的人。

　　周历低头，吻在他嘴角，“你不是坏孩子，宝宝，你是最乖的孩子。”

　　“不是你的错，”他跟他贴着额头，“全都不是你的错。”

　　“谢谢你愿意接受我，谢谢你让那个我看见完整的你，”周历一句接一句地说，“以后有我，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相信我。”

　　“我会用一切去保护你，我爱你。”

　　宋语喉结一动，他总像蒙着一层雾的眼睛此刻发红着漫上眼泪，那层雾终于凝结成水，争着往外流出。

　　周历用指腹把他脸上眼泪抹去，眼睛也变得通红，怜惜又温柔地看着他。

　　宋语含着泪开口，真挚说道：“周历，我也爱你。”

　　他扑进周历怀中，汲取着他身上源源不断的热量，闷声道：“谢谢你。”

　　周历揉揉他的头，把他抱得很紧，吻他发顶的动作却很轻。

　　“不用说谢，说爱我就够了。”周历说。

　　宋语从他怀中脱身，用一双沾满泪的眼睛看着他说：“我爱你。”

　　周历笑了一下，凑过去吻他。

　　吻他的唇，吻他的脸，把他流下的每一滴眼泪吻去。

　　眼泪是咸味的，甚至带着苦涩。
　　但是他们都相信一个词，叫做苦尽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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