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归

作者: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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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2 章



      刑部重狱那黑沉沉的甬道尽头的一间狱房中,萧慕蔺就靠墙坐着,他从莫名其妙被捉到大理寺,后又中途解押至刑部,一来便被送进这重狱深处,算起来也有三天了吧,此时该入夜了吧,因为耳中的惨呼已停了一时了。
      萧慕蔺是被单独关押在此处的,这三日来,除了当天被张宕拷起来审问,宋翾来去后,再没有人过问过他,狱卒每日按时给他送来吃食,一句话不与他多说,他本来不是个爱说话的,在山中时,十天半月不开一次口是常有的事,但来了盛都,尤其与宋翾相识后,宋翾有意无意逗他说话,日子久了,他到习惯有人寻他说话了,这会闷了三天,他虽还沉得住气,也知道宋翾自有打算,可有时候睡着了,梦中就似有好多话要说,却发不出声音来,只会把自己憋醒。
      但有时候,他是被甬道那头的惨叫声惊醒的。
      他知道有宋翾在,他人虽陷牢狱,却无人敢动他,所以他并无不安,但与他同被抓来的吕书却无这般幸运。
      那惨呼他听得出来,正是吕书的,也不知那班人为了审得自己想要的答案,把吕书折磨成什么样了。
      有时候,那惨呼很尖锐,听在人耳朵里,就似感同身受地同遭遇多么残忍的刑法。
      有时候,那惨呼却闷闷的,呜呜地,听得人悲凉不已。
      他与吕书相熟,知道吕书是个胆小软弱的人,又细皮嫩肉的,有时候他见司徒澜澈手落在吕书脸上,那么个瘫子,手劲又不很大,却还是会在吕书皮肤上留下深红的印子,如此酷刑,只怕吕书已不成人样了。
      可是吕书始终未曾如那班人的意吧,不然何以日日受折磨?
      萧慕蔺有时候想,吕书到底为谁授意杀司徒澜澈呢?高幽侯世子何等身份,他一个小小太监,若无强大的信念,如何敢下手?
      但吕书却真的将人杀了。
      宋翾说,杀人无过于为情为利,吕书心性恬淡,不贪图钱财权势,只求慢慢活着,那便是不为利了,为情?
      就因为赵元熙救过他一回?
      可赵元熙为何要杀司徒澜澈?
      萧慕蔺想了一会想不明白,他世外之人,被宋翾带入凡尘,虽来了大半载,却对人事纠葛并不热心,也就并不关注,偶尔听之,也是为了解宋翾处境。他想不明白其中纠葛,也就不再去想,这与他相干的事说起来,也并不如何相干。但他因为在这么个地方,平日里不怎么动念的事情反放大了数倍,到搅得自己心烦意乱。
      他静坐运息,以月下逢心法静心,好一会,才平复心境,待外头完全没了动静,他才起身来,走到门边,从狱栏中伸出手去,捏住锁头微微用力,锁便打开了,他径自走了出来,朝甬道一头的一间狱房走去。
      角落有个人,他四肢蜷缩着,腰背躬成一个半圆,双手将自己抱住,小小的一团,比他身边那只嗅去嗅来的老鼠似大不了多少。
      牢房中暗,几乎看不清什么,但萧慕蔺还是看见了,只见那人身上一身乌色的太监服已褴褛如丝,大片大片的褐色污迹深一块浅一片地布满了整件袍子,深色些的已凝固了,那一片衣袍便硬梆梆地折成一个竖直的角度,浅色些的还有湿痕,那是还未干涸的血迹,衣袍下露出的皮肉血迹斑斑,伤口条例,一头头发杂乱如草,一簇簇打结成条。天还热,那人身上已有腐臭气味,招惹来不少蚊虫攀爬其上。
      那已不像个活人,令人不忍直视。
      萧慕蔺蹲下身,伸手拨开那杂乱的发丝,那人吓得一哆嗦,却没有力气躲闪,口中依旧机械般道:“奴婢,不知……”
      “吕书。”
      吕书似是听不清,只喃喃重复——奴婢,不知。
      萧慕蔺心头一闷,又有些愤怒,上位者争斗,却把这么个小人物卷进来,却又不管他死活,令他遭这等罪!
      又一想,若非宋翾在,他只怕与吕书下场没两样。
      但他毕竟还有武技在身,不会这般束手就擒。
      这么想着,就更加同情吕书,伸手欲将吕书扶起来,哪知刚一触碰,吕书便痛哼一声,接着呜呜咽咽,好不凄凉。
      “吕书,是我,我是萧慕蔺。”
      这么一痛,吕书似乎清醒了些,隐隐约约听到萧慕蔺的名字,不由就动了动,可他伤得太重,动也只是轻微的颤抖了下。
      萧慕蔺一点少阴经穴,取出两枚银针,点在吕书身上,轻声道:“痛好些了吗?”
      在这牢狱之中,他身无别物,唯有埋在体内的银针,只能以此给吕书止痛。
      没一会,吕书便能动弹了,只见他先扭脸过来,乱发遮掩下,露出他一张血迹斑驳青胀难辨的脸,那张脸上,鼻子、眼睛、嘴巴似乎都移了位,他一只眼睛血肉模糊,似乎已不能视物了,便很努力地睁开另一只眼,待看清是萧慕蔺,先是一愣,继而惊慌道:“萧神医,快走,快走!”
      萧慕蔺看得揪心一痛,他早前跟着师父见过伤重之人,当时只本着医者之心,并未掺杂个人情感,可见到吕书这般惨态,想起那么鲜活善良的人,落得这般田地,心头真是难过极了。
      “吕书……”萧慕蔺忽一手握住吕书的胳膊,又怕弄疼他,只轻轻握住,冷声道:“我带你出去!”
      吕书似是难以置信地呢喃道:“出去?去哪里?”然后他又猛地用另一只尚能视物的眼睛打量着萧慕蔺,松了口气般道:“你没事,太好了!萧神医,吕书没想害你,对不起。”说着便哭了起来。
      萧慕蔺心中明白,轻轻握住吕书肩头道:“我知道,我从未怪你。”
      吕书却仍旧在哭,想来他这几日一直撑着,这时见到了萧慕蔺,心中的委屈,□□的痛苦,一股脑发泄出来,竟哭得撕心裂肺,可他的哭声依旧压抑着,呜咽着,悲凉不已。
      吕书哭了好一会,似是冷静了些,在萧慕蔺搀扶下慢慢坐起身来,他一动,伤口又有血渗出,萧慕蔺要替他止血,却被他阻止了。
      “萧神医,别忙活了,现在止住了,天一亮,还是会流的。”吕书一笑,想把这样的痛苦尽量说得轻松些,可他不知他那笑有多么惨烈。
      见萧慕蔺神色沉痛,吕书反倒安慰道:“萧神医不必替吕书难过,吕书罪孽深重,活该如此。”
      萧慕蔺道:“不能再如此下去了,我带你出去。”
      吕书却轻轻笑道:“萧神医,吕书出不去了,就是萧神医你,此后也不可再来看我,更不可轻举妄动,免得坏了帝师与王爷的计划。”
      萧慕蔺一愣,他知道此事干系重大,以如今宋翾的势力凭一己之力恐难替他脱罪,他想到宋翾会有同谋,但他想不到那个人会是洛王赵元熙。
      心中一思量,似是看到了这件凶案的一角,不由问道:
      “是赵元熙要你杀司徒澜澈是不是?为何?”
      吕书却静了下来,似是在沉淀心中的一些念想,只见他用那只独眼直直地看着前方,那本布满血丝的眼睛竟逐渐清亮起来,投射着幸福的光芒。
      这么好一刻,吕书才又开口:“我七岁入宫,方进宫时,因为年纪小,只做些传递之类的小活,有一回,我磕坏了一盏玉杯,我真的不知道看起来一掌可托的玉杯竟那般重,我失了手,便要被罚,因念我年幼,一向也还勤恳乖顺,便只打了我十个板子,这还算好的,后来稍有不慎,便会板子耳刮子加身,还不让吃饭。其实比起来,我也还算幸运的,与我同进宫的,如今只有两个活着了,那时我便知道只有少看少听少说多做才能活得长久,我就是这么做的呀,可偏偏那天碰上了澐王,我……”
      吕书轻轻一抖,似是那天受的伤害在他心头落下极大的创伤,每一回说起,都令他痛苦不已。
      萧慕蔺便轻声安慰道:“我知道。”他一向说话都冷冷淡淡的,倒把潜在的柔和都给了吕书了。
      吕书却苦苦一笑,本就泪痕未干,又添泪珠,只听他颤声道:“我虽是不全之身,可我始终是个男子,我虽是低下的奴婢,却也不愿被另一个男子那般揉弄侮辱,我心如死灰,想着一死了之,然后碰见一个人,温柔的对我说:“别怕,我帮你。”他不是空言,他真的帮了我。萧神医,你若是在无望之时,出现这么一个人,你会不会很感激他?会不会把命给他?”
      不等萧慕蔺回答,吕书便很坚定地道:“我会!”
      吕书幼时入宫,早已被规训成一个说话做事都细致轻柔的人,可“我会”那两个字却很坚决,萧慕蔺便知道洛王叫他做什么他都会去做的。
      但吕书接着却道:“可,若叫我杀人,还是侯爵世子,我纵然有报恩之心,却始终没有那个胆量的。”
      接着吕书忽恨声道:“我杀他,实则因为他该死!”
      他声音忽干涩钝哑,还带着一丝残破,先前他因受刑惨叫,嗓子早已哑了,可听来依旧轻轻柔柔的,不至于刺耳,但这一句话,似是锯子锯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碰撞出的那种刺啦之声,令萧慕蔺听来都心头一慌。
      对于司徒澜澈其人,萧慕蔺知之甚少,宋翾也未曾对他说过,但他知道,司徒澜澈绝非善类,且性情暴躁。听说洛王幼时是在云幽跟着司徒胜长大的,说不准受了司徒澜澈不少欺凌,记恨在心,待司徒澜澈入盛都贺寿时,被他找到机会谋害,若不是自己受宋翾胁迫出山,司徒澜澈该那时便就死了。
      “我原本以为,司徒世子日渐好转,王爷又建了功,有了宅院和封地,如今得陛下赐婚,娶东蛇岛陌将军为妻,我知道陌将军是孀居之身,又大王爷许多,可看着王爷高兴的样子,我心中也替王爷感到高兴,前些日子,王爷还对我说,“吕书,我们苦日子就要过去,我们就快好起来了,待我大婚过后,便把你要来府上伺候我和王妃。”当时我可真高兴呀,一时都忘了礼数了。后来我回味这句话时,却觉得王爷失言了,王爷一直都过得好的呀,陛下和皇后那么宠爱他,他的兄长也都那么呵护他,就是帝师,也都会为了他的前程谋算。我想,他是为了我才说‘我们’的吧。”
      萧慕蔺也察觉出不对劲之处,赵元熙是幼子,又是皇后所生,他自己似乎也安于富贵,对他的那几个争权夺利的兄长并无威胁,所以他一向过得也还安逸踏实,为何会说自己过的是‘苦日子’?
      吕书脸上忽现迷惘,“那天,他来世子府上看望世子,他来见世子时,一直都要我避开,那天他却没有叫我退下,他或许是忘了,因为他是那样急切和无助,他对世子第一句话便是“澈哥,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当时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怔在原地,他是高高在上的洛王,司徒澜澈不过是世子,为何他会向他乞怜呢?”
      吕书不明白,萧慕蔺似乎有些明白了,那是一个被欺压惯了的人留下的后遗症,若非被逼急了,那被欺压惯了的人会选择妥协忍受,直到忍无可忍,想来赵元熙已忍无可忍了。
      吕书静静地似乎还陷在当时的震惊中,好一会才回神,回神后,只见他苍白的面色在暗房中也都挣怒出一抹薄红,很淡,但那该是他心脉怒恨已极之下喷薄出的烈焰,虽微弱,可也说明他心中对接下来要说的事是多么的愤怒。
      “司徒澜澈闻言后,反猖狂大笑,得意已极地道:“熙弟,早知今日,当初你何必留我一口气,想不到你本为折磨我,我却挺过来了。你放心,我不恨你,也不怪你,我心中对你一如云幽时那般热烈和渴望。”我心头一颤,不敢置信地看向王爷,只见他一张脸顿时就白了,那司徒澜澈犹在说:“我听说你要娶妻?无妨,娶便娶吧,如今你是堂堂的王爷,府中如何能没有女主人,只是要冷落了那个女主人了。我知道,除了我,你接纳不了任何人。”他说得模模糊糊,我却听明白了,不由更加错愕地看着王爷,只见他握紧拳头,浑身都抖了起来,我当时心头好痛,可司徒澜澈神色间却极为得意,只见他伸过手来,要我扶他起身,我当时都僵住了,没有动,可他似乎心情很好,没有责难我,自己摸索着起身来,走到王爷面前,伸手将王爷抱住,用手就在王爷僵硬的背上抚摸着。”
      吕书牙关一咬,露出悔恨的神情,“那双手一直都是瘦硬的,在它不能动弹时,我曾那么用心地不让它萎缩,可此刻,我却希望它干枯得再不能拥抱任何人!”
      萧慕蔺听到这里,大概也就知道司徒澜澈为何丧命了,可赵元熙堂堂皇子,遭受这般侮辱,竟忍气吞声至此,倒也怪得很。
      吕书此时已一脸悲切,他说了很多话,又情绪起伏,不由就觉口干,可这牢狱中无水,他只得咽了咽吐沫,才接着道:“那天以后,王爷就像丢了魂,过两日,他又来世子府,却是找我的,他一见我,还未开口,便已流下泪来,他堂堂王爷,竟在我面前如此失态,我便知道他已毫无办法了。这样的事,除了我,他还能找谁倾诉呢。原来我才知道,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皇帝,皇后,太子,沂王,澐王,童相,甚至帝师,他们都知道!可他们,皆无一人为他出头!”
      萧慕蔺大为震撼,不由问道:“为何?”这一出声,他才觉自己嗓子也干了。
      吕书冷冷一笑,“他们中,有人为了天下大局,有人为了一己私利,都装聋作哑,任由他受此欺辱!更可恨的是,他以为娶陌将军便得靠山,哪知正是为此,他处境才更加艰难。”
      说到此处,吕书浑身一挺,独眼中露出恨意来,“我曾以为的父母疼爱,不过是为了弥补亏欠,我曾以为的兄友弟恭,可为了争夺东蛇岛的控制权,他们中有人不惜与司徒澜澈联手逼他,有人却以此要挟他,都要他做他们的傀儡!即将到手的幸福就这么被他们毁了!我恨他们!我恨那些明明有能力替他出头却偏偏反过来以此害他的人!可我太弱小了,我能做什么呢?我只能为他杀一个司徒澜澈,我只有这丁点能耐了。”
      吕书说着,已又洒泪起来。
      萧慕蔺也沉默了,他本就是默默听着,这会更加说不出话来,他想起幼时,淑妃的儿子李睿孚每次见他,都骂他是野种,骂他母亲,那一次,李睿孚竟说他是皇帝与母亲媾和生的,他最恨的就是这点,他的母亲若不是因为皇帝相逼,如何落得那般地步,所以他不许任何人将母亲与皇帝扯谈在一块儿,那时他练月下逢已小有威力,只轻轻一掌,李睿孚便晕了过去,他见四下无人,恨意之下,一脚将人踢进荷花池中,将其活活淹死。
      其实他也骗了宋翾,他不是失手,他是故意杀人。
      但他从不后悔,他那时也恨自己弱小,不能维护母亲,正如吕书此刻一般。
      过了一会,吕书才又开口道:“那些知情者中,我独独不恨帝师,无论多少人恨他忌他骂他,但我知道,他其实有很多不得已,这次,若非他相帮,我也不一定能下定决心。”
      萧慕蔺心里咯噔一声,吕书似乎要为宋翾在萧慕蔺心中树立一个好印象,笑了笑道:“王爷找过帝师,他是写的信,让陌将军代为转达,帝师也回了信,那天王爷露出了久违的笑意,我无意听到他自言自语道:“只要宋翾愿帮我,我便什么都不怕,我能杀他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我知道王爷口中的“他”就是司徒澜澈,但我不能让王爷亲自动手,那太冒险了,这件事该我来做,这也是最合适的,纵然王爷会受我牵连,但有帝师在,王爷便不会有事。”
      萧慕蔺总觉得怪异,照吕书所说,杀司徒澜澈是他自己的主意,与赵元熙无关,可真的与赵元熙无关吗?赵元熙一直不让吕书知晓此事,毕竟与他而言乃奇耻大辱,为何后来又要告诉吕书这些事呢?
      而且为何偏巧是他替司徒澜澈施针那天吕书得手,那些捕快像是早已得到消息,不然不会出现得那么快。
      宋翾真的会帮赵元熙吗?还是赵元熙以自己要挟宋翾同谋?
      萧慕蔺一回神,就见吕书用那只独眼看着自己,眼中含义颇深,还不等他反应,吕书已笑道:“我这个样子很吓人是不是?”
      萧慕蔺摇了摇头,顿了顿道:“即是你自己所为,你招了便是,何苦受刑呢?”
      吕书道:“我招了呀,可那不是他们要的答案。”
      萧慕蔺一愕,吕书道:“萧神医,你不知道其中利害,我们在牢中,外边已不知为此事乱成什么样了,那些人暗中已不知斗成什么样了,但我相信,最后赢的那个,一定是王爷和帝师。帝师不会让你有事的。”
      萧慕蔺想起那天与宋翾对弈,难道宋翾的旁观竟是这样一种旁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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