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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2 章
门在何闻野身后合拢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又沉得像是整个世界的闸门落下,将这间顶层的、奢华的、冰冷的公寓重新隔绝成一个绝对封闭的茧。最后一丝由那个闯入者带来的、混杂着消毒水、急切呼吸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滚烫情绪的“生”气,也随之被抽离。空气重新沉淀下来,恢复成那种恒定的、无菌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冷冽。只有窗外,天色正以无可阻挡之势,从浓稠的墨黑转为一种沉重的、缺乏暖意的灰白,像稀释了的铅粉,缓慢涂抹着巨大的落地玻璃。
宋予执依旧坐在厨房中岛台旁的高脚椅上,维持着那个背对门口的姿势,仿佛一尊被时光遗忘在此处的、线条冷硬的石膏像。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是一种镌刻进骨子里的、近乎本能的仪态维持,但此刻,那挺直里透出的不是力量,而是一种极度透支后的、摇摇欲坠的僵硬。胃部深处,解痉药的效力正在缓慢退潮,那熟悉的、绵长而顽固的钝痛感,如同退潮后重新显露的黑色礁石,又开始隐隐地、一丝丝地啃噬着神经。但比起这生理性的不适,另一种更加庞大、更加混乱、更加……无所适从的感觉,正如同冰层下终于冲破禁锢的暗流,轰然席卷了他全部的感官和思维。
何闻野。
何闻野还活着。
何闻野成了医生。
何闻野说,“我回来了”,“慢慢算”。
何闻野留下了……另一枚平安扣。
这些事实,像一连串毫无逻辑关联的、冰冷的弹片,在他一片狼藉的意识废墟上反复弹跳、撞击,发出刺耳的回响。八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将那个名字,连同所有与之相关的、带着痛感和微弱温度的碎片,一起封存在心底最深处那间上了重锁、落了厚厚冰霜的房间里。他以为那里早已空无一物,只剩下灰尘和死寂。可就在刚才,那扇门被强行炸开,里面走出来的,不是一个苍白脆弱的幽灵,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穿着白大褂、眼神复杂而坚定、指尖带着专业力道的……何闻野。
荒谬。荒诞。像一场编排拙劣、恶意满满的黑色喜剧。
他应该愤怒。为了那八年的杳无音讯,为了对方自以为是的“保护”和“牺牲”,为了这突如其来的、打乱一切的重逢。他也确实愤怒过,在医院诊室,在对方说出那句可笑的“因为胃病很难受”时,怒火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毁。
可当那个人不顾一切地追到这里,用医生的身份和专业强行介入,为他注射,为他输液,为他留下药物和嘱咐,又用那种混杂着巨大愧疚、执着和一丝笨拙的勇气,说出“我回来了”,然后留下那枚平安扣,转身离开……那熊熊燃烧的怒火,不知何时,竟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更让他感到陌生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覆盖、冷却,最终凝结成此刻胸腔里这片沉重而冰冷的虚无,和一种……近乎恐慌的茫然。
“你选的。”
他曾用这句话作为冰冷的武器掷向对方。可现在,这句话像回旋镖,带着更锋利的刃,盘旋回来,狠狠切割着他自己。
他选了什么?选了相信何闻野已经在那场混乱中遭遇不测?选了用责任和事业筑起高墙,将那个名字和所有相关记忆封存?选了在漫长岁月里,学习如何与一种名为“永久失去”的钝痛共存?选了……在今晚,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胃痛,走进那家社区医院,然后,猝不及防地,撞破这维持了八年的、自欺欺人的平静?
视线,不受控制地,缓缓转向中岛台靠近门口的那一侧边缘。晨光比刚才更亮了一些,灰白的光线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光洁冰冷的黑色大理石台面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光斑。光斑的边缘,安静地躺着两样东西:一个空了的内壁挂着水珠的玻璃杯,还有……那枚旧银色的平安扣。
平安扣不大,在晨光下泛着一种被岁月摩挲后的、温润内敛的幽光,不再是簇新的刺眼。星辰与藤蔓的刻痕,因为反复的触摸和时间的侵蚀,边缘已经有些模糊圆滑,但纹路依旧清晰可辨,与他记忆中另一枚的图案,严丝合缝。
苏薄给的。一对。
他记得母亲将这两枚小小的、带着她体温的银饰,分别挂在他们脖颈上时的温柔笑意和低语。另一枚,属于何闻野的那一枚,在八年前那个混乱的夜晚,被他亲手……不,是何闻野在主动跟沈家的人离开前,塞回他手里的。冰凉的金属,沾着对方的汗和泪。后来呢?他将它仔细收好,放在那个深棕色的旧木盒里,与何闻野留下的音乐盒放在一起。再后来……那个音乐盒碎了,被他亲手砸碎的。而何闻野的那枚平安扣……他似乎也再没有拿出来看过,或许早已被遗忘在木盒的角落,与那些破碎的记忆和情绪一起,蒙上了更厚的尘埃。
而现在,另一枚,本应随着佩戴者“消失”的另一枚,就这样突兀地、静静地出现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由何闻野亲手放下。以一种近乎……归还,或者,重新建立联结的姿态。
宋予执的目光,死死地胶着在那枚小小的银饰上。胃部的钝痛似乎因为这个凝视而变得更加清晰,带来一阵细微的、生理性的恶心。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起来,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凉的西装裤面料。
“碎了。”
“碎了……就碎了。以后……会有新的。”
对话的碎片,伴随着何闻野最后那个平静却执拗的眼神,再次撞入脑海。碎了的是音乐盒,是八年前那个夜晚之后,他试图抓住的、与那个消失的少年之间最后一点具象的、温暖的联结。是他自己亲手砸碎的,在愤怒和绝望达到顶峰的时刻。而现在,何闻野带来了另一件旧物,一件同样来自过去、却以另一种方式“存在”至今的旧物。他说,“以后会有新的”。
以后。
这两个字,像两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宋予执那片冰冷的、近乎凝固的意识湖面上,激起了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涟漪。何闻野规划了“以后”,一个包含了他宋予执的“以后”。以医生的身份,以……某种他尚未定义、却已无法彻底否认的、旧关系的延续。
这个认知,带来一种陌生的、近乎眩晕的冲击感。八年了,他的“以后”早已被规划成一条清晰、冰冷、笔直的轨道——事业、责任、或许还有永无止境的、隐藏在冰层下的寻找(尽管希望渺茫)。从未设想过,“何闻野”会再次成为这个“以后”中的一个变量,一个如此鲜活、如此棘手、又如此……无法轻易摒弃的变量。
窗外的天色又亮了一分。灰白开始泛出一点点极淡的、冰冷的蓝色。城市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变得更加清晰,那些璀璨的霓虹逐渐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恒常的、属于白昼的、缺乏温度的日光。
身体深处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漫上来,冲刷着因为情绪剧烈波动和胃痛折磨而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他感到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酸软和空虚。胃部的钝痛仍在持续,提醒着他这具躯壳的现实状况。何闻野留下的药就在客厅的茶几上,还有那张写着医嘱和联系方式的便签。
他该做什么?像往常一样,忽略不适,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还是……听从那个刚刚离开的“医生”的建议,休息,然后去“正规医院做检查”?
“宋先生?”门口传来司机小陈刻意放轻的、带着试探的声音。他大概一直守在门外,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平息。
宋予执没有立刻回应。他依旧看着那枚平安扣。过了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生涩的抗议般,从高脚椅上站起身。动作有些踉跄,他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的岛台边缘,才稳住身形。眩晕感袭来,眼前短暂地黑了一下。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血丝似乎更重了。他没有去碰那枚平安扣,也没有去看司机,只是用嘶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低低说了一句:“进来。”
司机推门进来,看到宋予执扶着岛台站立、脸色依旧苍白难看的样子,眼中担忧更甚。“宋先生,您感觉怎么样?何医生他……”
“药。”宋予执打断他,目光扫向客厅茶几的方向。
司机立刻会意,快步过去将药袋和便签拿了过来。药袋里除了口服药,还有何闻野留下的、已经配好生理盐水的另一瓶静脉用药,以及新的输液管和敷贴,显然是备着需要时用的。便签上字迹工整清晰,列着用药说明、饮食建议,最下方是一个手写的手机号码。
宋予执的目光在那个号码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他接过药袋,从中取出口服药,看也没看说明,就直接倒出规定的剂量,就着刚才剩下的、已经凉透的半杯水,吞了下去。药片滑过喉咙,带来熟悉的苦涩。
“今天上午的所有安排取消。”他放下水杯,声音依旧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通知林助理,紧急事务电话处理,非紧急延后。你……也回去休息吧。”
司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主动取消工作安排,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宋先生,那您一个人……”
“我没事。”宋予执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冰冷,虽然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终结话题的力度。他不再看司机,转身,朝着客厅深处、通往卧室的走廊走去。脚步很慢,背影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中,显得异常单薄和孤寂。
司机看着他走进卧室,门轻轻关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听从吩咐,悄然离开了公寓,并细心地带上了大门。
卧室里没有开灯,厚重的遮光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越来越亮的天光,只有门缝底下透入的一线微光,勉强勾勒出房间内简洁冷硬的家具轮廓。宋予执没有走向那张宽敞却冰冷的大床,而是走到靠窗的一张小沙发前,坐了下来。
他将药袋随手放在旁边的边几上,身体深深陷进柔软的皮质沙发里。长时间的紧绷、剧痛和巨大的情绪消耗,终于让这具躯体达到了极限。疲惫如同实体般压下来,骨头都在叫嚣着酸软。胃部的钝痛在药物作用下,似乎正在缓慢地平复,变成一种更深沉的、闷胀的疲惫感。
但他睡不着。意识异常清醒,像被冰冷的水反复冲刷过,清晰得令人不适。黑暗中,何闻野的脸,何闻野的声音,何闻野穿着白大褂的样子,何闻野通红的眼眶和那句“对不起”,何闻野放下平安扣时平静却执拗的神情……还有那枚静静躺在厨房岛台上的、泛着幽微晨光的平安扣……所有的画面和细节,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紧闭的眼前反复轮转、放大、重叠。
愤怒褪去后,剩下的是一片更加庞大而复杂的废墟。废墟之上,有什么东西正在艰难地、缓慢地重新萌发、生长,带着尖锐的痛感和陌生的痒意。那是被强行压抑了八年的、关于“何闻野”这个存在本身的、所有未能理清也未曾真正消亡的情感总和——不仅仅是兄弟之情(如果那还能算是单纯的兄弟之情),还有依赖,亏欠,恐惧失去,以及……某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不敢也不愿去命名的、冰封在极寒之下的滚烫潜流。
“因为胃病很难受。”
所以学医。
所以,这八年,那个人在看不到的地方,为了这样一个……理由,挣扎,求生,苦读,最终成为了能站在他面前、为他处理急症的医生。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钝器,反复灼烫着他的心脏。荒谬感依旧存在,但另一种更尖锐、更让他无所适从的情绪——一种混合着震惊、难以言喻的酸楚、以及某种近乎暴殄天物的痛惜——正在悄然滋生。何闻野本该有更轻松、更光明的人生,在宋家,或者在任何寻常的地方,而不是在阴沟和尘埃里,背负着这样的执念,把自己磨成一把刀。
而他,宋予执,在这八年里,又做了什么?沉浸在自以为是的“失去”和“责任”中,用工作和冰层将自己包裹,胃痛发作时也只是习惯性地吞药忍耐。他从未想过,那个“已经不在”的人,正在为了一个如此可笑的理由,在另一个维度里,与他承受着同一种痛苦(精神的),并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它。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重的无力感和……几乎是自我厌恶的情绪,悄然蔓延。他厌恶自己的后知后觉,厌恶自己这八年来构筑的、看似坚固实则不堪一击的心理防线,厌恶此刻心中这片混乱的、无法用惯常逻辑和冰冷理性去梳理的泥沼。
黑暗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触碰到了自己的胃部。隔着衬衫单薄的面料,能感觉到皮肤下隐约的、因为长期不适而变得敏感的区域。何闻野的手指,带着医生特有的、稳定而精准的力道,按压、听诊、注射时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皮肤的记忆里。还有……他握住自己手臂时,掌心那一点试图传递过来的、微弱的暖意。
温暖。
这个词像一颗细小的火星,在意识的黑暗深处倏然亮起,又迅速湮灭。带来一阵更加尖锐的刺痛和……恐慌。
他猛地收回手,仿佛被烫到。身体在沙发里蜷缩得更紧了一些,双臂环抱住自己,这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防御姿势。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闭上眼睛,试图将那些不受控制的画面和感觉驱逐出去。
但无用。那枚平安扣的轮廓,在脑海中越发清晰。
它就在外面的厨房里。只要他走出去,就能拿到。
就像八年前,那个音乐盒被放在他书桌上时一样。只是这一次,放下它的人,亲自来了,又走了。留下一个选择,一句“以后”。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逝。卧室里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压抑而并不平稳的呼吸声。窗外的世界,天光应该已经大亮,但被厚重的窗帘隔绝,这里依然是永恒的深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几个小时。胃部的闷胀感在药物作用下逐渐转为一种深沉的、带着倦意的平静。极度的精神消耗也终于让身体发出了休眠的指令。意识开始变得模糊、漂浮,那些纷乱尖锐的画面和思绪,逐渐被一种深沉的、黑暗的疲惫感包裹、拖拽,沉向混沌的深处。
就在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一个极其清晰、却又轻飘飘的念头,如同深海中的气泡,缓慢地浮上他混沌的意识表面:
顾闻衍……该打个电话了。
这个念头带着未尽的重量和复杂性,与他一同坠入了短暂的、并不安稳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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