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身可饲魂

　　既然下了心要早些回去苏州，陈由己的脚程便不慢了。

　　她调运炁于双足，一日能行几百里。
　　却在看到沿途告示、听到随风雨而来的传闻时，还是不免停下了脚步。

　　传闻说，昭护寺的智严大师与玄真大师被圣上召见。
　　传闻说，圣上要拿僧人开刀，昭护寺与智严大师便是首当其冲的，而玄真大师既是智严大师门下弟子，又是佛道修炁者中的佼佼，必然也难以幸免。

　　传闻又说，圣上召见智严大师与玄真大师是为昙摩波罗的佛骨之事。据说昭护寺早已得了消息：圣上早先便起了灭佛之心，故而玄真大师离开昭护寺就是为收集昙摩波罗法师的舍利，以免在灭佛之事中遗失损毁。

　　传闻也说，圣上召见玄真大师并非为了昙摩波罗大师，而是玄真大师被一妖女蛊惑了心智，而智严大师有教导无方之责，此事毁了大靖诸多佛寺的名声，也打了圣上的脸，所以圣上才要单独召见智严大师与玄真大师，也是因此圣上才起了灭佛之心。

　　众说纷纭。

　　然而终归，圣上召见昭护寺的两名僧人，这是真的。
　　据说，智严大师已经启程去往长安。

　　陈由己总觉得在这灭佛的当口儿召见玄真和智严那老秃驴，不会是什么好事，怕是人为刀俎。
　　于是她也重新回了长安。

　　还没到长安，又听到了传闻。
　　此时，传闻的风向似乎倒向了昙摩波罗法师。

　　传闻说，圣上召见智严和玄真两位大师，为的果然还是昙摩波罗法师。昙摩波罗法师竟是妖僧。

　　陈由己心想，难怪说伴君如伴虎，这皇帝老儿的心思可真是一年一个样。

　　毕竟从先帝开始，昙摩波罗法师便被尊为圣僧国师，到了当今圣上即位后，年号改为永令。他受到先帝影响，与先帝一样崇佛，亦是将昙摩波罗尊为上师。

　　永令六年，昙摩波罗法师圆寂。
　　尸身经荼毗后，留下了四颗珠状舍利，此乃昙摩波罗法师生前愿力之凝结，也是昙摩波罗法师神圣之证明。谁都不敢怠慢，圣上更是珍之重之。
　　圣上将四枚佛骨舍利交给四处的大佛寺供奉，从此大靖的四大佛寺便了然。

　　此后，圣上虽然似有抑佛之举，然而却一直尊敬僧人，自己也对佛经颇有研究。

　　眨眼间过去二十多年，大靖也经过一回起落，如今圣上信了大半辈子的东西，竟然变了。

　　陈由己在听说这一传闻不久后，圣上就颁布了诏令。

　　先前也已经开始拆毁佛寺，那时候诏令说的是佛寺本该是清净之地，然而眼下却有人借由入寺出家之由，逃避耕种与赋税，此举非但是对佛寺的玷污，也会蛀空国库，致使近年来百姓农人负担愈加繁重，故而值此之际，他不得不整治泛滥的佛寺。
　　可眼下颁布的这道诏令听起来似乎更加不妙。

　　诏令的大意是这样的：自肃帝起——肃帝便是当今皇帝老儿的爷爷——自肃帝起，昙摩波罗这妖僧便已经开始欺君。而他父亲、他自己都是因为受了昙摩波罗这妖僧的欺骗，才一心佛事，反而荒疏了政事，加之僧人如蠹虫蛀国，这才有今日的祸患。

　　陈由己心道，这皇帝老儿活了这么些时候，怕是天天不洗脸，故而这泥与油糊在脸上，让他的面皮越发厚了。
　　诏令中所说的欺君一事，其实当初是一桩美谈，甚至称得上是圣意。

　　当初肃帝微服私访时，在途径之路听到有响亮的嚎哭之声，吸引了肃帝的注意，肃帝便驻足去看，见到有人家起灵将要落葬，昙摩波罗就在一旁为逝者诵经。

　　肃帝这一看，就看出了些不平常。
　　起灵需在停灵放柩三天以后，当时正值夏末初秋之际，按理说，尸身放置三天当已开始腐烂、散出异味，虽说有石灰防腐、香料遮味，然而这些所起的作用终究有限，况且这只是平常人家，似乎连冰块也用不起，尸体不应当一点异味也无。

　　此事自然是令肃帝有所不解。
　　他询问之下才得知，原来这是因为为逝者诵经的乃是昙摩波罗大师。

　　昙摩波罗大师乃是西域高僧，来中原是为传播佛法。
　　来中原十多年间，他潜心译经讲佛。

　　而大师不仅传播佛法，亦在此处多行善事。譬如他若化缘得了食物，见到了乞丐，必是要分出一半的；譬如穷人家有人往生，请不起哭丧仪仗，他必是要帮逝者诵经超度一番的。
　　经他诵经超度的逝者，其尸身可保三日不腐。落葬那日，人见其尸身，只如看到其生前模样，面容光鲜，神色坦然安详。

　　肃帝听闻此事，大觉惊奇，当即便召了昙摩波罗法师来见。一见之下，便觉法师不同凡响，器宇轩昂、矩步引领，与法师交谈之下，更觉其思想精深玄妙，令人不禁折服，又有一见如故之感。

　　肃帝便找了僻静一处，令护卫退至外间，只留他与昙摩波罗法师深谈起来。
　　这一谈，竟谈至三更天，肃帝仍觉意犹未尽。

　　自此之后，肃帝便将昙摩波罗大师尊为了圣僧，国家大事亦询问圣僧的看法。
　　或许是僧人不愿见杀业，对肃帝有诸多劝诫，肃帝的征伐果真是少了。
　　原本肃帝已准备修建行宫，在遇见了昙摩波罗法师后，他行宫的兴建也暂缓了，反而潜心佛法，也给了百姓休养生息的时候。

　　在众人均道昙摩波罗法师功德无量的声音里，也有偶尔的、轻微的不同声音。
　　那些声音道，昙摩波罗法师是为佛教的发展。

　　当初他得到肃帝的信任、能令尸身三日不腐，其实不是什么佛法的圣力。他不过是一个修炁者而已。
　　只是他修炁境界高深，故而可以在大多人面前隐藏自己的炁之波动。
　　至于尸身三日不腐，便是他常年修习的功法。
　　如此而已，没有其他了。

　　那么他究竟为何得了肃帝的青眼，其实也并非巧合，当初是他得了消息，知道肃帝在微服私访的时候会经过这里，便故意地将起灵安排在此地此时，为的就是好吸引肃帝的注意，也让他自己能够平步青云。

　　而肃帝会与昙摩波罗法师深夜彻谈，谈的既非佛法，更非国家大师，谈的乃是长生不老之术。
　　肃帝以为，既然念佛能令死人容颜不腐、止住衰败，自然也该能使活人止住衰败、延年益寿，甚至达成长生不老。

　　这样的传闻声音很小、然而在村里却偶尔会让人听到浮光掠影的碎片。
　　传闻似乎还说，对于肃帝的问题——念佛果真能让人长生不老吗？
　　昙摩波罗法师大约是这样回答的——要让人长生不老并非易事，不过念佛果真能让人延年益寿。

　　可果真如此吗？念佛果真能让人延年益寿吗？
　　大靖莫说僧人，便只是寺庙的主持方丈就有那么多，也不都是寿终正寝、长命百岁的。
　　而修炁也是无法延年益寿的，若昙摩波罗法师让尸首三日不腐果真是因为所修功法，那更不知他如何说出这样的话。

　　如果真如这只言片语的传言那样，说昙摩波罗法师欺君，倒也不算错。
　　只是，传闻终归是传闻，是让人分不清真假的。

　　不过，皇帝老儿说昙摩波罗骗了他们祖孙三代，又是怎么说呢？

　　这便不是传闻了，而是所有人都能真切见到的。
　　先帝大约是受了他父亲肃帝的熏陶，对佛法也是倾心。
　　自他即位以后，大靖的佛寺便如雨后春笋一般长出来。
　　先帝下诏，寺庙能得到国库的拨款，而僧人无需缴纳租庸调等一切赋税。

　　于是，家里穷苦的人便送了孩子去寺庙，甚或将孩子遗弃在寺庙门口；一些农人自己个儿也跑去当了僧人。

　　僧人多了，缴税的人少了，摊到人头上的税就更重了，如此便有更多人跑去剃度出家。
　　自肃帝征战以来，本就不算充盈的国库益加空虚。
　　不知昙摩波罗法师看到此景是喜是悲。

　　直至当今圣上即位，境况有了转变。
　　圣上自小便看到显出颓势的靖朝，又得昙摩波罗法师的教导，心中有壮志雄心。

　　他二十六岁即位，勤学善思，遏制了寺庙的泛滥，做了诸多规范，让寺庙中人自给自足、重新缴纳赋税。

　　永令六年，昙摩波罗法师圆寂。
　　皇帝视昙摩波罗法师如师如父，还与亲近之臣言说，规范寺庙、抑制佛寺泛滥便是昙摩波罗法师的谏言，昙摩波罗法师心中有国、心中亦有大智慧。说着，不禁掩面而泣。

　　此事不知真假。

　　此后，圣上亦不懈怠。在永令十年，便是陈由己出生的那一年，大靖恢复了以往的繁盛，大有中兴之象。

　　只是，大约凡事都是盛极而衰。
　　圣上在一次微服私访之后，见到原本已入暮年的大靖在他的治理之下，重新走向繁荣，街市上的热闹、臣民的称颂无一不是对他的褒奖。

　　而他，在操劳十多年以后，只觉身体不如从前。
　　去想来，他也已经不惑之年。
　　多年的经营与成果却是在他心中筑起了自信与自傲，他真切地确信自己心中却是已经无有迷惑。

　　只是到了这个年龄，衰老也来了。
　　一次风寒，他却迟迟不好，拖延了一月有余。
　　那时候他就忽然想，自己或许该过些舒心一点的日子，也该想想自己的寿数了。

　　幼时的种子重新发芽——潜心佛法或许能令他延年益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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