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欢

　　八月的空气闷热湿重。天黑时，雷声铺天盖地轰隆而来，冰雹像发疯的异形生物撞在玻璃门上，露台的海盗船秋千椅和藤桌藤椅被砸得噼啪响，犹如末日降临。

　　玻璃门之隔，一个人裹着黑睡袍，眼睛半闭，仰靠在沙发上，仿佛没活气了。
　　他左手握着一个丝绒盒，搭在心口。右手低垂，手指半蜷，抓着个灰白的啤酒罐子。

　　茶几上手机一亮，跟着屏幕跳起两个字“曼姐”。
　　人终于动了一下。他微抬手把易拉罐往茶几边缘一搭，顺手扒拉过手机。

　　“那个剧本你看得怎么样？说是一本非常火的漫画改编的。”

　　“还没看。”黑衣人懒懒答。

　　那边叹了口气：“要不休息一段时间，后面的事有老樊和霍庆操心，你不用管了。就是颁奖礼，你还是得准备一下。”

　　黑衣人没作声，片刻忽然蹦了一句：“当初不如听你的。至少，不用担心她过得太艰难……”

　　电话那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庞焱，你少喝点儿酒。”

　　庞焱“嗯”了一声，听那边挂了电话，重新把手机丢回茶几上。

　　手机屏幕上两只鹦鹉交头摩颈。
　　旁边是王海珠送来的晚饭，清汤土鸡，秋葵，虾仁豆腐。

　　他坐起来，左手把丝绒盒子塞进睡衣口袋，右手揉了一下头发，用鸡汤泡了饭，一边吃，一边扒拉过茶几另一侧的剧本，随手翻开一页。视线扫过去，人就雕塑了。

　　那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是：
　　动物园蛇馆，蛇在笼子里盘曲。
　　万径放开蒙在江雪眼睛上的手，江雪尖叫。
　　万径说：“你看它一眼，它不会把你吃了。”
　　江雪说：“它的眼神就会吃人。”
　　万径说：“过了这一关，你会感到轻松很多。”
　　……

　　正端着鸡汤泡饭的人眸中一层层泛起水光，忽而满目光华笑了一下。
　　他手忙脚乱抓过电话：“麦麦，你听说过一本叫《追夜》的漫画吗？”

　　“岂止听说过......”电话里传来一个脆甜女声：“这是个连载绘本，你想看啊？”

　　“作者叫什么名字……”

　　“千秋万代的千，高山的山，去年才出道，别看是新人，漫迷投的标签可是，‘有史以来最会讲故事的绘本作者’！”

　　“帮我去买一套她的书，所有出版过的都要！”

　　两小时后，麦麦来电话：“书给你甩一楼门廊了，这么热的天，你开二十五度空调？！热死人！你自己搬吧！有两本断货，网上加价买的，钱转给我！”

　　庞焱下楼，果然看到鞋柜前面一箱书，拖过来，往楼梯上一坐就开始拆。

　　《追夜》，三十二开本的小书，比庞焱的手掌大一点，共二十六本。
　　他拿起第一回，扉页上没有作者照片，只有两行简介：“千山，性别不方便透露，年龄保密。我们都爱绘本，其他不重要。”

　　庞焱哑然失笑。

　　故事讲的是，男主人公万径和女主人公江雪，和D城里许多人一样患上了日光消失症。
　　为了寻找传说中的全夜之光拯救自己，大家踏上了黑夜之途。
　　两个人在途中相遇，携手打败一个又一个幽灵，从怪物口中逃生，一起追逐黎明，从陌生猜疑到信任相爱。最终，发现自己就是自己的全夜之光。

　　楼梯上的人两肘架着膝盖，生气。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这位作者，你很会含沙射影啊........

　　故事里有个boss叫“姚斤”，庞焱看着那张独眼歪鼻却有些熟悉的脸，掩面哈哈笑得流泪。
　　......
　　金大少爷要知道被人画成这样，估计真会气得眼斜鼻子歪。

　　捧书的人脸上笑容渐渐平下去，眼睛却依然潮亮，半晌，垂眼咕哝似地：“我的小蜗牛会咬人了呢！”

　　故事的高潮是一场泥石流。
　　真正的泥石流。
　　一场看似无关紧要的雨，引发了山洪，冲塌了看上去固若金汤的大厦。

　　“真正的复仇不是火焰，是无声的侵蚀；不是雷霆，是绵延的阴雨。你的笔是雕刻时光的刀，也是掘墓的铲。让权柄在它自身的重量下弯曲，让傲慢在猜忌的藤蔓中窒息。编织命运的暗线，每一步落下，都该是伏笔——看似无意，终成定局。当大厦倾颓时，无人知晓是风中的哪粒沙先动......”

　　一口气翻完二十六回，楼梯上坐的人沉静良久，自言自语道：“山体够松散了，地形够陡峭了，雨也要来了......”

　　他抱着那本最终回，闭眼默坐了一会儿，才又睁眼拿起箱底的最后两本。

　　十六开大小的绘本。上面一本，书名叫作《每个日夜都奔腾》。

　　封面有上下两张画组成。上半部分那张，阳光璀璨穿透树梢，翠叶翩翻，仿佛挂了一树的钻石。下半部分倒挂的是个黑夜，四方窗户对着一盏萤黄的路灯，夜色有些荒凉寂寞，天上不见月亮，也不见一点星光。通版设计直贯封底，舒展大气，非常抓眼。

　　庞焱倒过来看那张夜晚的图，顺手翻页。发现绘本倒着翻，是一个夜接一个夜。正着翻，又是一昼接一昼。整本书就像一条流动的时间河，夜晚像白天的倒影，白天像夜晚的反照。整本都是跨页构图，场景感扑面，视觉冲击力极强。

　　正页第一幅画，上半部分，鲜红的朝霞托着一颗殷红的太阳，仿佛谁对天喷了一口老血。朝霞之下，城市蒙着绯红的雾霾。
　　雾霾中透出两行黑色的字：“我们都假装过得很好。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那是因为，我连假装都失去力气。”
　　下半部分的画里街道昏黄，细长的路灯长着向日葵的脸，仰望向夜空。夜空里亮着一行白色文字：“原来啊，就算是平凡的人生，也需要努力才能维持。”

　　第二页画中，橘色朝阳从地平线升起，像皮球，留下一路跳跃的足迹。地平线下映出两行橘色文字：“我找不到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但每天看见日出就会想：还好这一夜撑过来了......”

　　下半幅，昏黑的房间里，窗帘拉开了一角，玻璃窗结满水雾，映出窗外发白的路灯光线和房间里模糊的人脸。水雾凝结成两行字：“人活着总要靠点什么支撑，自欺欺人也好，自我感觉良好也罢。看清了自己一无是处，怎么活下去。”

　　庞焱深呼吸，换了个姿势，把一条腿抻开伸到台阶下，翻到第三幅。

　　画上远处，天空鱼肚白，月牙淡隐去了光芒，启明星像一只眼睛。近处，桌上台灯照着一只搭在电脑键盘上的手。
　　电脑屏幕上写着：“明知道白天之后又是黑夜，也只有相信，天会亮，白天会再来。”

　　下面，心型烟花在夜幕中绽放，大的小的，展开的，消散的，漫天海棠红。
　　烟花绽开一行五彩的字：“只有在孤独和黑夜里，你才真正属于你。”

　　第四幅。车流如线，高楼的影子笼罩着公交车站等车的人、逛街的人、边走边吃东西的人、戴着耳机疾步的人。一缕阳光从高楼间的夹缝里照进来。
　　公交车广告牌上写着：“我不想过这一天，不想过这一生。可谁不是一边抱怨，一边往前走。”

　　下半幅画里，夜色如纱，一排高矮胖瘦不一的人形生物环成一个圆走着，依稀可见西装革履之上，人的脸，臭鼬的脸，变色龙的脸，猪的脸......
　　画面正中流水一样的文字：“时间会让你看清一切。”
　　…...
　　......
　　最后一页，地铁跃出地面，车厢在晨光里一层一层点亮，明暗递进的轨迹，像阳光奔跑出的鎏金叠影，美轮美奂。车窗外，朝阳半伏在低空，依偎着一朵錾金的浮云，远处是粉红的一片云海。
　　车厢上金色文字写着：“每个黑夜都像一次孤岛守望，直到你和夜融为一体，明白自己就是那刺破矇昧的朝阳。”

　　下面的画是仰望视角，高楼四面环围像个深井，漆黑的天幕里，寥落的星星仿佛铁桶盖上锈蚀的小孔透进的光。
　　高楼上写着：“无数相同的夜晚。终有一天，心境会不同。”

　　整整十二幅。

　　庞焱合上书，手指遮眼，嘴唇紧抿。
　　良久，他垂下手，把书小心翼翼放在身侧的楼梯上，准备打开最后一本书。
　　他看到封面的画，就笑出声来，眼里全是泪。

　　画的明显是一个雨夜。雨珠在石板路上跳跃，微黄的萤光沿着打烊的街道排向模糊的远处。穿橙灰防风衣的姑娘站在奶茶铺幽暗的门檐下，斜背一个粉橙笑脸包，仰头望着对面梨形的路灯。那路灯好似有感应，也朝她微弯着灯杆，在她脸上映出橘色的一团光。
　　书名叫作，《不能确定的爱人》。

　　他翻开第一幅画。一颗鼓鼓囊囊的心，塞满手机、电脑、书、食物、充电器、钱……
　　“心装得太满，再装不下爱一个人的耐心。”

　　第二幅。男人面对女人，一只手举着一张报价牌写着9，另一只手藏在身后握着两个牌子，一个写着99，一个写着999。
　　“他报出一个价格，你若点头，他便觉得你只值这个价格。他不明白，你的爱无价。”

　　第三幅。一个女人站在塔顶，举着望远镜，望远镜里是一只长着人头的壁虎。
　　“爱情有时候是这样的，你以为你爱的是全世界，当你真正看到全世界，会发现爱过的不过是趴在墙角的壁虎。”

　　第四幅。一件晒在太阳下的连衣裙，胸口处破损。
　　“我的心因为一场爱情破了一个洞，缝缝补补，依然怕风。”

　　第五幅。男女坐在赌桌两边，男人戴着红外线眼镜，看穿女人手中所有的牌。
　　“每个人都想找一个高智商的伴侣。智商不对等的爱情，就是一场人性的赌局。”

　　第六幅。一颗心，里面似乎有个人形轮廓，能看清的只是一只手。
　　“你看见的爱，只是藏在我心里的五分之一。”

　　第七幅。一颗心放在天平托盘里，一只手小心翼翼在另一侧加码。
　　“有人说爱要全心全意，有人说爱要保留几分。你曾经见过我最蠢的样子，那就是我最爱你的样子。如果你觉得我完美，其实是因为我不太爱你。”

　　第八幅。女孩把自己吹得像气球飘在空中，男孩仰头看着她笑。
　　“总要有一个人勇敢啊，不是我比你更坚强，是我比你爱得更多。”

　　第九幅。肥胖的女人把男人压扁在地上。
　　“爱得太重，对方受不了。爱得太轻，自己受不了。”

　　第十幅。桌上是一套复杂蒸馏提纯装置，冒着淡淡的雾气，女孩手戴橡胶手套，用镊子极其小心地从器皿中夹起一粒结晶。
　　“因为爱，所以对你要求很高，一点杂质就怕自己又爱错。”

　　第十一幅。原野上百花竞放，草木繁茂，蝴蝶飞舞，万物光辉。天上，太阳却结着冰棱。
　　“你说我是你的太阳，那是因为你从未见过我瑟瑟发抖的样子。”

　　第十二幅。女孩在河上游放河灯，男孩在河下游端着蜡烛，把被风熄灭的河灯重新点亮。
　　“爱不能让两个人一辈子在一起。善意可以。”

　　第十三幅。女孩静坐在路边。身旁的街道上，行人如流水般匆匆而过，一片模糊的流动虚影。
　　“一开始我在找一个人。后来明白我能做的，只是等一个人。如果你不来，我一个人也可以。”

　　第十四幅。一个穿灰色毛衣的小人，坐在一台锈迹斑斑的老式内燃机上，双手捧着一颗发光的红心。整个画面色调冷暗，唯有那颗红心像一簇火光，映亮她的脸庞。
　　“如果我说，感情是我的内燃机，需要爱一个人才有动力，请别笑我。”

　　第十五幅。女孩种下一棵树，给它浇灌了一桶赞美。
　　“得给自己心里种棵树啊！有人睡醒就有能量，她却得每天赞美自己才能起床。”

　　第十六幅。街道上，女人看着一只飞舞的蝴蝶，露出动人笑容。街对面，男人看着她，撞上电线杆。
　　“当你不再把人生的欢乐寄托于爱情，那便是获得爱情的开始。”

　　最后一幅。大朵的各式各样的乌色云占据了画面的上半部分。下方，狂卷的灰色海浪咆哮滔天，两个小人依偎立于一线沙滩之上，胸腔的两颗小红心是唯一的亮色。
　　“生不易，求难得，病老催，死无常，爱情终究不过人生里虚渺的悲欢。可我心仍待一人，生同欢，□□忆，病相依，死犹念。”

　　庞焱缓缓合上书，手指抚摩过书脊，眼睑低垂，睫毛颤动。
　　他记得那一箱子有几百张手绘，最后不过出版了这二十九张，海水熬珍珠啊，一百分努力才能换来这七分回报……

　　那个电话号码依旧是停机。
　　微信对话框依然显示着“该账号已注销”。
　　发送邮件依然提示“邮件无法送达”。

　　他对着雨夜路灯下穿橙灰防风衣的姑娘说：“小蜗牛，恭喜！你成为了你想成为的人。”

　　他把睡衣口袋里的丝绒盒又拿出来握在手里，站起来，抱着书来到书房，小心翼翼把书理到书架上。然后轻轻拨开丝绒盒。
　　这本来是装对戒的盒子，现在挂着一对镶钻珍珠耳环，云纹铂金花丝镶嵌黑珍珠，耳坠子孔雀翎毛一般乌绿。

　　那个家里留下了许多原本已经属于她的东西。都是他买的。她都不要了。
　　只有这对耳环，她自己挑的......她也不要了！

　　庞焱取出耳环搁在手心，绷着脸小心吻了一下，注视着，眉头微展许愿似地，又带着点恳求低声说：“保佑我！小蜗牛！”
　　他笑着：“但愿我们下次见面，不是在我的坟头。”
　　他拉出颈下的项链，把它们扣在两个戒指中间的链子上。

　　他打开电脑，想再看一看那段视频。
　　翻过戒指盒，却发现里面是空的。
　　U盘呢？

　　他在睡衣口袋里翻了一遍，又回到客厅沙发上沙发下翻了一遍，又下一楼刚刚拆书的地方找了一遍。

　　庞焱蹲在地上，忽然眸中水光闪动，奕奕灼灼——她终于还是带走了一样东西......
　　他笑起来，乐出声来。

　　电话又响起。是乔曼。
　　“霍庆找到她了——”

　　庞焱紧吸一口气，抓着丝绒盒的手指却松展开来。

　　“霍庆说人没事，你放心吧，我把她的号码发给你。”

　　“不用，”庞焱打断她：“不要发！”
　　乔曼奇怪：“不打个电话吗？你不是一直——”
　　“不打。”庞焱声音很轻，语气却坚定。

　　乔曼明了。
　　她长叹了口气，“霍庆那边准备好了，你准备好了吗？”

　　“嗯。”庞焱笑了一下，“是祸躲不过，早来早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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