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城花絮晚来迟

　　邵穑整了整着装，理了理袖口，领口，以及裙子下摆等地方，尤其在细节处仔细的整理了一番，最后扶了扶头上的鬓发，换上严肃的表情入了内殿。

　　邵穑没有再行礼，只是走到皇帝的床边。就让她再无礼一次罢，反正皇帝也习惯了她的没规矩了。轻轻握住锦被外的那只大手，调整自己的表情，静静的等待着皇帝发话。

　　皇帝的手在被人握住的时候便知道是谁了，在这宫内也没有谁这么没规矩了，睁开了眼睛，便看见了坐在床边的邵穑。

　　心中一叹，这孩子，摆出这种表情是要怎么样呢？

　　明明与往常一样，甚至还带了些她不习惯的微笑的表情，或许也是因为不习惯罢，摆出这样一张脸，他又怎么舍得放心离去？

　　“闵臣。”皇帝开了口，也是第一次在皇帝的脸上确确实实的看见了心疼的表情。邵穑甚至不敢想象，这一生，自己居然只有一次机会看到皇帝这般的表情。

　　“嗯。”邵穑低低的应。

　　皇帝伸出右手，似乎想要抚摸邵穑的脸，只是躺在床上毕竟不怎么方便，而即使表面上皇帝一直表现得如同往常一样威严，邵穑也知道身子到底还是不同了。

　　矮下身子，将头向皇帝的脸靠近了一些，就像是侧耳倾听皇帝的话一般。

　　皇帝哪里不知道这种细微的体贴，伸出的手很容易便够到了邵穑的脸，像安抚晚辈一般抚了抚邵穑的额头，就像小时候受了惊吓，长辈通常会伸出手在小孩子的额头上摸一摸一样。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甚至没有抚摸脸庞那样亲昵，邵穑却感觉，这种时候比任何时候都要温馨和悲伤。

　　是要她不要害怕么？还是要她不要伤心？抑或只是希望借这样幼稚的举动给这个表面坚强的女子一些勇气，在他死后，能够更好的生活的勇气？

　　还是，对于以后再也不能给与她照拂的歉意？

　　殿内静的让人发慌，甚至连呼吸都被人刻意放轻，邵穑握着皇帝的手紧了紧。

　　皇帝似乎没有感觉到邵穑的手的变化，放下自己抚着她额头的手，看着她额前因为刚才的抚摸有些变得毛躁的头发，又重新给她抚顺了，这才慢慢的收回自己的手。

　　邵穑极力的克制着自己的表情，压抑着某种冲动，吞了口唾沫，润了润自己有些发颤的喉咙，尽量保持声音平稳道：“皇上。”

　　皇帝看着邵穑，并没有接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两人相对而望，任由时间在两人的对望间悄悄流逝，或许谁都不愿意开口，只不过是想要拖延一些时间罢了。

　　即便是不说话，只是留下这般静静的对望的时间也好，让两人的对对方的记忆，在今后各自的道路上能够更深刻一些。

　　终究，邵穑还是开了口，这一次却没能忍住，带着期盼，带着颤音：“不要走，好不好？”

　　只是简单的几个字，说出口却那样艰难。

　　邵穑情愿自己问的是这都是假的对不对？你身体那么好怎么会这么突然？只是，邵穑知道那般问是多么的没有意义，除了显得自己的无知和无情之外，什么都不能体现。

　　是的，就是无知和无情。若是自己能够多在暗卫中打听一些，又怎么会到今天才知道原来皇帝已经病入膏肓，并且还在这么重要的时间去什么麓山。这不是无知又是什么？

　　即使皇帝命令暗卫不能说，或者说了会对朝局有影响什么的，但若自己真的有心，又怎么会看不出他身体的衰败？这不是无情又是什么？

　　颤抖着心脏，颤抖着声带，好不容易问出那六个字，可那六个字既然已经问出来，其实结果也就差不多出来了。

　　或许，这不是问句，只是哀求罢了。

　　若生死由人，皇帝或许会答应的罢，只是这一次恐怕要让这孩子失望了呢。

　　听到邵穑在殿中问的那句，明明是最普通问话，甚至连一点修辞手法的都没有，却让殿内的太监宫女们全部无声落了泪。

　　既然已经问出这一句，其结果大家也都明白了，或许不问不言，大家还可以忍着不去想，只是既然有了一个带动点，戳破了那一层窗户纸，聪明点的明白了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又怎能不悲从中来？

　　他们服侍一生的主子，英明睿智的主子，即使在病床上依旧威严冷漠，气势如虹的主子居然要离他们而去了。

　　皇帝并没有回话，没有像以前一样安慰她，薄唇中没有吐出邵穑期盼的那个‘好’字。

　　皇帝的眼神透出前所未有的温柔，这或许是邵穑一生唯一一次从这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中看懂这个男人的情绪。以往的皇帝，如坚冰，如高山，只有让人仰止的份，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没有被人看懂过，此刻的温柔，不是刻意，是温柔已经突破了深潭中的坚冰，溢出来了罢了。

　　“李福元，将东西拿过来罢。”皇帝突然开口，却不是对邵穑说的，声音依旧威严刚冷，让邵穑多了几分皇帝老爷子的病或许不是很重的希望。

　　李福元不一会儿便躬身走了过来，手中端着的是一卷明黄色的圣旨，而后递给邵穑，恭谨道：“夫人，这是陛下给您的圣旨，若是您要出宫的话，便带着它罢。”此刻的老太监，声音中已然难掩悲痛。

　　邵穑没有多言，将圣旨接过来，塞进怀里，而后重新握上皇帝的大手。李福元并没有说接旨，那么自己便不必跪地接旨了，这恐怕是让自己安全出宫的圣旨罢。

　　这个男人，连自己的退路都为自己考虑好了，即使曾经对他将自己留在宫中稍有怨恨，此刻却只有感动，除了让自己陪他一些时间，什么都为自己考虑的男人，怎能不让她感动？

　　“闵臣。”坚硬刚冷的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严的声音再次低低的唤。

　　“嗯。”邵穑依旧低低的应。

　　应完之后，却是一滴滴的小水珠，落在锦被上，晕出一个个小小的印子。

　　温柔的眼睛已经闭上，大手上的脉搏停止了跳动，微微起伏的胸膛也渐渐平息。

　　水滴砸在被子上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殿内却异常的清晰，全殿的宫人齐齐下跪，以头触地。

　　“恭送皇帝陛下升天——”殿内的宫人齐齐的低喊。

　　声音不大，却一层层的传了开去，由宪政宫向整个皇宫辐射开来。

　　“恭送皇帝陛下升天——”

　　丧钟低沉暗哑的响起，在皇城中悠长却低沉的传送。随着丧钟的响起，整个皇城的人，不管再做什么的，都停了下来，正在马车上的也下了马车，人群慢慢的跪地，一圈圈从皇城由内到外辐散开来。万人下跪，场面恢宏大气，却无比悲凉。

　　“恭送皇帝陛下升天——”

　　……

　　宪政宫，乾和殿。邵穑顶顶的看着皇帝的“睡脸”，眼泪夺眶而出却不自知。矮下身子，伏在皇帝身上，第一次主动将唇凑近皇帝的唇，却发现舌头不能撬开已经僵硬的牙关。

　　即便如此，邵穑只是仍旧舔舐着他的唇，流着泪吮吸着属于他的口腔的味道。涎液似乎还没有冰冷，带着淡淡的中药的苦味。

　　邵穑想，若是早一点发现这个味道，那么自己或许不会这般无措。

　　早已僵硬的牙关，逐渐冰冷粘腻的津液，邵穑似无所觉，只想多记住一些，却不知每一次舌头的搅动都是一份增加的愧疚和伤怀。

　　这个男人，居然就这样……这般突然，如何让人相信？

　　整个乾和殿的宫人似乎对这位住在景泰宫的年轻的夫人亲吻着仙逝的皇帝这一幕觉得毛骨悚然，即便觉得有些可怕，但许多人在心中却有着一种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感觉，觉得在情理之中，甚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悲伤，因此，无人制止。

　　“夫人。”李福元终究看不下去，带着哭腔开口道：“您哭出来罢。”

　　邵穑缓缓移开自己的唇，却发现眼前的人再也不能回暖。

　　这个男人，这个即使即将就木，却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帝王威严的男人。竟然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给自己，从始至终，只有两句：

　　低低的唤“闵臣。”“嗯”低低的应。

　　是怕自己对他的遗言因此在心中留下悲伤？还是认为他留下太多的话自己便不能安心离开皇宫？还是只要在死前他能够轻唤一声，而自己能够答便满足了呢？

　　这个坏人！他以为自己算什么？即使他死了，自己也不会悲伤，也能够安心离开皇宫，甚至离开这里后不久便会将他忘了！

　　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坏的男人了！为何，为何要让自己在他死后也能够体会到他为自己考虑的心，为何要给自己无微不至的保护，在给了这些之后，他却在自己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离去？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呢？他以为他不说，自己便能减少悲伤么？他以为这样突兀的离去，自己便能尽快的忘了这些么？他以为他少和自己说些话，自己便能少一些关于他这个时段的记忆，以至于以后想起来不会那么伤心么？自以为是的坏人！

　　“啊——”“啊——”“啊——”……邵穑突然敞开嗓子放声大哭。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尖锐，一声比一声惨烈。就像不知世事的小孩子一般，哭得凄凉悲伤而又豪放。哭得尖锐而痛苦。哭得撕心裂肺而难以抑制。

　　泪水糊满了脸，脸色也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涨得通红，这样大哭的脸实在说不得优雅，却让人想跟着落泪。

　　乾和殿内，一时间响起了女声尖锐而惨烈的哭声，或许哭得没有形象，像个疯子，却让人感觉悲从中来。

　　记得有个故事，女主一直追求着自己喜欢的男人，奈何那个男人悲天悯人却不可能动情，但是女主身边有个对她好的男人，不管如何，只是卑微的对她好，甚至不惜做下违背自己的原则的事情，后来女子因爱不能得，最终变得不择手段，却在这时意外的害死了那个一直对他好的男人。

　　女子哭得撕心裂肺，但心里却明白自己不爱这个男人，她爱的从始至终只有那个不可能动情的男人。此时的女子已经犯下许多过错，不能挽回。于是选择了死在那个一直陪着自己坐下种种错事的男人身边。

　　无关情爱，只因为世上对自己最好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那是一种侵入骨髓的悲哀，或许每个人都是如此，想到这个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人就此离开，不管是亲人还是其他，那种悲伤，即使没有亲身体会也能想象得到。

　　这种悲伤或许只是从自私的角度出发，毕竟是因为这世上少了个无条件对自己好纵容着自己的人，但也正因为是自私的想法，所以这种悲伤才格外真实。

　　邵穑究竟爱不爱皇帝已经随着皇帝的逝去而不可考，只是她知道，这一刻的自己确实悲伤难抑。

　　这也是邵穑来到这个世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嚎啕大哭，不管前世今生，邵穑的个性都是自持冷静甚至有些压抑，而这一次像个不懂事的只为了讨糖吃的孩子一般哭得如此狼狈而撕心裂肺，恐怕邵穑一生也难再有。

　　在邵穑的凄厉的哭声中，皇帝静静的躺在龙床之上，一如生前，威严如常。

　　这个男人，直到自己死前，也没有卸下自己身为帝王的威严，强撑着身子，提着气，保持着自己与往常一样的威压和肃穆之感。

　　而邵穑的哭声直至嘶哑一直没有停下来过，直到后来因为盐分损失过多，哭到晕过去，李福元这才派人低调将人送回了景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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