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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鹞
新君登基大典是隆重的国事,在朝的文武百官皆要出面。所有的人穿着最正式的朝服,乌泱泱的一片深紫色的,在主道两边整齐的蔓延开来。
封烜在踏入此场景的那一刻,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前面是红色锦缎铺就的大道,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路,没有人能踏足。路两边是低眉顺眼的朝臣,路的最尽头是傅氏王族祭祀的主坛。
今时今日他将问鼎权力的宝座,今后便无人敢再束缚他、限制他,剥夺他的自由和快乐,谁都不行。
想到这里,封烜暗暗冷笑,这还要多谢那个女人。要不然他这一辈子也就只是一个农户的孩子,哪能有如今的风光呢?只不过那女的如今变着法儿的想攫取权力,那是不能够的。
封烜的眼神变得阴冷。待到后面他想出办法哄好了亦鸢,那碧虚法阵就该轮到她了。
端起端重肃穆的架子,在仆人的引领下,封烜一步一步走向祭坛,完成诸多繁杂又毫无意义的祭拜过程。
礼成。
万岁之声铺天盖地而来。
新王即位,大庇天下,扬我国运,开盛世太平。
告了祖宗天地,接下来就是回宫继续繁琐的仪式。
群臣还在最底下守着,新王走后他们才能依次退场。封烜站在祭坛最高处,用目光逡巡这下面的一片深紫色,珠帘晃动之下,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快意。突然,他发现红色锦缎的尽头,张成和在那里晃了又晃,那模样似乎是有重要的事要说。
张成和素来稳重,能让他这样的肯定是重要的事。
封烜没有贪恋此时权力带来的风景,迈步走下台阶。
端肃的走过群臣,张成和已经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立刻凑过来耳语:“百里轼传来消息,阵法被破,亦鸢被人救走了。”
封烜的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脚下只停顿片刻随即又继续往前走,压着声音阴沉沉的说道:“说具体。”
“是一男一女两人。男的蒙着面,攻击了其中一个维持阵法的幻术师;女的是个术士,没两下就把阵法给破开了。他俩将亦鸢带出来后骑马离开,没一会儿就跑的没影了。”
这入夏的时节,多层朝服包裹下的新昭王硬是沁出了一身冷汗,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藏在大袖下面的手在发抖。男的他不能确定是谁,但女的肯定就是水音了。他见识过水音的本事,也隐约能察觉这女的不似外表看起来那般柔顺可亲。现在她来了,他的亦鸢还能留住吗?
封烜垂下眼睫看着地,再次抬眼时眸光幽深了几分,好似搅动着无声的风暴。
“三个出城的大门立刻戒严,换上原先封家的侍卫,必须是要跟着一起去过胡和鲁城认识亦鸢和水音的人,进出严查。然后让百里轼手下懂术法的人现在就开始全城搜人。百里轼本人就让他在暗中盯紧宝力德和雨芙。若是亦鸢寻来,不惜任何代价将人留住。”
“是。”张成和退下之后大步离开了。
封烜坐上了原本属于他“父王”的车辇,车帘合拢,将外面世界的纷纷扰扰全部挡住。在众人都看不见的车厢内,封烜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新王离开后,朝臣们依次退场,祁连琰作为祁连家唯一一个出席继位大典的人,悄无声息的走在最后面。
新王即位,新政改革已经成为不可逆的大趋势,公孙家为首的南邑世族算是正式宣告覆灭,再无爬起的可能。
他们家作为少数没被清算的世族,全是因为背后检举揭发的功。但这功不能明晃晃的摆在台面上,新昭王也不可能大肆的奖赏,只能是尽力夹起尾巴藏好,待到几年后立了军功,他们祁连家族才能再次爬起来。
祁连琰溜溜达达的走在最后,等着前面的车马都走的差不多了,才去找自己的马车。
这时候,李睿来了。
李睿在祁连琰看得见的地方溜达了几圈。祁连琰会意,不做声的跟着李睿离开人多的正街,来到一处偏僻无人的角落。
“人救出来了?”
“救出来了。但她又走了。”
“什么!”
“属下无能没拦住她,只在暗处听得她要去王宫寻娘。”
祁连琰表情一瞬间凝固了,随即便是罕见的形于色的震惊。他眉头紧锁焦灼着思索了一小会儿,然后迅速下达指令:“现在就得给宫内的眼线传话,让他们盯紧瑶夫人的住处,如果发现亦鸢的踪迹立即来报。你坐我的马车,车上有乔装的东西,收拾一下和我进宫。”
祁连琰刚才着急,这才发现李睿不对劲。
“怎么回事?”
李睿神情郁郁,好似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只说了一句:“属下没事。”
李睿表现得太过明显,但现在不是盘问的时候,只能一会儿上了车再细说。
亦鸢和水音潜进王宫很顺利,但寻找的过程不顺利。亦鸢只来过一次王宫,还是在内侍官的引领下。这次进了王宫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若是月前,她还可以凭借着不凡的身手潜行王宫之内慢慢找,可现在她身手不如以前了。
想到这里,亦鸢觉得她真的是被困太久脑子都被糊住了,幸亏水音也跟着来了,不然就完了。水音好像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也不说话,只是漂亮的眼睛眯起,微微一笑。
两人潜行在一处偏僻的宫殿里,趁人不注意用幻术迷住了一个小宫女,让小宫女带路。
此时前朝正在举行新王的登基大典,人手基本上都被抽调到典礼上,后宫内巡视的人反而少了。两人潜行得还是比较顺利。
遥遥的,来到一处宫墙后。小侍女迷迷糊糊的说里面是瑶夫人的瑶华宫。水音施了个法,使唤小宫女自己回去了。
“你准备好了吗?”水音问。一路走来虽然不知道其中的恩怨是什么,但聪明如她看出了亦鸢的不安和退缩。
亦鸢低下头,她用力的捏紧拳头,直待心情平复才说道:“好了,咱们进去吧。”
水音道:“一会儿若有异动我会提醒你,到时说走就走切不可留恋。”
“好。”
瑶华宫。
白鹞已将下午宴会的华服穿好,锦袍织就金线压边,端的是雍容端庄。她坐在铜镜前端详着自己的妆容,并从珠宝匣里不断的换取珠钗给自己比划佩戴。
年轻的时候容貌娇美身姿窈窕,不需这些身外之物妆点。但随着年岁渐长,容颜不复,她反而倒是越来越喜欢这些金银之物,喜欢用它们装扮自己,喜欢别人看见自己时那惊讶又艳羡的目光。
男欢女爱算什么,海枯石烂又岂能当真?只有这真金白银、珠玉宝石,能被牢牢握在手里的,才是真的。
渐渐地,搜罗和佩戴首饰就成了她独一无二的乐趣,并且一定要亲力亲为,不许旁人触碰。
她的身后只站着被封烜称为碧湖姑姑的老侍女,侍女恭恭敬敬的将后宫和前朝发生的事一一报来。
少主人答应典礼后的宴会让与夫人主持,他自己则只开场出现略表心意;
槿夫人那边没声没息,自打瑶夫人入宫后便很少有姬妾再找她,她本人也没怎么出过寝宫的大门,尚算老实;
其他夫人姬妾那边只盘算着如何给新“太后”送礼,讨她欢心;
前朝那边,大部分朝臣都毕恭毕敬地收下了她的恩赐,尤其是王家和曾家,千恩万谢夫人的隆恩是个可以拉拢的。只有林秋安和李经滨,二人虽收了,但看不出心思,还得再行试探。
“哼,林秋安是原来封家的家臣,和我那儿子一直穿一条裤子。他那边就不用费劲了,意思一下就行。”白鹞调整了一下珠钗的位置,瞄了一眼门口。
寝屋与外间的格挡帷幕共有两层,一层珠玉,一层薄纱,光华流转间折射出漂亮的光泽,也是她心爱之物,专程从封家老宅带过来的。
透过帷幕能看见两个忠心的小侍女站在寝殿门口守着。初入深宫她的根基还不稳,能信任的人不多,所以在碧湖讲情报的时候寝宫内的人得清空。
白鹞收回目光,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是美丽的,比年轻时不会打扮的自己更美丽,稍有遗憾的是有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碧湖心思玲珑知道主人所想,赶着上来赞美道:
“夫人风采夺人,比那些嫩皮儿丫头更显风度和贵气。”
白鹞满意的笑了笑,不置可否。她又瞄了一眼门口,愣住了。
门口的两个小侍女已经悄无声息的倒在地上了,她俩身前站着一个女子。女子手势不断变化,那架势分明是个术士。
白鹞猛然一惊,掀开珠帘大步走出。
果真是个术士,她正对着寝殿的大门施术。大门以及墙壁上流转出一种淡淡的光晕。
身后有人倒地的声音,回头发现碧湖已经晕倒在地上了。珠帘乱晃,帷幕后站着一个人。
白鹞眸色一冷,欲要喊人。
“没用的,这是隔音结界,屋外的人听不见你的声音。”帷幕后是一名女子冰冷的声音,“不信你可以试试。”
珠帘乱响,其后透出一个背负武器的女子身姿。
当女子走出珠帘露出脸的那一刹那,白鹞瞳孔巨震脸色煞白。
震颤的不止是白鹞,还有亦鸢。她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因为两人的长相竟然有七八分相似。
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扯了一层冷漠的皮来掩饰自己的害怕。
“我叫亦鸢,这一代镇大人的徒弟。”
白鹞说不出话,她死死地盯着亦鸢的脸,不可自制的颤抖起来。如果不是华服宽大,她就露馅了。
看白鹞半晌未有动静,亦鸢暗自咬唇,说道:“五年前我离开星轨入世试炼。”
“……”白鹞克制自己上前拽住那姑娘的冲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声问道,“你今年多大?”
亦鸢笑了。
“我不知道,我连自己的生辰八字都不知道,师父从没告诉过我。”亦鸢乌黑的眼睛里情感复杂,聚在白鹞的脸上,问道,“你知道吗?”
看着眼前自己的生母,她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到百感交集的复杂,直到最后毫无波澜的平静。
亦鸢的心被寒冰冻住。
白鹞转身走到寝宫最中间的雕饰复杂的木椅前,抬脚一步两步踩上小台阶,然后缓缓坐下,换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说道:“小丫头,寻娘寻到这里来了?”
亦鸢看着已经稳坐高位锦衣华裳珠光宝气的白鹞,那一张肖似自己的脸上有着一种傲慢,一种她曾经在那些自诩高贵的世族脸上经常见到的,凡人皆在我脚下的傲慢。她看亦鸢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在泥潭里打滚的蝼蚁。
亦鸢忍不住又笑了,笑声里透着一丝的悲凉,水音已施术完毕,她转身看向亦鸢,目光在对峙的两人之间转换,眼神晦暗。
“是啊,我真傻,寻娘寻到这里来,当真自不量力。扰了瑶夫人的清净,罪该万死。从今以后我绝不会再出现在夫人的眼前。”亦鸢转身要走,可腿却不争气地钉在了原地。她不死心,仍旧残存着一丝丝微弱的希望问道:“夫人,您知道我的生辰八字吗?”
“……可笑,我岂会知道。”
也许是近来受的打击太多了吧,白鹞这嗤笑的话说出来时,亦鸢反而没觉得有多难过,只是觉得腿能动了,不似方才灌铅一般沉重。腿上轻快了,转瞬之间珠帘晃动,她已经从刚才翻进来的窗户出去了。
珠玉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白鹞此时才留意到站在门口的水音,她仔细打量着水音的脸,霎时反应过来了什么,睁大眼睛颤声道:“你!”
水音竖起食挡在双唇前示意噤声,笑道:“夫人勿要出声。我们能活,您就能活。”
水音看起来依旧是美丽可亲的,只是这番暗含威慑的话和她冷如霜雪一般的眼神,让白鹞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白鹞一向强势,不是能轻易受人威胁的,但此时此刻在水音的压制下她收敛了自己锋芒。她心里跟明镜一般,此女能在转瞬间取走她性命。
“你们走吧,我不会叫人的。”
水音笑颜如花,身形瞬间消失不见,只幽幽扔下一句话:“夫人虽狠心不认亲女,但还是要给人家留一条活路的。”
白鹞垮在了木椅里,此刻伸手抚额才发现大滴汗珠落下,喃喃念道:“这么多年了,她怎么没有老……”
白鹞猛地痛苦抬起头,憋闷许久一般大口喘息着,眼眸中是纷繁复杂的情绪风暴。
渐渐的,眼眸中的复杂情绪沉淀下来酝酿出陈年的痛苦。
“亦鸢……师父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字。”
当年白鹞生下女婴便几近疯狂,曾经的她有多不在乎男女性别,那时的她就多渴望能有一个男孩,因为男孩能成为权力的入场券。有了一个男孩好歹她还能母凭子贵翻身一搏,可是一个丫头能做甚!
白鹞被连番的打击折磨的心神崩溃,恍惚之间,一个想法在她脑中产生。
除了顾一离和稳婆,没人知道她生的是男是女,如果可以……
白鹞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命令顾一离立即执行她的决定。看着顾一离离去的背影,白鹞知道,只要顾一离能觅得男婴回来,这棉被里的女婴就跟自己彻底没了关系。白鹞颤抖着看了一眼棉被里小小的脑袋,如同被烙铁烫着一般,立刻扭过头。
直到最后顾一离抱走女婴,她都没再看自己的亲生女儿一眼。她怀里抱着陌生的男婴,面无表情的盯着男婴熟睡的脸,这可是她未来最重要的工具。至于带走的女婴……她应该会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小女孩吧,应该吧……
白鹞喃喃:“挺好,比我强……比我强,自在江湖,多好。”
巧的是,这句话当年女儿刚被抱走时她也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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