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余温

　　次日，俞氏一众人前来签订合约，研究部的成员这时派不上用场，都在实验室安心进行日常工作。
　　郑禾恩本以为即将拥有无需面对俞温的一段时间，不料捧着药剂去另一部门交接时和他打了照面。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两人猝不及防，注视对方均显得有几分无措，脚步不由自主停顿，齐齐露出面具一般的假笑。
　　俞温许久未见郑禾恩穿白大褂，惊艳到双眼根本无法从他身上离开。不过他本就怀着目的悄悄在基金会闲逛，率先镇定下来，摸了摸下巴，“博士，可以占用你几分钟的时间吗？”
　　郑禾恩心里咯噔一下，只怕昨晚的事还没完，这便收起笑容，几不可察的一点头，带俞温到走廊尽头的窗前，“你说。”
　　俞温见这环境不甚私密，知道郑禾恩心底不愿意单独跟他接触，压低的声音流露几分失落，“对不起，我想了一个晚上，觉得我应该为昨天的口不择言道歉。”他用这辈子最诚恳的态度道，“我其实没有别的意思，但语气不好，吓到你了吧，真的很对不起。”
　　郑禾恩一愣，预想的急风骤雨未至，垂下眸子言不由衷道，“该是我要道歉，昨天就那么扔下你走了，没有尽到地主之谊...”
　　“不，这没什么，博士不要有心理负担，不然我也不好受...”俞温再次客气道，“昨天玩的很开心，不管是展览还是餐厅，都很好...”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是我做的不够，希望你多担待...”
　　两人一来一往，摆出谦恭的姿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可也明白这不过是曲意逢迎。
　　郑禾恩有点不耐烦的动了动手上的药剂箱，试剂轻微碰撞不足以缓解尴尬，也无法提供有效暗示。难道俞温叫他来是为了说这些废话么？正不知怎样引出重点，忽听一阵脚步声靠近。
　　“禾恩，你怎么...”曹高阳身形显露，话音却一顿，和俞温有些阴鸷的目光相接，蓦然警觉起来，“俞总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在签合同么？会议室环境太简陋待不习惯么？”
　　“你又为什么在这里？一刻都离不开郑博士吗？把他看的这么紧？”俞温斜靠窗台，面色不善的反唇相讥。
　　“这里是基金会内部办公区域，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何况郑博士手上的试剂得抓紧时间送往指定地点，我来看一眼情况，有什么不可以？”曹高阳一推鼻梁上的眼镜，窗外的光线在其表面反射出一道精光，他借镜片遮挡，依旧维持风度，“俞总擅自闯入，不合礼数吧？”
　　“我和郑博士有些私事要讲。”俞温说的简简单单，更像是一种明晃晃的挑衅。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好似不需要任何铺垫，在多次或近或远的接触中已然把对方列为头号敌人。
　　郑禾恩偏过头闭了闭眼，只想赶紧逃离风暴中心，任这两人随意折腾，只要不牵扯自己。
　　“呵，私事？时间地点不合适吧？”曹高阳毫不遮掩的冷笑，侧身将郑禾恩挡住一半，“你没对禾恩做什么出格事都是万幸。”
　　郑禾恩终于听不下去，无奈出言道，“师哥，你别跟以前一样，觉得谁都在欺负我...”
　　“他有没有欺负你，我看不出来？！”曹高阳竟毫不留情的打断他，冲俞温微微扬声，“禾恩，我做你那么多年的师哥，还有以前的那份交情，你觉得我会不明白？他一出现，你变得有多不对劲，你自己知道吗？你真该看看自己现在这幅表情！”他抬起下巴，至少不愿在气势上输给俞温。
　　“我...”郑禾恩抿着嘴唇，被曹高阳的严厉驳得哑口无言。
　　俞温眸光一戾，身体跟着站直，似猛兽蓄势待发，恨声道，“以前的那份交情？什么交情？别是什么自以为是的交情吧，也得看禾恩承不承认啊。”说罢，伸手将郑禾恩从曹高阳背后拉出来，拽到自己身边，“你少借职务之便骚扰禾恩，离他远一点。”
　　曹高阳面色迅速涨红，双拳捏的咯咯作响，恼羞成怒道，“你少血口喷人！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禾恩最黑暗最无助的时刻是我陪他，而你在哪里？你算什么东西？”言罢，他才发现自己活了那么大岁数，定力竟也如此之差。
　　“你说什么？！”俞温只觉一股热血冲到头顶，让他火冒三丈，不管不顾的一把攥住曹高阳的衣领，单手将人半拎起来。
　　曹高阳终归比不得俞温年轻气盛，身体健朗，从不服输的倔犟让他尝试蹬踹双腿，瞪大眼睛握住俞温的手腕，脱口而出，“我说什么你听不清吗？你算什么...”
　　俞温的另一只手已高高举起，正要挥拳朝曹高阳的脸颊上揍，恰在此时清晰的听见郑禾恩崩溃的一声，“俞温！”
　　那嗓音是一种压抑至极的撕心裂肺，带着浓郁的疼痛和满腔的失望，堵在心口横冲直撞却找不到出路，在空旷而悠长的走廊里久久回荡。
　　俞温的动作卡在半空，兀自粗喘，眼里的愤怒一点点褪色，转为清明。他提曹高阳衣领的手蓦然松开，回头颇为委屈的望向郑禾恩，在那双泛红的眸子里看到一种极为受伤的神情。
　　俞温张了张嘴，十分不忍的错开目光，呆呆的盯着自己的手，触感竟有几分不真实。原来没有挥出的拳头亦算一种伤害吗？他要打曹高阳，为什么禾恩用这种眼神看他？禾恩真的喜欢曹高阳吗？他的禾恩怎么会在这种时候露出脆弱？他明明是想保护禾恩啊...禾恩为什么看起来这么...这么害怕和难过...自己又失控了吗...可无论如何，自己是绝对不会对禾恩出手的啊...
　　曹高阳的双脚落回地面的同时，下意识推俞温一把，居然把人推得倒退两步。曹高阳眼底有一瞬间意外，而后愤愤的整整衣领，从郑禾恩手里接过恒温药剂箱，半搂着人，大踏步往回走。
　　郑禾恩被搭上的刹那轻颤一下，终究垂着头，一言不发。
　　...
　　俞氏此番行程紧张，试剂的生产亦刻不容缓，下午一行人启程回国。
　　从基金会出来以后，俞温的心情一直很低落，与同事的交流甚少，连助理汇报工作时也神情恹恹。
　　同事之间相互打眼色，不明白刚谈成一笔大生意，为何俞温还是这般态度。他的野心尚未得到满足吗？某个环节出现纰漏了吗？众人不敢多说，只在脑海中一遍遍回忆各种细节，将心底的兴奋暂且压下。
　　俞温一上飞机便把自己蜷缩在头等舱座椅上，高大的身躯难得显出几分佝偻。逐渐远离陆地，窗外晴空万里，浅云翻卷，郑禾恩无所不在的背影随空气稀薄而看不分明。
　　俞温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一个他拼尽全力追赶仍可望而不可及的梦。他心里沉淀太多酸楚和挫败，引得四肢虚脱一般无力，心绪被牵挂着吊在疾驰的过山车上，时而穿越云层，时而跌入海沟，他欲罢不能。
　　也许他应该寻找过去和郑禾恩相处的感觉，可他们已经走的太远，他太拼命想抓住，太害怕会失去，便越适得其反，难以企及。
　　落地以后，俞温给郑禾恩新的微信号发出好友申请，一直未得通过。他又绞尽脑汁，用极其礼貌甚至酷似黎津的口吻发了许多短信。
　　他说对不起，当面没能完全表达自己的意思，并不是要质疑郑禾恩和曹高阳的关系，也不是对他们表达任何不满。他说自己太冲动，希望郑禾恩能代替他向曹高阳诚挚道歉。他说自己很后悔，虽然抬起拳头，但百分百不会对郑禾恩动手，希望能得到原谅。他说这几天承蒙郑禾恩等基金会成员的照顾，希望这些私事不会让双方生出罅隙，不会影响今后的合作。
　　内心屈辱又意难平，但他想该承认自己输了，他得向郑禾恩低头。他以为自己已然成竹在胸足够克制，能够运筹帷幄操纵全局，能够肆意挑起战火而游刃有余，事实证明他还太年轻，压不住躁动的心，思念的情。
　　他说，禾恩，对不起，是你单方面结束了。
　　他仿佛把这辈子的歉都道完了，却没得到一个字回复，郑禾恩似铁了心要跟他划清界线。俞温辗转反侧，求助无门，很不能把手机揉烂。
　　几天后，俞温收到一份关于曹高阳的调查报告，其中内容令他目眦欲裂，三两下将纸张撕得粉碎，摸出手机，打开与郑禾恩的短信对话框，噼里啪啦将这个惊天消息输入其中。
　　手指倏的停在发送键上。若郑禾恩以为这是自己在他们之间挑拨离间呢？
　　俞温急得嘴角快要起燎泡，可没有丝毫办法。他几步回到办公桌前，在最新日程表上划几笔，令整个时间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后命助理催计划，改行程，他要尽快返回t国，回到他的禾恩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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