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我没听说过还有这样的稀罕事，仙人与仙人的后代会是一个连仙骨都没有的凡人。”

　　凡人与凡人结合，其血脉为仙者的几率并不高，但不是没有，他家二师弟就是个例子；仙人与凡人结合，子女为仙为凡几率各半；仙人与仙人结合，其后人必然有仙骨。

　　曲濯：“那我娘可能是凡人啊！”

　　“孪生姐妹。”傅东风指着妇人道：“依你所说，她和你母亲是孪生姐妹，这个人一看就是双月境土著，所以你母亲应该也在这片雪原上长大。”

　　不见天日，阴冷幽暗之地，从小就在和比自己强大的人争夺生存的可能。

　　“你说，区区一个没有仙骨的凡人，在这种鬼地方长大成人，还能跑出双月境，与你父亲生下了你。”傅东风笑他，“你今年十五岁，不是小孩了，这话，你自己信吗？”

　　“所以，她是谁呢？”

　　曲濯红着眼睛，看向倒地幽幽转醒的妇人，凶狠瞪她。

　　妇人昏迷的这段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醒来就见半大少年要哭不哭凶她，面无表情偏过头。她讨厌弱小的东西，这小孩她看着心里就不舒服，只好生硬地对傅东风道谢。

　　傅东风：“举手之劳。不过我这位师弟有话要问你，恐怕要冒犯您，还望谅解一二。”

　　曲濯没话要问，抿紧了唇不吭声，摆出了倔强十足的架势，傅东风对此无可奈何，他迫切想知道一些事。

　　“前辈可曾离开过双月境？”

　　“不错。”

　　“从何处离开？”

　　良久的沉默，他没听到回答，傅东风只好重复问了一遍。

　　妇人奇怪看他，说：“很多人都想知道离开这里的路，但他们不是这么问的。”

　　温和的人在双月境活不下去，更不可能用这样温和的手段得到任何想要的消息。

　　曲濯讥讽道：“你被人小看了！”

　　那妇人美眸闪烁，嘴角扯起一抹不知名笑意，说：“告诉你们也无妨，天上挂着的两个月亮重叠的时候，雪原南边尽头会有一条狭小的缝隙出现，从那里可以去你们的地盘。”

　　“双月重叠，不到半月的时间了，不然要再等很久了。”

　　“大师兄，她骗你的！”曲濯激愤道：“她骗你去送死！”

　　傅东风认真端详曲濯，问他，“你怎么知道她骗我？”

　　妇人同时看他，说道：“你怎么知道我骗她？”

　　曲濯不说话了，傅东风心道：“这俩可能真的有血缘关系。”

　　“前辈，冒昧问一句，您离开双月境之后做了什么？”

　　妇人的眼神比洞外飘零的雪花还有冰冷，碍于傅东风的救命之恩才没有动手，但她显然不想提这事，闭目养神不予理睬

　　风声呼啸，一时半会儿出不去，山洞里比外面好一点点，曲濯冻得发抖，就着尚有余温的火堆，烧一些残枝败叶。

　　火焰燃起的微光照亮洞穴，洞口雪色微明，雪痕上鸟兽人迹渐渐覆盖，远处有重雪压塌了枯枝败叶的声响，傅东风熟悉又怀念。

　　乐游山冬天那样长，一年近半的天数都是雪压枝头，弟子们不讨厌雪天。

　　摇晃常青树，纷纷扬扬的碎琼会从枝头洒落，四师弟不喜欢，小师妹总爱拿这个戏弄他。

　　其实傅东风不喜欢飘雪的时候，之前不知为何，细想下来，应是在人间漂泊那些年，厌倦了冬日要靠着烈酒才能安然入眠的日子。

　　他摸到腰间的玉佩，忽地想起他们家小师弟，很意外，楼夙分明居无定所，竟然不讨厌下雪天，不过想想也能明白，那小子喜欢乐游山上的一切。

　　竟然要包括他们那个坑人没得商量的师父解依山！

　　解依山……

　　“解依山！”傅东风问：“您认识解依山吗？”

　　妇人睫毛轻眨，说：“认得，有仇。”

　　“有仇那就没办法了……”傅东风心想，那就不提他是乐游弟子了，“解依山说，他和曲濯的生身母亲是故交。”

　　妇人正经瞧了瞧曲濯，她侧着脸望过去，曲濯支着下巴在火堆旁脑袋一点一点的，傅东风没有看到她的神情，也没有办法验证自己的猜测。

　　双月境本来就有的人，在他们那里称之为魔族，这个称呼可能是他们随便决定的，但傅东风不会以为毫无意义，尤其是在来到双月境后，见证了一些不好言说的残酷。

　　魔是生来狡诈狠毒，不识良善的，他们偏执、极端，恨的欲望远胜过爱，后来进入双月境的人会好一点，却不敢担保良知。

　　傅东风曾见他们饿到极致不惜一切进食的模样，故而也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

　　妇人说：“吾名绛珠。”

　　“离开双月境去过你们的人间，从缝隙里离开很不容易，你们的人……一个卖番薯的老婆婆看我穿得破破烂烂，分了我一半的番薯果腹。老婆婆手上带了明晃晃的镯子，我杀了她。”

　　绛珠恍惚道：“在这里，任何发光的东西，都是危险的，像冰凌、利器……”
　　傅东风心下喟叹，曲濯抬头，眼帘微阖，将脑袋埋进弯曲的双膝间，静静听着。

　　“我杀了很多人才搞清楚了你们的善恶是非，才知道，原来透过月亮缝隙看到的世界是真实的。”

　　有耀目的光和花香，种子越过温暖的山坡和林野，扎根在土壤，孩子可以慢一点长大，不必提前拿起利刃。

　　虽然也有不好的事，至于那些不好的事，被她撞见了，那她一定要管的，但绛珠遇见了她觉得人间最好的那个人。

　　最好的那个人教她，“善恶是非重要，但人始终不应当轻蔑生命。”

　　有些人当死，他们无恶不作，那该由公理和规则来评判，而不能以无关者的善恶观念为基准审判他人，尤其是审判生命。

　　但绛珠没学会，她义愤填膺。这里明明像花儿一样美好，烈日灼目，光明灿烂，生在这样温暖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做出那样恶毒恶心的事，他们明明不需要为了生存泯灭良知！

　　双月境全是幽暗，微微的雪光、月光，偶尔会有人浅淡地发光，不是全然的黑暗，是幽深的、黯淡的蓝，双月境的人厌恶又珍惜，像珍爱天上闪烁的三两点星子一样。

　　她说：“那个最好的人的朋友要杀我，他抛弃了我，我抛弃了我们的孩子。哦，我扔掉孩子的地方好像是叫风陵渡，之后回到了这里。那孩子……长得像不像我呢……”

　　这肯定不是真相。

　　绛珠离开后，时常想念，她想不通的事在漫长光阴的磋磨下渐渐想通，最好的人不是抛弃了她，而是，她可能做了什么事，就像她义愤填膺那样，她犯下的罪行，也令别人气愤伤心。

　　而她甚至不记得了，怪道别人要追杀她。

　　傅东风想，不管这位妇人是不是曲濯的生母，在双月境规则下成长的人，没有办法适应那个人间。

　　即便她在那里结交到朋友甚至是挚爱，她也没办法适应，所以理所当然会很失望地回来。

　　和善与恶没有关系，只能说……人不应该脱离自己信奉的规则，尤其是生存法则，心软和心硬如铁都不是错误，如光和影的存在一样正确。

　　黑暗中的人，很难站在光影下，暗赐予他们黑色的羽翼保护自己，站到光下，那双翅膀注定会遮蔽烈阳。

　　一夜无话，这个妇人寥寥几语说尽了一段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事，浅淡地笑着说：“你们伪善，我们狠毒。”

　　然后，天亮之前就离开了。

　　傅东风醒的时候，眼前的火堆尚未熄灭，她走的时候添了薪柴。

　　熟睡中醒来的曲濯揉眼睛揉得通红，肯定地说：“你要去她说的地方。”

　　傅东风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风马牛不相及道：“修仙没那么好。”

　　“嗯，我知道。”

　　修仙没那么好，这下他用不着报仇了，遍寻不到的亲爹不用再找了，他想哭。

　　“她肯定在撒谎。”傅东风摸着曲濯的头顶说：“在她打算回到双月境之后，一定舍不得把自己的孩子带回来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小孩子在我们那里会活得艰辛些，却好过这里。”

　　这个人没有打算和曲濯相认，也许认出来了也许没有，但她“抛弃”的孩子来了，虽然不是来找她的，却是受人欺骗来杀她的。

　　真相不会永远埋葬在谎言下，如果傅东风没有拦下曲濯，或许他能凭借仙骨拜入太和山或者乐游山，之后要怎么办？

　　自以为是的仇恨竟然是别人利用他实施报复的手段，生母亡于自己手中，曲濯可怎么办呀！

　　幸好，幸好傅东风拆穿了谎言。

　　山洞里寂静沉默，曲濯不作声，眼眶像流水一样，泪珠簌簌往下掉，他问：“我们长得像吗？”

　　“这次不会又认错了吧？”

　　傅东风心想，要是又认错了，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我真的很羡慕楼夙。”曲濯擦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他说：“为什么是楼小夙，为什么一样是风陵，一样是孤儿，他就能入乐游山！”

　　“一开始我只是想找到爹给娘报仇，曲伯说的，娘是被爹和一众仙道中人逼死的，我找上解依山的时候就猜到他说的是骗我的。可顾双城也说了，只要能拿到仙骨，我不但能为娘报仇，还能入仙门，就和……楼夙一样。”

　　傅东风想不到这么多，或者说，他并非不知道，只是下意识偏向了楼小夙。

　　曲濯不够聪明，甚至继承了绛珠的偏执，认定的事很难更改，他还没有十足的善良，恶意的执着会带来灾难。当然，傅东风想起他差点也犯下了杀人取骨的罪行，他没有理由教训曲濯。

　　可如果是楼夙流落双月境的话……他想起了阿玄那只死鬼猫猫的事，傅东风宁愿相信，楼夙不会有流落双月境的可能。

　　“还要找仙骨吗？”

　　“不了。”曲濯哽咽着大声说：“大师兄，我想跟你回乐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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