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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有无
“唐大人。”
唐百虎将手里的案册放下,对着与他行礼作揖的胡言吾道了声 “免礼”。
“唐大人,找下官有何吩咐?”
唐百虎将一封公函扔给他。
“吏部的消息,说是粤地敬州的地方御史,染了恶疾,不治而亡。”
“下官深感抱歉。”
唐百虎接着道:“地方上的御史空缺,历来皆由翰林填补,不过此前因六爷之事,御史台空缺,不少翰林被调进了御史台,这次,翰林院恐怕没有合适的人选调去敬州,这也是吏部修函的原因。”
胡言吾沉默片刻,道:“那大人觉得,乌台之中谁去敬州较为合适?”
唐百虎看着他,“本官也难以抉择,新的言官们对于御史工作不太熟悉,还需多加历练,而老言官们又不愿离京。”
胡言吾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他不是傻子,唐百虎的第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他就听懂了。
唐百虎叫了他过来,问他这事,摆明了是打算把他给安排出去。
这些天整个御史台,包括唐百虎都在避着他,也没有将活儿安排给他,他闲的要命,便去了典库整理档案。
说白了,就是划清界限,怕引火烧身。
胡言吾不怪他们,也不怪唐百虎。
唐百虎虽然和他有师生情谊,但唐百虎更是整个御史台的头头,他身负御史台所有言官的前途。
“我不能走,”胡言吾道。
唐百虎听了这话有些惊讶,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胡言吾:“我知道您这也是为我好,让我离京躲躲风头。”
唐百虎被噎的说不出话来,额头微微冒汗。
“我进大晟朝堂,进御史台,走的是十八王爷的裙带关系,如今十八王爷身陷囹圄,大难临头,我岂可一人独自飞了?”
“你进入御史台,是皇上的意思,与十八爷无关。”
“到底,皇上还是看了十八爷的面子,”胡言吾冷冷道,“我身无功名,论学识,比不过这里任何一个大人,不过是运气好,靠着一点儿小聪明在御史台混成了个御史中丞,不过六爷说得对,我从来就不是御史台的人。”
这话让唐白虎也是有些发怒,“胡大人话说的有些荒谬了!”
“到底荒不荒谬,唐大人心里明白,”胡言吾继续怼道,“我也从来没认为自己是御史台的人,大家在一起做事,仅此罢了。”
曾经对自己礼让有加的学生竟然如此顶撞。
唐百虎实在是气的慌,又怪自己当初没有眼力见,恨自己教出这么个白眼狼学生,一手捂了胸口,一手竖着食指对那白眼狼连点数下。
可是由于过分生气,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胡言吾见状,更是觉得好笑。
于是也不与他道别,直接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眼见着未时将至,胡言吾便也不再返回典库司了,也不与众同僚打招呼,提前走出了御史台。
御史台门前的松树上,依然落了一群黑压压的乌鸦。
乌鸦“哇哇哇——”直叫,叫的人心烦。
胡言吾转头看着御史台,眼圈发红。
但他用袖子抹了一下眼角,很快又恢复了冷冰冰的神态,大步流星的向赋税司衙门走去。
一只乌鸦忽然飞起,扑棱棱的飞向高空,俯瞰着整个晟京的广厦千万间。
然后,落在了一口被漆的亮晶晶的棺材上面。
棺材前面跪着的人,听到了动静,眼睛睁了开来。
意识到是只鸟后,随即又闭了眼。
太庙里的淳于琳珉好像也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诵经声停顿了一下。
乌鸦的眼睛很亮,沉默的注视着那跪着的王爷。
“师傅,”段暄忽然道。
乌鸦扑棱着从棺材上跳到地上,直接变成了个道士模样的人。
此人正是大法师,也是段暄的师傅段真人。
段真人身着深蓝得罗,头戴一顶玉清莲花冠,莲花冠下头发花白,与花白头发相配的,是同样花白的长须,脸上却无一丝皱纹,配得上一句鹤发童颜。
段真人翩然而至段暄面前,然后盘腿坐下。
“段暄吾徒,近来可好?”
“如您所见,不算甚好。”
“此次京都之行,你可有收获?”
段暄未语。
几乎半个月未吃未喝,段暄整个人看起来枯槁的厉害。
大法师伸出手,在空气中画了一道很奇怪的符咒,然后送那符咒进去了段暄的身体中。
段暄那苍白的脸,慢慢的恢复了生机。
“体会了一趟人间烟火,寻找到了‘我’。”
“那现在,这一切,也是‘我’让你做的吗?”
段暄略思片刻。
大法师让他下山,表面上是为了解决太子的问题,但最根本是让他寻找真实的自己。
他发现了自己就是淳于翾,而不是记忆中以淳于翾身份活着的乞丐,而后的种种,他都是以淳于翾的角度来思考,来处理问题。
淳于翾,就是‘我’。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段暄回道。
像是听到了段暄的回答。
太庙里的淳于琳珉嘴角扯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大法师也是笑笑。
“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忽然,一个声音从二人后面传来。
来人正是胡言吾。
胡言吾走到师徒二人身边,直接一盘腿,坐了这对师徒旁边, “道生万物,有无相生, ‘我’也是诞生于有中,也可以说,‘我’便是无。”
这段话说的那叫一个扑朔迷离,但大法师却哈哈大笑,频频点头。
胡言吾才是段暄这趟下山最大的收获。
“暄儿,还需继续修行。”
段暄:“……是……”
胡言吾身后,跟了一帮子青红袍的大臣。
为首的杨庭侦见了跪着的段暄,也是一行礼,带着赋税司众多司员跪下。
光天化日之下,赋税司一群大臣,在这太庙门口,一字排开跪下,堪称一句:蔚为壮观!
原本只有十八王爷这一个奇葩,现在整个赋税司就是一奇葩窝子。
下跪这种行为极蠢,段暄知道。
但表演一旦开始,那便没有草草收场的意思。
段暄看着胡言吾,“你怎么来了?”
“想段美人了呗,”胡言吾嬉皮笑脸道。
当着段真人的面,胡言吾也是这般没羞没臊。
段真人也是不见怪,反而问他:“你想他,你便来了,是‘你’让你来的,还是‘他’让你来的?”
胡言吾笑笑:“想了便来见了,和困了便睡,饿了就吃是一个道理,”又道,“我就一俗人,哪儿有那么多想法?”
段真人又是 “哈哈哈哈” 一阵大笑。
“小胡大人真是有个慧根的,”又看了一眼段暄,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大法师这番话说的是云里雾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说完,大法师一挥衣袖,又是化作一只乌鸦,扑棱着黑翅膀向着太阳飞去了。
胡言吾看的是目瞪口呆。
《明皇杂录》里记载,八仙之一的张果老是乃是混沌初开之时的一只白蝙蝠,经年累月修炼而成的仙人。
“你师傅……是……乌鸦精?”
面对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胡言吾,段暄无言以对。
胡言吾又接着问他,“他刚刚说的什么意思?”
胡言吾不喜欢这些牛鼻子很大一个原因就是,道家喜欢将简单问题复杂化。
明明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偏偏要扯什么天地,扯什么道法。
段暄看着他,刚刚说的一口漂亮的‘有无论’,现如今却频频卡壳,段暄都怀疑他刚刚是不是被夺舍了。
见段暄不回应,胡言吾又将头探出去,问杨庭侦等人:
“方才,大法师说的是什么意思?”
赋税司的这群儒生,自然也是听懂了那道家之言。
但他们也也不说话。
从段暄北上入朝,到现如今得罪天下。
十八王爷段暄,承了大法师的法旨,北上入朝。
太子之事解决后,他便想走,但大法师让他再留一段时间,在晟京的时间越长,他越发现自己和这个世界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的身份概念也在不断的进行转换。
‘淳于翾’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身为皇子的责任,铆足劲儿搞赋税之法、吏改之法;
‘段暄’则明确的告诉他,他不可能登基称帝,要不惜一切代价将自己从候选人名单里勾去。
他不惜一切代价,直接毁了自己在朝堂上的所有声望。
抬棺游街之事,实在是过分了。
有无相伴,段暄,抑或是淳于翾,搞了这一切的出发点不是‘我想’,而是‘我怕’,恐惧才是推动一切行为的根本动力。
坐了段暄旁边的,赋税司等人也是听见了大法师的话。
那道家之言晦涩深奥,儒生们也是听了个一知半解。
大法师的意思很简单,不用怕,不用强迫,顺其自然。
“他在夸你,也在劝我,”段暄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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