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

　　魏云起当然不会回答他，因为这位备受瞩目长大的魏家幼子，将来享誉天下的第一画师，双耳乃是听不见的。

　　慕容怀跑到他跟前，满头满脸都是汗，却顾不得擦，抬手先献宝似的把蚂蚱放他眼前晃了晃，喘着粗气道：“你看这是什么！”

　　直到这时候小小少年才淡淡扫上一眼，眼睛里丝毫情绪变化也无，提笔继续画自己的莲花。

　　池里的并蒂千瓣莲已经在此夏日绽放到了极致，再不临摹，它就要一日比一日败落了，最终只留下两朵嫩生生的莲蓬。

　　慕容怀瞧着蚂蚱，颇有些失落地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个呢，卖蚂蚱的老伯明明说小孩都喜欢的，罢了，你既然不喜欢，我就拿去给师弟他们了。”

　　还没等他转身呢，魏云起的声音便传入他耳中，轻轻的小小的，像阵抓不住的微风，说着：“喜欢。”

　　慕容怀便喜笑颜开把蚂蚱塞他手里，弯腰揉了把少年脑袋道：“说话就对了嘛，若不经常开口，时间久了岂不成了哑巴了？”说着抬头看了眼天色道，“呀，我得回去跟师父复命了，阿起画完画便回去歇歇吧，下次有好玩的我还来带给你。”说完一溜烟跑了。

　　国师府占地两百四十九亩，府中弟子七十二，其中大部分都是魏云舟昔日云游四海捡来的苦命孩子，资质天分有高有低，高的已能观星测位，低的实在理解不了功课，就负责府中的大小杂事，总之修行和管家总得能驾驭一个。

　　慕容怀便是天分低的弟子中寻常一员，主要负责丹房原料的采买。若非要说点什么不同之处，就是他格外喜欢送给魏云起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基本每次出门回来都会捎带点什么东西，否则手就痒痒。他也知道魏云起其实对那些寻常东西并没有多少兴趣，可他并不要他有兴趣，他就想让他多说几句话。

　　聋哑聋哑，先聋后哑，慕容怀不愿意看到他这位小师叔有那一天。

　　此时不到未时三刻，他推测师父此刻应该在瞻星阁，便又一鼓作气从千秋池畔跑到瞻星阁外，方想进去，就被一只胳膊拦了个结实。

　　比他小半岁却比他高半头的小师兄扬着下巴道：“今日有贵客，师父说任何人不得进去打扰。”

　　“贵客？”慕容怀好奇劲一下子上来了，“咱们师父不是从来都对人闭门不见的么？上回惠妃娘娘借着过节的由头差人带了那么多礼前来拜访，他老人家可是连个脸都没给人家露的。”

　　小师兄抬手就给他来了记脑瓜崩，趾高气扬道：“师父的心思你也敢揣测？管好你自己就够了！”

　　慕容怀捂着脑门痛得呲牙咧嘴：“许幽谷你欺人太甚！我可比你要大好几个月的！”

　　“大有什么用？我比你来得早，你不还是得叫我一声师兄？”

　　俩小屁孩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互瞪一眼后哼了一声背对着对方一左一右坐在门口谁也不理谁。

　　过了半晌等气消下去了，慕容怀不禁自言自语：“会是谁呢？能让师父把人带到瞻星阁面见，那里面可都是机密啊，连进去打扫的人都是经过层层筛选。”

　　背对他的许幽谷望了眼紧闭的阁门，好奇心同样按捺不住，悄声道：“要不……看看？”

　　两人扭头对视一眼，慕容怀心道：“看就看，被发现我大不了说是他教唆的。”许幽谷心道，“看就看，被发现我大不了说是他提议的。”

　　继而各自点了点头，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笃定。

　　蹑手蹑脚将门推开一条缝隙，俩脑袋一上一下贴在了缝隙中，还没往里看上半眼，门便被人从里骤然拉开，两人猝不及防摔了个狗啃泥，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慕容怀便觉得身上一沉，随之无数雨点大的拳头落在他头上身上，疼得他嗷嗷直叫。

　　身着浅紫衣裙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揍完这一个又去骑另个人身上接着揍，嘴里用巴蜀方言骂道：“看看看！看个铲铲！俩猪儿虫眼珠子都要飞进来喽，这里面黑雀麻黑的有啥子好看的嘛！”

　　许幽谷资质在弟子里算好的，平日在府里除了慕容怀这个愣头青不把他当回头其余师兄弟哪个不把他捧着供着，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辈子居然能被一个奶娃娃摁在地上揍，还揍挺疼！

　　顾不得丢人，他边护着头边着急忙慌大喊：“师父救命啊师父救命啊！”

　　慕容怀本想趁许幽谷挨揍的功夫脚底抹油保命要紧，结果刚站起来就被小女娃又一把薅下去，眼看又要挨揍，九曲台阶之上忽有一道清如甘泉的声音传来——

　　“悠悠，不得胡闹。”

　　瞻星阁阁如其名，是魏云舟为了方便自己观测天象特地搭建的楼阁，里面没有蜡烛，只有屋顶用涂抹亮粉的宝石模拟了二十八星宿在夜空的位置排列，置身其中仿佛当真头顶夜空一般。

　　那个白衣墨发的年轻男子就站在千百繁星之下，神情从容，垂眸望着底下撒泼的小姑娘，连“不得胡闹”四字从他口中出来都带着股平和。

　　紫衣小姑娘霎时炸毛：“明明是他俩在鬼鬼祟祟！”

　　嘴上凶着，手却松开了慕容怀，瘪着嘴不情不愿站到了一边。

　　地上的俩倒霉孩子终于虎口脱险，注意到白衣年轻人身旁的轮椅男子，忙不迭躬身叩首：“师父。”

　　明明年纪轻轻却满头华发的魏云舟眉头轻拧很是无奈看向自己两名不省心弟子：“你二人为何趴在门上？”

　　慕容怀许幽谷不约而同伸手指向对方——

　　“他教唆的！”

　　“他提议的！”

　　成功把他们好脾气的师父惹黑了脸，也成功让师父身旁清俊无双的客人笑出了声。

　　魏云舟道：“胆大妄为，出卖同门，自己下去领罚吧，无需我多言。”

　　俩孩子齐声道了句“是”，转身朝门口走去。

　　慕容怀眼睛不由得朝紫衣女孩身上瞟了瞟，对方立刻回以他一记鬼脸，就差把“没好气”三个字写在脸上。

　　他慌忙转回脸，步子迈出去没两步，只听身后的魏云舟又道：“等等。”

　　两人登时顿住，站好继续待命。

　　“先留下吧，”魏云舟道，“千机线需要能操控的人。”

　　所谓“千机线”就是连通各个“星辰”的钢绳，通过操纵千机来调整星辰的位置，可以任意变幻“天象”，再从天象中推算日后所会发生之事。

　　不过这其中蕴含的天道唯有魏云舟一人能窥得，在其余人眼中，这些也只是一堆涂粉的值钱石头罢了。

　　俩孩子赶紧答应，生怕答应慢了师父会反悔似的，毕竟千机线不是谁想摸就能摸的，骄傲如许幽谷在过往年月里也只摸过一回，还是师父醉酒后只身来到瞻星阁让他帮忙搭把手，慕容怀就更不用说了，操纵千机的册子一页没少翻，也一次没上手过。

　　等把俩小徒支走，魏云舟朝身旁的白衣男子拱手道：“魏某管教不周，让公孙公子见笑了。”

　　男子墨发披肩，弱冠未及的年纪，举手投足却很是老成得体，听魏云舟说完也只是爽朗一笑：“先生言重，这两位小兄弟在你面前尚如此活泼生动，想必府中上下氛围必是一片融洽，在下艳羡还来不及，岂会见笑。”

　　说话间，头顶星辰缓缓移动，在千机的牵扯下重新排列归位，半柱香后随着“嘭”一声闸口关闭，新的星象出现在众人眼前。

　　魏云舟推动轮椅置身于群星之下，仰头望着茫茫黑暗中的北斗天河，眼神晦暗不明，忽的问道：“公子可曾怕过？”

　　“不曾。”

　　“公子可曾恨过？”

　　“不曾。”

　　“公子可曾爱过？”

　　“不曾。”

　　又是长久的沉默，年轻人忍不住道：“先生看到了什么。”

　　魏云舟道：“七杀，大贵，亦大凶。”

　　年轻人愕然，却展颜一笑：“我公孙家盘踞武林至尊之名多年，该当有此劫难。”

　　魏云舟又道：“有一法可解。”

　　“何法？”

　　“莫入武林，远离红尘。”

　　年轻人笑：“先生这是要我去出家？”

　　魏云舟回首看向他，道：“公子，你生来天纵奇才，根骨千载罕见，若长命，则可以一人替万人，但你可知物极必反月盈则亏的道理？就如池塘里的莲花，盛放到极致便开始衰败，你如今三窍未通乃是天大的好事，三窍中但凡有一窍与外界连通，则……”

　　剩下的话魏云舟没有说下去，但年轻人懂了他的意思，笑容逐渐淡去，神情却比方才认真，抬头望着对他而言不过几块石头组成的天象道：“命运若木已成舟，吾辈便更该披荆斩棘。如先生所说，我生来天纵奇才，根骨千载罕见，如此这般，我又岂会容忍自己苟且于一隅只为换得半生平安？当今武林群龙无首，我家中诸位长辈空享至尊之名却对乱局袖手旁观，他们不管，那就由我去管，这武林中没有一个‘道’字，那也由我去写。”

　　最后，年轻人朝轮椅中的男人低头拱手道：“今日多谢先生指点，我心意已决，愿日后能与先生后会有期。”

　　说完，抬腿下了九曲台阶。

　　台阶下等待良久的小女孩立刻凑过去道：“师父，你在上面都跟国师先生说了些什么啊，你们的声音太小了，我都听不清。”

　　年轻公子伸手捏了下女孩的鼻子，温和道：“说了……嗯，师父我准备自立个门派。”

　　“门派！”小女孩眼睛顿时亮了，“那等你死了我是不是就能当掌门了！”

　　年轻人：“……”

　　他可真是收了个孝顺徒儿。

　　瞻星阁的阁门开开又关上，阳光倾泻进来又消失。

　　慕容怀目送着那师徒二人消失在门缝合上的瞬间，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来还有正事没报，便赶紧爬上台阶喊道：“对了师父！太医院现在不给咱们提供炼丹材料了，说是惠妃娘娘有孕，宫里所有名贵药材都紧着她用，我就奇了个怪了，咱们炼丹偶尔还用鹤顶红呢，惠妃娘娘也用鹤顶红吗？”

　　不知何时追上来的许幽谷伸手拍了下他脑袋道：“笨！咱们这是被穿小鞋了！”

　　慕容怀挠着头不解：“穿小鞋？这是为什么？就因为咱们师父不愿意帮她诳陛下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真龙转世吗？”

　　许幽谷怔住了，他虽然比慕容怀小了半岁，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所以眼下他哪怕真的很想将实情托盘而出，可碍于整个国师府的安危，还是咬了咬牙关道：“说什么屁话呢！你就记住惠妃娘娘从来没找过咱们，咱们也不知道什么真龙不真龙的，师父不收礼不是应该的吗！这叫那个什么来着……叫‘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平日多读点书吧你！蠢货！”

　　慕容怀一下子又炸了毛：“你叫谁蠢货呢！”

　　“你啊蠢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当着他们亲师父的面再次掐起来，可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咳嗽声，俩家伙又立刻推开对方，乖乖巧巧站好等候数落。

　　“别打了。”魏云舟咳嗽完道，“慕容去备马，幽谷调整千机，等会随我一道出门。”

　　互相嫌弃的两师弟异口同声：“去哪儿啊师父？”

　　“进宫，面圣。”

　　醉酒那日他为惠妃腹中之子调整千机观了一回天象，结果令他惶惶不可终日。报了，国师府甚至连带整个魏氏一族都被牵累殆尽，不报，等待的便是几十年后的生灵涂炭，整个北方拱手让人，大梁皇族几近灭绝，汴京城内血流入渠。

　　魏云舟心想，公孙公子倔归倔，可那句话说得是真好啊——“命运若木已成舟，吾辈便更该披荆斩棘。”

　　他便要在此日敲响宫门，用这具残败的血肉之躯，为几十年后的天下生灵，在九死中谋一条生路。

　　那日的阳光是真的很好。

　　慕容怀出了瞻星阁，去马厩的路上又路过千秋池畔，望见仍在那作画的小小少年，明知他不会搭理自己，却还是跑到跟前张大嘴道：“阿起！阿起！我又要出门了！你想要什么吗，我给你带！什么我都能给你带！”

　　“阿起！阿起，阿起……”

　　那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时光匆匆流转，过往不可追忆，云烟散去，故国失，恍惚梦醒，恰逢江南雨季。

　　***

　　木门终于被撞开，人还没看见，江芷便扑鼻闻到一股浓重血腥气。

　　慕容老爷子趴在书案上，一动不动，手下头下都压着那张令他嚎啕大哭的画，眼睛睁着，却已经全然没了生气，从身上淌下的鲜血，一直蜿蜒至门口众人的鞋底。

　　慕容鑫登时魂飞魄散，脚一软直接跌在地上，不敢相信地往前爬去道：“爷爷？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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