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萤

　　这个夏天，盛夏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八月一过，气温便让人难耐，空气中弥漫着躁动与不安。本该是个相对闲适的假期，轩怡却因为搬家和舞蹈而格外地忙碌。
　　家里的东西陆陆续续地被清理出来，虽不用她帮忙，轩怡却常常跑回去帮着奶奶。舞蹈队的训练也开始忙碌起来，群舞的走位与动作已大致成形，楚老师开始对舞蹈的细节进行雕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个动作又一个动作地调整着。
　　这样的舞蹈训练不再是新鲜与荣耀。辛苦而枯燥地重复，即便是下午四点后的树阴下，姑娘们依然跳得汗流浃背，腰酸腿痛。
　　楚老师不断地鼓着劲，姑娘们也坚持着没有喊累，可练习的时间一长，大家的动作还是松了下来。一些姑娘的身体吃不消，陆续有人中暑告了假。
　　得益于长期跑步留下的底子，下午的高温和训练的辛苦，轩怡还能应付，而让轩怡感到苦恼的是她和动月的一段独舞，那是这整个舞蹈的亮点所在，也是它能否出彩的关键。
　　楚老师自是十分地重视，特意将轩怡和动月带到了县政府礼堂排练。这里的空间大，通风好，因县政府大楼挡住了路面施工的噪音，而显得安静，让人舒服。更重要的是平整的场地，不会因地面不知何处的凹凸而影响了动作。
　　只是跳舞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是早上跑完，稍事休息后，有时是下午跳舞训练之前。楚老师总是在每次跳完舞后，才能确定好下一次的跳舞时间，有时甚至是临时通知，这让轩怡感到无措，无法安排自己的时间。
　　舞蹈所需的关键动作，楚老师已将它分解到日常的跑前拉伸活动中，轩怡和动月要做的，便是将这些动作连贯地串起来。对他们来说，这似乎是件轻松的事，轩怡和动月跟着楚老师跳了几回，便能将动作完整地串了下来。
　　可既然是特意，楚老师的要求就不仅限于连贯，对他们也分外地严苛。

　　“放松点，柔起来。”是这几日轩怡听到的最多的话。
　　只是当这句话再一次出现在轩怡耳里的时候，她的头皮不由地又是一阵发麻，手上的动作跟着滞缓了一下。
　　“眼睛看着手的方向，三道弯，弯起来！夸张点，轩怡，再夸张点！”楚老师的好脾气似乎被消耗殆尽，语气间有了些急躁。
　　“动作轻柔起来，慢一点，收一点。”见轩怡放缓了动作，楚老师仿佛看到了希望，重新打起精神来，“好，很好！”
　　“叫你柔，不是慢动作，动作别那么硬，”在轩怡跳出有如拖泥般的动作后，楚老师终于怒了，“这是孔雀，活的，活的！”
　　一句气话，引来动月低声的窃笑。楚老师侧头瞪了眼动月，将怒火都发泄在那目光中。动月连忙伸手，掩住自己弯成月牙的嘴。
　　“来，轩怡你看一下，这段是这样跳的，你要有这样的感觉。”楚老师作扶额状，已然受不了轩怡的冥顽不灵，出声打断她的动作。她走到场中央，亲自示范。
　　“轩怡，你要想象一只孔雀从树林中来到溪边，带着好奇，它的动作是轻盈的，眼神是灵动的，心中一片欢喜，却有着初到一地的警觉。你闭上眼去感受，你在一片草地上，潺潺的溪流在你脚边流淌，悦耳的溪流声在你耳边回响，空气中泥土的芳香带着水汽浸润着你的呼吸，充盈着你的胸腔，你探出你的脚小心翼翼地踏了上去，土地是松软的，轻轻地包裹着你的脚，浅浅的草没过你的脚掌，窸窸窣窣地声音跟随在你的身后。多么美好的地方啊，你开心地笑了，不敢相信会有这么一个地方，你小心地观察着四周，生怕有什么危险靠近，更害怕这美景会忽地消失，你又向前踏出了一步，将脚稳稳地踩下，心中更加确定，是的，是的，一切是美好的，一切是真实的，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幸福来得难以置信。。。”
　　楚老师边说边舞，手指捏成的头灵活地向四周探寻，小心地向前探出脚来，脚尖轻轻地点地，复又稳稳地踏了上去，膝盖慢慢地下弯，复又迅速地弹起，仿佛她就是那只孔雀，初探于这山水之间，有风吹来，带起身上的羽毛，带来山林的气息。
　　轩怡痴痴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摇曳生姿，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曼妙。眼随身动，时而仰望，时而低眉，心随形动，顾盼生辉，女子花样年华里一切的精致与美好，在她的身上有了具体的形象。
　　跳得真好！轩怡看得出神，由衷地感叹，忘了自己的所在。
　　舞蹈，轩怡其实看过很多。在他的认知中，不过是多项文艺形式中的一种，即没有唱歌般耳熟能详，又没有相声小品般生动有趣，只不过是为了填充表演的时间，在小品和唱歌之间的过渡而已。舞蹈的辛苦，轩怡是知道的，可舞蹈带给观众的效果，他也是知道的，舞蹈结束后观众的鼓掌，更像是对终于结束的感谢，尤其是社区的演出，连这样的感谢都稀稀拉拉。他无法从蹦跳扭甩中看出美感，更无法从中体会到情感。只有这一次，这么近的距离，那眉目一挑时的欢喜，那手指扑闪间的轻灵，都能从眼前的舞蹈中感受到，心仿佛被舞者牵引着，跟随着她的动作，跟随着她的目光，体验着她的情感，轩怡第一次感受到舞蹈的魅力，被舞蹈所感染。
　　可感染本身就是个无可名状的东西，楚老师的舞蹈能感染轩怡，可自己的却不能。轩怡想着跳好，可是一到自己上场，便慌了心，她记着动作的顺序，记着轻重缓急，却无法展现出动作所带来的感觉。
　　什么是灵动，什么是欢喜，什么又是小心翼翼，那些出于楚老师口中又浮于自己脑海中的词汇，那些字典中白色纸上的黑色油墨，那些用更多抽象的词语来解释的抽象词语，轩怡似乎懂得又无法参悟。
　　为什么同样的动作却会有不同的感觉？那又是怎么的感觉，感觉又是什么？轩怡不由地想着，这是个深奥的哲学问题，推理在脑海中不断的演进，得出了一个又一个结论，可任何一个结论都无法给予她舞蹈上的帮助，她不断寻求，不断尝试，却愈加迷惘。
　　几日下来，她的动作畏缩，神情焦急，仿佛被电击过，生怕再次触及，倒真的是小心翼翼了。
　　“陈轩怡，你没见过真的孔雀吧？它的动作有点像鸡，其实它就是一只大鸡，鸡你总见过吧？” 动月说得飞快，也替轩怡着急了起来。
　　鸡？轩怡脸上的表情更加地迷茫，她见过动物园里的孔雀，懒懒散散的模样无法与鸡联系起来。
　　“别胡闹！”楚老师责骂了动月一句，“轩怡，放松点，你太紧张了。其实，你已经跳得很好了，你的动作到位，你的技巧娴熟，可你发现没有，你的舞蹈只有动作，只是为了完成而完成。你缺少情感，你缺少交流。就像你的交谊舞，你的步点到位，你的衔接顺畅，难能可贵的是你有力度，可你在跳舞的过程中却没有与舞伴交流。还记得我们跳的那次舞么，当我看向你的眼睛，我无法从你的眼里读出情感，快三的奔放，快四的轻盈，慢三的舒缓，慢四的优雅，都是舞者情感的表达，你都不能享受其中，又如何让你的舞伴享受？这不仅仅是身体的配合，更是心灵的契合。就像现在你跳的舞，也需要交流，那是自己与自己心灵的交流。
　　试着闭上眼去想象，你站在这里，你的□□已腐朽，你的灵魂却依旧站立，此刻的你，是你，又不是你，你轻得没有了重量，像风一样随意，像水一样轻柔，你张开你的手，展开自己的想象，像小鸟一样展开双翅，让指尖去感受风的轻抚，去聆听风的轻吟。”
　　轩怡依言，走到窗边，窗外阳光明媚，天朗气清，一派夏日景象。轩怡闭上眼，尝试着放松身子，什么都不去想。大脑停下了运转，眼前的黑暗中渐地起了光亮，白茫茫地照亮了整个天地，混沌一片的天地渐地明晰，没有了束缚，心思在这片天地间肆意地驰骋，呼吸也渐地平缓，在一呼一吸之间深深地向下，直沉到身体的最深处。卸去了身上的力气，触觉愈加敏锐，额前头发正柔软地贴服，衣服与皮肤正轻轻地摩擦，那些细小而轻柔的动静，像喃喃的私语，在身体的不经意处召唤，脑中那随意驰骋的心思，此刻却安静了下来，点点地渗过肌肤，去追随那些细语，直到身体的尽头。
　　一切仿若虚空，失去了时间和空间。
　　“轩怡，试着动起来，你想到什么就跳什么。”耳边传来楚老师轻声的提醒。
　　轩怡的心思涌动，手捏兰花，翻转向上，手臂随之轻摇，仿若无力的手臂却充满着韧劲，看似随意的动作却饱含这生机。是破土，也是破茧，轩怡的面前，百草窜出了地面，百蝶亮出了翅膀，转瞬之间，便是百花齐放，蝶飞漫天。一股向上的劲儿顶着轩怡，使她不由地将双臂高举张开，去迎接阳光，去感受繁华。
　　“真好，”楚老师在旁边鼓励，“轩怡，感觉到了么，这就是你，毫无束缚的你，无所不能的你。”
　　轩怡睁开眼，面前的阳光明媚，心里的世界盎然。
　　“刚才的动作，十分地轻盈柔软，轩怡，这才是舞蹈，舞蹈是发自内心的。只有你跟从了你的内心，你的舞蹈才会有魅力。”
　　楚老师的话对轩怡来说，太过煽情，太过直白。轩怡茫然地抬起自己的手不知所措地看着。真的么？刚才发生的一切，自己的心里什么都没有想，难道这样就达到了楚老师所要的效果？轩怡的心中并不确定。
　　“轩怡，就带着这种感觉跳舞，如果无法达到，那就先感受一下，再来跳。”楚老师上前拍了拍轩怡的肩，为她的表现而感到欣慰。
　　这种感觉？轩怡的心中依旧茫然，回想刚才的一切，似乎抓住了什么，又什么也没抓住。练习在继续，自己与往常并没有不同，可轩怡明显地感觉到楚老师的目光，少了无奈，多了赞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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