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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谢人间天女殉道 全忠义文山成仁
且说是日群臣朝会廷议文丞相事。五鼓时分,宣故宋文丞相上殿。中书省麦术丁以下,并尚书省、枢密院、御史台、六部长官俱候于殿。时东宫宫师府、詹事院诸臣因太子真金成婚,在东宫执事观礼,不得来,故无别传。
一时宿卫报曰:文丞相至矣。自帝忽必烈而下,皆屏息以候。少时,宿卫环伺处,见一人影从容入殿。至殿前,长揖不拜。
众臣不曾见过文丞相者,争先窥之:囚服褴褛,赭衣都旧得无了颜色;兼病体枯瘠,形容瘦悴;更见其沉着风度,器宇雍容。立在殿前,正玉树临风,泰山竦峙,何足喻也。众官平生阅人多矣,不曾见过如此南国佳人物。博罗先低声道:“文丞相性气,必定还如从前一般硬。”
左右先叱曰:“何为不跪!”文山若不闻然。便有二武士上前,持金挝击其膝;霎时文山膝上沥沥渗血,文山仍坚不为动。
时御史程文海亦在,暗赞曰:吾皇力能得四海,不能得此人一跪。向来所致南士,与文丞相相比,可谓萤火皓月之别也。
却说武士无法,正要向前扭之使伏,皇帝谕:免之。因谕曰:“文丞相在北三年了,有何话说?”
文山从容道:“宋无不道之君,无可吊之民。不幸母老子弱,权臣误国,用舍失宜。北朝用其叛将叛臣入其国都,毁其宗社。天祥相宋于再造之时,宋亡,天祥当速死,不当久生。”班中如留梦炎、叶李等,皆面红耳赤。
皇帝复谕:“汝在此久矣。若能改心易虑,以事亡宋者事我,当令汝省中一处坐者。”众臣知皇帝愿以文丞相为宰辅,都静听文山答语。
文山对曰:“天祥在宋,蒙先帝厚恩,为状元宰相。今事二姓,非所愿者。愿与一死足矣。”
皇帝听译已毕,想了一回;复说了几句。又传谕:“汝不愿为宰相,则为枢密。汝旧曾掌管宋军,我今令汝尽掌大都五万汉军,可煞放心。”
众臣闻言,都惊住了。麦术丁、库端等皆要出奏不可,尽被忽必烈禁斥住,单候文丞相回话。
文山笑道:“一死之外,无可为者。”皇帝不语。良久,挥手道:“丞相且退。”文山一拱手,飘然而出。
众臣咋舌曰:“世间尚有如此人物!”因纷纷奏:“此人断无归顺之理,久留必生祸患,乞陛下早作决处。”皇帝仍不忍:素日最敬英雄,更兼文山是状元宰相,才德绝世。虽不能得之,已生了释还之心。当时令群臣再议,因退朝。
麦术丁等因私奏曰:“文丞相不肯归附,不如全其忠心,赐之一死。”留梦炎等亦上书力陈:“文丞相英才伟略,古今罕有。曩者开督府、筹略号令,威信夙著于江南。苟释之使去,彼必遁山林,复号召天下,为国家大患。不如从其所请,以绝祸根也。”群臣一再坚请。
不言忽必烈犹豫。且说文山复回兵马司狱,李指挥、魏千户、刘牢子等都来探问。文山只笑答:“已矣,有何可问?”仍入土牢,举动如常。
及暮,将所栽枣树修剪一回。枣树栽下二载,已长成一人之高;凛凛严冬,叶已尽落。所余枝干,竟尽朝南生,无一向北者。文山灌溉已毕,道:“后三十年,其必倾盖而指南矣。”
因回土牢休息处。文山左目已近盲,至夜视物不清,吹灯要歇;忽觉异香盈室。急忙勉力看时,牢外果然影影站着一人,却是洛英。心底一动,问说:“你不去伴他出嫁,来此何为?”
洛英道:“今日是腊月初八,正是释迦牟尼佛祖成道日,合食八宝粥饭以应日分。白天府上忙碌,不及送来;今夜特地送来,丞相勿怪悭慢。”因将食盒奉上。文山接过称谢。
洛英复告:“公主说,丞相所嘱诸事俱已安妥;文编已尽送交千二相公。千二相公曾言:太夫人灵柩在广,不日遣家人扶灵还乡;丞相可无忧矣。”
文山点头。郑重道:“请上覆许小姐:天祥无福之人,谨祝他日后无虞无忧,多子多福。”
洛英不答,卸下身间包袱,取出一件羔袍。道:“时已严冬,大雪令候;恐丞相无御寒衣物,特缝制羊袍。公主说:日前来得急了,不曾带来。今特地送来,请丞相留用。”文山笑道:“这倒不消,那里用的?”
洛英道:“今日大雪了,此处又少炉炭;看冻着了,怎么处?”文山不复推辞,因接过来;经手处,觉异香盈抱。洛英转身跑了出去。文山立了半晌,因取粥吃了,回床卧睡;将羔袍覆于被上,一夜安寢。
刘牢子等人却慌的一夜不眠。魏千户、李指挥复托人打探朝里,都说事情不好;“群臣连连上奏,从午至夜都是请杀文丞相的。恐怕丞相这劫数度不过了。”魏千户叹说:“是相公自求一死。只消他一句软话,陛下不独赦了他,还与他丞相做。奈相公自家不肯何?”
几人心怀惴惴,坐到天明。方横三竖四,胡乱打几个盹时,隐隐听见外面金鼓声声,刘牢子先惊地跳起来,还只道听错,忽见宣使疾步走来,几人蓦地心沉。
宣使即道:“陛下旨意:从文丞相所请,即刻柴市问斩。”
刘牢子等闻言,轰去魂魄。忙问:“昨日陛下分明不忍,今日是怎生?”宣使道:“今日五鼓,麦术丁进奏,反复陈请;陛下左右近使也极劝;有喇嘛又来进占卜之言,都说须杀不赦。陛下立了决心,下诏从诸臣所请。”叹道:“快引我见文丞相者。”
几人战战兢兢,走至土牢前,见文丞相衣冠端正,向南而坐;早念了几百句佛。至此,先叫了声“丞相”,再说不出话。文山见几人行迹,早已明白。宣使行礼道:“吾皇有诏:从文丞相之请,赐斩刑。”
文山闻言,欣然道:“吾事毕矣!”神色如常,更不少变。众狱卒俱不能忍悲,至有失声恸哭者。刘牢子听文山讲诲最多,受恩最深,此刻哭道:“我等最后送丞相一程。”便与文山卸了头巾,戴上黄冠,外面罩了羔袍,合了重枷。文山大步踏出,朗声歌曰:
昔年猃狁侵荆吴,恃其戎马恣攻屠。
忠臣国士有何辜?举家骨肉遭芟锄。
我宋堂堂大典谟,可怜零落蒙尘污。
二君从诲不复都,天潢失散知有无。
衣冠多士沉泥涂,齐民尽陷敌版图。
我为忠烈大丈夫,诗书礼乐圣贤图。
竭心尽力思匡扶,驱驰岭表万里途。
如何天假此强胡,宗庙不辅丹心孤。
英雄丧败气莫苏,痛哀故主双眸枯。
今朝此地丧元颅,英魂直上升天衢。
神光皎赫明金鸟,遗骸不惜弃草芜。
谁人酹奠致青刍?仰天长恨伸乌乎!
一金一鼓,在前开道,引囚车向柴市而来。
原来连天埃雾,是日,复大风扬沙,地杳天冥;日色无光,咫尺难辨。连日戒严,此时为防生乱,大都城门全闭,甲兵执仗登城,街上对邻亦不许往来。赵宋宗室,前日已发往开平;而翰林学士赵与恧以宋宗室故,亦被监闭一室,诸卫士弓刀环伺,席地而坐,闻门外弓马驰骤之声不绝,正是枢密龙虎卫军来去禁呵。
大都百姓,久慕文丞相威名,闻相公今日被刑,争相前来,要一睹仪容。观者如堵,横街塞道,凡万人数。囚车过处,皆高呼“丞相。”
宣使在马上,亦高声道:“文丞相,南朝忠臣。皇帝使为宰相,不可,故随其愿,赐之一死,非他人比也。”百姓官人或揖或拜,皆呼丞相不绝。
一时,到了柴市刑场,几万双眼,看着文丞相下了囚车,开了枷,从容走至刑石之前。宣使心犹不忍,复问:“丞相今有甚言语?回奏尚可免死。”
文山道:“死尔,尚何言。”道:“请借纸笔一用。”宣使看日色尚早,忙命呈上。文山亦不思索,提笔作绝命辞,凡七律二首:
昔年单舸走维扬,万死逃生辅宋皇。天地不容兴社稷,邦家无主失忠良。神归嵩岳风雷变,气吐烟云草树荒。南望九原何处是?尘沙暗淡路茫茫。
衣冠七载混毡裘,憔悴形容似楚囚。龙驭两宫厓岭月,貔貅万灶海门秋。天荒地老英雄散,国破家亡事业休。惟有一灵忠烈气,碧空长共暮云愁。
宣使亲为捧下。文山环顾四周,因久囚于狱,不辨方向。因问曰:“孰南面?”观者纷纷与指道:“丞相身后。”文山转过身来,那南面的百姓纷纷退开;人潮涌动处,忽望见一素衣女,二人目光相接;下一刹那,倏然不见。
文山整顿衣冠,向南再拜曰:“臣报国至此矣。”方令解衣束发,南面端坐。
宣使不得已,叫声:“时辰已到,斩讫报来。”一时大都声息都歇,唯有大风复起。
刽子开刀。隐隐听见远处叫道:“圣防到,留人!留人!”手下一滞。文山目视刽子,趣之用刑。刀落处,义尽仁成。时人有诗挽之曰:
金字牌飞出建章,郁孤万垒为勤王。
驱驰岭海君臣寓,囚系燕云道路长。
六籍一时光日月,孤忠万里立纲常。
元归凛凛浑生气,南北人夸姓氏香。
又有诗论丞相平生曰:
时平辄弃置,事迫甘前驱。鸣呼忠义臣,匪直科目儒。
江寒朔吹急,列城同一趋。岂不寄便安,纲常乃当扶。
移檄倡诸镇,奋袂躬援枹。川决莫我回,万险栖海隅。
天乎复不济,道穷竟成俘。一死事乃了,吾头任模糊。
悠悠讥好名,责人无已夫。三衢有魁相,投老作尚书。
谢翱后行于浙水之东,几回约友祭吊文公。登西台恸哭,有诗《哭所思》曰:
残年哭知己,白日下荒台。泪落吴江水,随潮到海回。
故衣犹染碧,后土不怜才。未老山中客,惟应赋人哀。
其所作招魂之辞略云:
魂朝往兮何极!暮来归兮关水墨。化作朱鸟兮有咮焉食!
邓光荐有《画像赞》吊之曰:
目煌煌兮,疏星晓寒。气英英兮,晴雷殷山。头碎柱兮璧完,血化碧兮心丹。呜呼!孰谓斯人,不在世间!
后人亦有诗挽之曰:
徙倚北门里,浩歌归去来。成仁诚我事,道法任人猜。
八郡独英秀,千秋此夜台。南风终不竞,呼啸有余哀。
且说文山腔血已碧,凛然归天。顷之,狂风汩起,卷沙扬石;一缕冷香幽幽,渗于血气间,随风弥漫四宇。观刑者无不掩面流涕。复闻马蹄声迫,有人高叫“有防教,留人勿杀!”
须臾声已至刑场外,让出道来。一骑奔至刑台前,见文丞相六阳散矣,滚下马来,伏地哭道:“我来迟矣!而今如何报与陛下?”那宣使也识得宿卫,含泪道:“岳兄,何事到此?”
那岳姓使者,正是当年往建康谕伯颜还军之人;因堕泪向宣使略禀前事。原来皇帝今晨下诏不久,太子真金即刻入宫,请停刑,并说喇嘛之卜言有不可信者。伯颜丞相临行,亦留一书在鄂尔根萨里处,俟陛下诏斩文丞相时,即行陈奏。闻他道:“陛下已生悔意,又见真金太子、伯颜丞相极言,遂遣我速来柴市止刑。不料到底迟了。”
宣使长叹道:“你我且以文丞相升仙事回宫上覆者。”岳姓使夙仰文丞相,走至尸首旁,再拜为礼。见文丞相外袍底露出衣带一角,颇有字迹。取出看时,曰:
吾位居将相,不能救社稷,正天下;军败国辱,为囚虏,其当死久矣。顷被执,欲引决而无间。今天与之机,谨南向再拜以死。其赞曰:
孔曰成仁,孟云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宋丞相文天祥绝笔。
二人即以衣带赞上于帝。忽必烈拊股长叹曰:“文丞相,好男子,不肯为吾用。一时轻信人言杀之,诚可惜也!”
自此凡有朝会、见南人,辄感叹文丞相仁义不已;以至留梦炎等昔忌其生,后妒其死。文山死数年后,留梦炎等复极谏征处士谢叠山枋得入朝;叠山至大都,羁縻悯忠寺,不食五日而死。而南朝旧人如王炎午等,多亦上书干谒求仕路;南方渐无遗民,不复言宋矣。此是后话。
回说初八成亲,行交拜之礼时,真金心下已不自安;至夕,入洞房,侍儿尽散。披开纱幕,入目正是伊人;盛饰严妆,泪痕满面。真金疑虑难释,想起终日不曾闻见飞琼身上异香气息。因问:“好妹妹,当真是你?”
那人不答,举手自面上揭去一层,现出本来面目:却是何洛英。原来成亲时,飞琼与洛英二人俱以假面遮盖,瞒过世人。真金大惊,急问飞琼安在。洛英跪进一书。真金忙取读时,正自飞琼遗笔云:
真金吾兄:娣无用于国,获罪于天。今得死所事,死复何恨。所有小妹洛英,乞兄早晚护觑。
洛英接过,即于龙风团烛上烧去。
真金读毕,恨痛填胸,焦灼无两;又恐旁人知觉,只能催问洛英。洛英奏曰:“除非文丞相得赦,否则臣姊必与文丞相同归。”真金忧心如焚,忙召来心腹,去探飞琼踪迹。
次日,闻有诏杀文丞相,忙亲入殿切谏;又命人于观刑人中着实访察。至午时得报,文丞相已死。而来人复报,百姓每言语不一。
有人道:实见一白衣人倒毙于刑台之侧,却非少女,而是一白头老妇;
又有人道,实不曾见死人。却是文丞相临刑之际,天上飘雪,盘桓一时,而地下无一丝积雪之迹;
又有人道,曾见白衫女今晨在巷角与贫妇行诊,尚有所遗桥梁钗一副、玉带钩一枚为证,何尝死来;
后竟有人传长生天圣女怀大仁德,亲赴东海宣谕日本,以求免战。以讹传讹,近于仙传鬼谣,莫知真伪,而许飞琼自此绝迹人间。惟真金、洛英心中明白:飞琼死矣。东宫因传令,文夫人欧阳氏出宫往收尸。后真金为新妇易名曰安真迷失,授玉册、入牒祖庙,立为侧妃。
欧阳夫人与张千载、江南十义士殓文山尸首,奉柩葬于大都小南门外五里道傍,为他日归骨便路。后文公嗣子文升至大都,先遇见绿荷于顺承门内。绿荷时已嫁顺承门内石桥织绫人,因与刘牢子同引文升至墓所祭拜;碑唯刻曰“信公”。
时柳娘早已随月烈公主发嫁至沙靖州,环娘亦随公主发嫁歧州。文升因自东宫迎养欧阳夫人,并扶文山之柩还乡。而文璧、文毅孙迎母曾太夫人灵柩,与文公柩同日舟至庐陵。时人皆以忠孝所感。
因葬文公于富田东南二十里木湖之原,祠于先贤堂;复于城南忠节祠增设信国公文天祥像。文升庐墓三年,后征为集贤直学士,不及仕而终。此是后话。
却说文山已死,大都解禁,兼止修土城之令。却说朱清、张瑄二人自请修土城、献蓑苇,为平沙公主训诫一回后,稍自敛戢。此时见平沙公主入作宫妃,又私下探听新妃非旧公主,公主实已身死;诸般内闱秘事,不明底里,却渐渐大胆试手起来。
逾五年,朱、张俱以海漕事致位宰相,弟侄甥婿皆为大官,田宅仓庾遍及四方,舆骑往来充隘门巷,富贵甲天下。又五年,俱获罪,藉其家,以其产业设朱张提举司,旧日流民为还科差蔽附于朱、张者十数万户,皆输重租于官,隶为佃稼,增租重赋倍于常户,民不堪命。又没其田以供中宫,曰江浙财赋府。
时任仁发主持吴淞江水利毕,受朱张举荐,入京修葺通惠河。后仁发见朱张败落,知整理大河事无望。自于浙东宣慰使任上致仕,建来鸿楼、揽辉阁于青龙江上,吟诗作画,摈斥终身。这都是后话了。
而薛禅汗忽必烈皇帝征战无已,重用聚敛臣。逾三年,复为群臣所迫,诛卢世荣。时御史复谏内禅,故阿合马党人欲复旧仇,悉拘封御史台吏案。上下悚动,勾起旧事;天颜震怒,群臣力劝方解。是年十二月,太子真金以忧薨。天下悼之,而汉法浸衰矣。
又数年,群臣请诛桑哥,稍止钱谷之乱。逾年,帝忽必烈崩,皇太孙铁穆耳登极,上先帝庙号曰“世祖”,先考真金庙号曰“裕宗”,改元大德。而人世更易,义理非新。落月何往,平沙一度;要证前因,且待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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