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耳边似乎还荡漾着清河王的完美无可挑剔的笛声，半是恼恨，半是神伤，淳贵人的
　　黏黏腻腻的撒娇声便打断了这一切。她缠着甄嬛陪她出去放风筝，甄嬛被她缠不过，只得应了。叫我和流朱随侍，我才懒得跟着，忽想起一事，忙道：“前日遇上温太医，说有个神仙玉女粉的养颜秘方，是唐女皇武则天留下的。问小姐要不要，小姐若要，待奴婢作好了果子，就去取来。”
　　嫌弃温实初，不等于嫌弃他赠与的东西。这样的好事，她自然不会拒绝。槿汐流朱，还有一班的侍卫，陪着两个主子浩浩荡荡出门去了。
　　我在厨房磨蹭了一会，又换了身衣裳，这才出了门来。经过御花园，远远的听见淳贵人骄纵恣咨的笑声。这笑声里张扬着得意——年少得宠不说，皇帝很是由她性子，任她言行随意，并不以宫礼约束。且又傍着后宫第一的宠妃作靠山，这样的好事，换哪个识时务的，会不得意呢？
　　循着她的笑声，只见一线纸鸢在天上振翅飞扬，像恨不能脱了线飞的更高似的。真脱了线可就飞不得了。我冷眼看了须臾，便转身去了太医院。路途遥远，取了药方回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进了门，放下了药方，只见甄嬛早已经回来了，面色阴郁。槿汐在旁默默陪着，不见流朱。我仗胆才要问，只听身后脚步声沉，是流朱回来了。她进了门来，白着一张脸，眼中泪滴赫然，甄嬛吃惊的看着她：“怎么样，淳儿找到了吗？”
　　流朱哽咽道：“小姐别急，千万别急，腹中的龙胎要紧……”她话音未落，淳贵人居住的偏殿已传来悲哭之声，正是方淳意贴身的婢女翠雨。
　　甄嬛的眼睛只差瞪出来，我亦惊骇之至——难道方淳意死了？怎么可能！那肆无忌惮滴滴的笑声仿佛就还在耳边，人却死了？槿汐急道：“小主别急，听流朱慢慢说。”
　　“下人们找了一个下午，都没找到。只在傍晚时，在太液池发现了她的尸首。此事皇上已经知道了。现在尸首已抬回偏殿，在地上停着呢……”
　　甄嬛几乎背过气去，她的确待淳常在亲厚，安沈二人早已不及，不想竟是这般结果。她坚持要去偏殿看一看，槿汐连忙阻拦——龙胎要紧，一旦偏殿的不祥之气冲撞了龙胎，没人担待的起。小允子等也都跪了一地阻拦。
　　既不能去，直哭得她鬓歪妆残，气息紊乱，我心中暗叹——不管她对我这有血缘的姐妹不怎样，对那没血缘的淳贵人倒见得几分真心，并非只是互相固宠的依存关系。顿了顿足，提醒她道：“小姐现在一味哭泣又有何用？何如趁这会子清净叫来翠雨，或许还能问出些什么。若待尸首送去殡宫，小姐再想问什么，也来不及了！”
　　槿汐瞅了我一眼，也道：“浣碧姑娘说的对。明后天要小殓大殓，肯定还有不少人来吊唁，到时候就没机会问了。”
　　一语点醒了甄嬛，才渐渐止悲，恨声道：“你说的对，此事必有蹊跷！兴许有人冲着我来的，我若一味软弱，岂不叫她们得意了去？”
　　我和流朱帮她略整衣冠鬓容，在莹心堂的门口外头摆了，招来翠雨。这才同槿汐陪她出了殿。翠雨已经换好了白衣，头上簪了白花，裹了孝带。行到莹心殿前，阶下跪倒磕头，参见贵嫔主子。
　　“翠雨，本宫来，是想问你一件事情——你是头个见到你家小姐尸首的？”
　　“是。”翠雨呜咽着点头。
　　“你可觉得有什么蹊跷之处？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突然不见了，然后便溺死了？”
　　翠雨回想了一番，忽然哭道：“求娘娘为我家小姐伸冤！我家小姐必然不是普通失足落水！她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甄嬛吃惊道：“你怎么会如此肯定？”
　　“我家小姐从小深谙水性，是不可能溺死的！”
　　“深谙水性？”我诧异喃喃，甄嬛瞧了我一眼，继续问道，“你家小姐乃是官家女儿，怎么会深谙水性？”
　　“这……”翠雨举袖掩口，似觉说漏了什么，敷衍道，“我家小姐自幼长在水乡，自然深谙水性。”
　　我摇了摇头，道：“这世道女儿家身份金贵，除非渔民家的女儿，否则即便平民百姓家的女儿也未必随便下河的。何况你家小姐是四品官的女儿，管教严格不说，出入也当仆婢成群，前呼后拥，哪里会容得你家小姐脱衣下河？”
　　“浣碧说的对。”甄嬛肯定了我的话，继续问道，“翠雨，你方才掩口，莫非有什么话瞒着我？”
　　翠雨只是低头不语。
　　流朱耐心道：“翠雨，你不说实话，证明你家小姐通晓水性，娘娘如何在皇上面前为你家小姐申辩，证明她不是落水而死，而是被人所害？皇上若不管，你家小姐不就报仇无望了吗？”
　　翠雨还是沉吟，槿汐喝道：“你是你家小姐陪嫁的丫头，吃喝穿戴都比寻常丫头高级。你深受你家小姐大恩，如今却不想为主子报仇了吗？”
　　翠雨一哆嗦，眼泪又掉了下来，仰头哀求道：“求娘娘找个僻静处，这杀头的事，奴婢不敢随便说的。如今为小姐报仇，也顾不得了。”
　　杀头的事？每个人听的都打了个冷战。曾经史美人住的屋子空着，我和流朱搀扶着甄嬛去了那里，槿汐在门口守着。
　　翠雨叙说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不已的故事。死去的‘淳贵人’身份并非真正的官家小姐方淳意。她本名翠云，和翠雨的身份一样，是方淳意的贴身侍婢。二人是亲姐妹，自幼都在江边长大，家贫常下河捕鱼，因此两人都深谙水性。十岁那年被方家老爷看重，挑入府中侍奉小姐，颇调教了些礼仪文墨。想来自挑她们入府时，便存了李代桃僵的主意。真正的方淳意如今已经嫁人了，至于从前翠云说的看见姐姐姐夫在闺中吟诗作对，两情恩爱，不过是戏台子上的事情。
　　此事方家也算不得不义，给足了翠云翠雨家的银钱，一辈子也花不完。且贫家女儿大多脱贫出头无望，这倒是个荣耀家族的机会。
　　甄嬛听罢，整个人直如傻了一般。打发走了翠雨去降云轩守着，自己回到莹心堂。换槿汐晶清侍奉着甄嬛睡下。我和流朱回了偏殿。从流朱口中大概得知了经过。方淳意放风筝时突然断了线，风筝落在假山上。她上山去拾风筝，下人们自然要跟着，偏她嘟嘴撒娇，不许人跟着。谁知她上了山去，就再也没有下来。片刻功夫却见曹琴默从假山后走出来，和甄嬛隔了丈余，对坐兴致勃勃聊了差点半个时辰，如今的甄嬛，仗着隆宠加身，比从前更加骄纵恣咨，得意之情，荣光之色，满脸洋溢，丁点也藏不住。平日最恨皙华夫人，威重势大不说，手段亦防不胜防。坦言欲收拢琴默，为己所用。面对这般赤裸裸的欲取而代之之心，琴默只是笑而不语，意态难测。最后打着哈欠走了。
　　甄嬛这才想起找方淳意的事，可是千山后山找遍，也不见人。心中觉得蹊跷，这才害怕回了宫。
　　“我当时也觉得曹琴默出现的古怪。现在想想，她和小姐说话的时候，方淳意便已经是荷花池里的一具尸体了。而她脸上的笑容，着实是对小姐莫大的嘲讽。……”流朱疲倦的喃喃。
　　人已经死了，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黑暗中，我默然无语——这华丽深宫，究竟还要吞噬多少人的性命？翠云？叫着还真有些不习惯。虽一度嫌恶她，也觉得她天真烂漫的性子多半是真的，却原来竟是个演戏的高手。表面天真的她，其实很懂得依附傍人之道，至于她从前那些看似无意的伤人害人的举动，我如今都有了新的看法。不过，不重要了。一场飞来的横祸，结束了她精彩的戏码，人生。也结束了我对她不满与微词。她也是锦绣荣华路上，一个屈死的冤魂。至于她的死带来的震惊，过些时日，也便随风散了。
　　迷糊入梦，仿佛还见淳贵人在凤仪宫中，当着所有的妃嫔骄傲宣称，她和莞姐姐家世年岁相当，最适合做姐妹啦。甄嬛亦开怀的将她搂在怀中，宠溺如自家小妹。仿佛一个很好听，很真实的故事，其实，实则却是个荒诞讥讽的笑话……
　　次日，甄嬛好了些许，但依旧萎靡，不过不再提及翠云，包括玄凌来时，她也只是在玄凌的怀中嘤嘤哭泣，只字不提为翠云报仇伸冤之事。或许有什么难处。我小心翼翼的提醒她，请皇帝派人好好检验翠云的死。尸首虽在荷花池里，死因却未必是溺死。查明死因，便有可能查出真凶。即便查不出，也对凶手有所震慑。甄嬛只是沉着脸，并不理会。我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也不敢再多言。
　　淳贵人被追封为淳嫔。大殓之后，棺椁送去暂安处。这期间，前来吊唁者倒是不少。只是，我很难判断她们的目的——究竟是来吊唁淳嫔的，还是来看甄嬛笑话的。毕竟棠梨宫占尽后宫恩宠，人人眼红。如今殁了一个，是何光景，足以让人们好奇。
　　淳嫔的死仿佛一点雷霆之讯，惊破了棠梨宫素日热闹的氛围。为了小心保胎，甄嬛终日不出棠梨。她整个人终日闷闷不乐，也带的所有人都心情沉重。
　　未过几日，宫中又出了件事——恬嫔深夜流产了。其时，玄凌正歇在棠梨宫。恬嫔又叫人来请玄凌，说自己胎动的厉害。因她以往也这样干过，结果却安然无恙。此次，甄嬛本在愁中，未免更加不悦，玄凌为此气的将枕头都丢出了寝帐，赶走了前来报信的太监。
　　谁知这一次竟是真的。在恬嫔呼天抢地的惨呼声中，她的孩子没了。据说是个手脚都长成了的男婴。玄凌颓丧之至。早一个月时，听说欣嫔也因为什么原因流产了。
　　冯敬妃也是个能看清形势的女子。自甄嬛盛宠，隔十日五日，一准儿要来坐坐的，侃侃宫里的琐事，打发光阴。如今甄嬛悒悒寡欢，她越发来的勤些，谈及恬嫔的流产，她唯赠二字——活该。
　　说她自己的嫔位不过仗着身孕求来的，宫里人一直对此非议不断。
　　闻言，我心里倒另有一番曲折——同样怀孕，恬嫔在先，至今不过嫔位。甄嬛已至贵嫔，宠遇悬殊至此，究竟宫里人在非议些什么？是不是恬嫔自己求来的，敬妃又如何知道呢？再说，既是处事不公在先，恬嫔真的为自己争取，也无可厚非吧。
　　细看那冯敬妃，面目颇显出几分年岁了。虽然她比皙华夫人年轻，却比不上皙华夫人的年轻美艳。也是普通世家的出身，宫中打磨多年，棱角见的圆滑，三分精明，七分世故，蕴于眼角眉梢，若隐若现。言语笑容，是敬诚还是谄媚，全在观者自行体会。
　　恬嫔流产，悫妃担责。据说恬嫔所怀男胎，生下来会影响悫妃所出长子予漓的地位。且恬嫔睡下前所食如意糕的确是悫妃送去的。百口莫辩的事实前，悫妃于畏罪投缳自尽。其子予漓归于皇后膝下。
　　毕竟恬嫔出事的晚上，玄凌是歇在棠梨宫的。为此，多少沾了些晦气。虽日日有人陪着开解，甄嬛到底越发抑郁了。我心中似乎也有些不祥的预兆——总觉得她这一胎也难保住似的。宫里多不公之事，人皆有妒忌之心。原本还有两个人能分担些注意力，如今，甄嬛是宫里唯一有孕的人。
　　为了开解宠妃，玄凌招其兄嫂入宫陪伴。甄珩夫妇的到来，的确叫甄嬛脸上绽开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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