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

　　从周家回来，紫苑迫不及待将马晴处得来的消息全部告诉余安安，余安安却并不意外，在她看来名不见经传却实力雄厚的天河资本背后必定有秘密，只是外围查探，怎么都查不到天河与柯家的关系，如今来看，是柯嘉桐避开新江集团，直接让韩芝及其姘夫马石春帮忙，这一层关系谁也想不到，又是在远隔重洋的加拿大，无怪余安安找不到头绪。但以林聚雪和柯嘉桐从前的关系，她俩不像是能联手做这么个大项目的人……

　　余安安还清楚记得当年柯嘉桐有意无意引她去新丝路决赛看紫苑，差点酿出惨剧的经过。柯嘉桐表面温顺可亲，实际的狠手却连林聚雪也比不上，天河资本的内幕，会不会连林聚雪也蒙在鼓里？……

　　就算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开始调查韩芝和马石春，余安安还是拉着紫苑谈到半夜，把自己所有的猜测，不管有多大把握，都一股脑儿说给她听。女儿还嫩得很，可嘉阳已在转捩点上，那些人不会等着紫苑慢慢成长，她们母女已没有时间。

　　凌晨才上床，过于兴奋的神经让紫苑左思右想，辗转反侧到天色微熹才倦极睡去，好像才刚打了个盹，就被三姨叫了起来，“程姑娘，门口有位姓萧的先生找你。”

　　紫苑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姓萧的先生？萧岚？！

　　她猛地翻身下床，这才发现床头座钟指向了十点，这四五个小时睡眠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一点没有缓解昨日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疲劳。紫苑让三姨招待客人进门，自己匆忙梳洗一番，踩着虚浮的脚步下楼来。

　　“佣人说你还在睡……你没有不舒服吧？”萧岚站在客厅，略显不安地问道，面前的女孩眼圈微黑，容色倦怠，想起旁人对昨夜的她如何华丽蜕变，如何光彩照人的种种形容，他心口仿若压上了千斤巨石，“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上周就过来了，一直没机会见你……”

　　这些天她不是同余安安在一起，就是与周一帆作一处，可要想联系她，其实也不难……紫苑淡淡一笑，等女佣上了茶点，伸手请他坐下，自己也落到他对面的沙发上。上次见萧岚是雪明的婚礼，彼时的他还和年少一样留着略长的发型，刘海卷卷的，一派不羁模样，如今他剪短了头发，露出饱满额头，浅褐色的眼睛愈发清亮，凝视对面的女孩，即便不说话也是一层层一段段逃不开避不掉的衷肠细诉。

　　可这一切于她，却像几个世纪那么久远了。纸和笔就在她衣袋里，她连拿出来的念头也没有。

　　“夏家和萧家下个月在台北举办婚礼，新郎是萧岩。”萧岚盯着紫苑，一字一句地说。

　　萧岚心头的巨石，一下掉进了紫苑原本沉静无波的心湖，她的表情从淡定直接变成僵硬，原来断送他和她感情的，左右几个财团决策的，被全台湾八卦报纸津津乐道的所谓萧夏联姻，可以这样偷龙转凤，李代桃僵？她坐得板正的身体慢慢软下来，曾经小心翼翼矜持着不肯放下的尊严，和这个混乱糊涂的世界相比，是如此的不值一提。

　　“紫苑，我来是想跟你说，我答应你的事，虽然晚了几天，可我做到了，我现在是自由之身，紫苑，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了。”

　　萧岚双手交握，眼眸闪着摄人的光彩，紧紧盯住紫苑苍白的脸颊，只见她坐在他视线里，神魂却漂浮到他不知道的地方，茫然，困惑，迟疑，交错混杂的表情里，唯独没有喜悦。

　　“很为难，是不是？”他的声音随着她垂下的眼神也一点点低下去，“我不知道你和周一帆在一起，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可那不是你本意，你在委屈自己……紫苑，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可尽我全力，帮你解决一些问题总可以的，去跟周一帆说清楚，好不好？我陪你去，周家能做的，我萧家也一定能做！”

　　周家，萧家，她该为自己的抢手而骄傲，还是该为感情的物化而悲哀。

　　紫苑猛地站起来往楼上走，萧岚一把没抓住，环视一圈不见一个佣人，索性也跟着上去，站在紫苑房间门口，看着她打开梳妆台上的首饰盒，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布包。紫苑返身正要往外走，一下撞在萧岚胸前，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这是？”萧岚把布包从她手里拿过来，里面竟然是那条眼熟的生肖金项链。这条项链最初由应晓薇送给紫苑，紫苑托向湘还给萧家，萧岚又放在月饼盒寄送回来，艰难曲折，难以赘述……他唇边泛起一丝酸涩笑容，“怎么，还是要还给我？”

　　紫苑点点头，低头绕过萧岚，才迈出一步，就被他拉住，手臂一拽就拽到了怀里，暗哑的声音送入耳中，“不说清楚我不会走的，项链我也永远不会收回去。”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怀抱还是那个怀抱，两年的分离模糊了她对他的记忆，可拭去浮沙，他的气息重新泛起，依旧烫热，依旧浓烈。那幅画着她背影最后被人买走的画作，那张他背着她一步步登上大三巴牌坊的照片，那些何东夫人纪念堂前的相拥，以及苗栗民宿里惹人生疑的嬉戏……甚至初遇时滚落他脚下的橡皮，向老师家门外偷听来的秘密，演唱会后大雨滂沱的夏夜，以及他狼吞虎咽吃掉的鱼丸汤……往事滚滚而来，刹那就红了眼底酸了眼眶，紫苑猛地推开他，现在只有这些记忆片段还属于自己，而这个人，离她已有几光年的距离。

　　“告诉我，你到底在顾忌什么？！我不信，我不信你喜新厌旧，我不信周一帆是你新欢！”萧岚压着嗓子吼道，“我只要你一句话，点头摇头就可以……紫苑，你摸着心口说，你还爱我吗？！”

　　原本就止不住的泪水在这一句问话中奔涌而下，那么骄傲的萧岚，是有多失望，多恐惧，才会问出这样卑微的问题！

　　她也想说，我爱你，我还爱你，你在我心里住了九年，我怎么会不爱你了呢。

　　可到了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说不出来。

　　她可以用自己的感情交换周家支持，却无法接受萧岚心甘情愿的扶助。她可以坦然挽着周一帆的手承接所有怀疑或祝福的目光，却不能仗着萧岚爱她就纵身投入那个金玉其外的家族。

　　不管她承不承认，她和萧岚之间一切美好的希望，在萧岚决定与夏宛央订婚那一刻就已经死去。看得最清楚的人居然是向湘，她早问过，你真有自己以为的那样爱他？

　　紫苑慢慢后退到梳妆台前，双手撑住了桌子，在萧岚困兽般的目光里扭过脸，对着窗外阴霾的天气摇了摇头。

　　整个杨家大宅一片死寂。

　　“你骗我！”萧岚的嘶吼声忽地打破一室沉静，他扔下项链三两步冲上去，狠狠将紫苑按到胸口，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七百多个日日夜夜，纵使有不甘有抗拒，他和她都曾夜不能寐地思念着对方，思念着曾有过的浓情蜜意，如胶似漆。可当他们时隔两度春秋终于再次相吻，萦绕舌尖的却是密密沉沉的苦涩，若酿坏的酒，烹错的茶，过了季节的果实，乱了音调的悲音。

　　“你骗我，紫苑，你明明就在骗我……”萧岚拥着紫苑喃喃低语，探入她口腔那一刻，他便知道那些表现出的决绝狠心都不是她真意，否则她怎么会松开咬紧的牙关，怎么会软化抵在他胸前的双手，怎么会对他予取予求，甚至慢慢地她搂住了他的腰，陷落在他臂弯里，像从前那样生疏而羞涩地给他一点点，一点点的回应……

　　咸涩泪水滋润着彼此干涸的唇，紫苑全身虚软，疲惫至极地伏在萧岚怀中，此时此刻，他的吻，他的声音，他的肌肤，他让她身体和心灵感受到的温度，无一不是莫大诱惑。他说她还爱他，她在撒谎，她本能的反应才是实话，是这样的么，她真的言不由衷，真的自欺欺人吗？紫苑在心里一遍遍质问自己，却招架不住萧岚在她身上燃起的一处处火焰，那伸进衣襟抚上她肩背的手，将她竭力要维持的心智步步逼向绝境，他将她放倒在床上，欺身而上，双唇沿着脸颊一路向胸口滑下，“跟我走吧，你是我的，九年前你就注定是我的了，谁也抢不走……”

　　紫苑永远也解释不了，为什么在这意乱情迷的时刻，她脑中响起的竟然是一声黯然神伤的“别走”。

　　像是一股无形力量将她拽出了泥潭，她跌跌撞撞爬上理智的堤岸，一把推开了萧岚。

　　他眸中情欲还未完全熄灭，目光满是迷离困惑，“怎么了，弄疼你了？”

　　她的脸刹那红如晚霞，神色却不是害羞反是后怕，定定看了萧岚一会儿，她从另一边下床，反复打了两遍手语，“你走吧，我们不可能。”

　　“你在开玩笑吗？”萧岚坐在床边讶异地看着她，“你不喜欢这样，我会尊重你，咱们去见我父母，我会等到洞房花烛夜……”

　　紫苑摆手制住他的话，走到梳妆台边写了几个字，“我们已经结束了，就算今天我们发生了关系，我也只会当作一时不慎被你诱惑，萧岚，我不爱你了。”

　　看完字条，萧岚英俊的面容阴晴不定，“你在报复我？报复我和夏宛央订婚？报复我当时没有顶住压力和家里对抗？”

　　紫苑摇头，在萧岚和她的故事里，夏宛央从来就不是一个多么重要的角色，“我不怪你，也不恨她，只是不想这样下去了。”

　　“不是周一帆，是谁？”萧岚一把抓住她放在梳妆台上的手腕，“那个人是谁？告诉我！”

　　紫苑茫然地看着他，萧岚忍住胸中突然腾起的怒意寒声说道，“我一直以为，要么为了周家的财势，要么是记恨我和夏宛央的事，你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可现在……我想不出别的解释！”

　　紫苑挣开他的手，反问一句，“你相信不是周一帆？”

　　萧岚揉皱了纸条，“昨天，周一帆来接你之前，已经和我通过电话了。”

　　周一帆不会主动去找萧岚，那必是萧岚想办法去联系他的，能追到美国，能去跟“情敌”摊牌，甚至于最终摆平了萧夏两家人，她毫不怀疑，萧岚是以一百分的真心来要求复合的。

　　可她却回不了头了。

　　“没有别人，你别乱想。”她把字条交到他手上，起身向门口走去。

　　“紫苑你站住！”萧岚在背后出声，紫苑转过身来，片刻前还相拥激吻，两情缱绻的两个人，此刻隔着一个房间的距离静静相望，“紫苑，感情不是非黑即白的，你心里还有我，别否认，不然刚才我们不会那样……”

　　紫苑脸又热了，视线却没有闪开，她不想自己看起来心虚，萧岚说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你心里有我，可你还是拒绝我了，不因为周家，也不因为夏家，因为在你心里，有人比我更重要。刚才那个时候……你想的人不是我，对不对？你心里有另一个人，所以才把我推开。”

　　紫苑垂下脸，眼泪一颗一颗掉在地毯上。

　　她是因为一个人才推开了他，可那不是别人，是阿俊哥。她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千钧一发的时刻会突然想起他，为什么别走两个字尖锐地划过脑海，瞬间熄了身体里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他带走的不只是快乐，不只是温暖，还有希望，还有爱与被爱的念想。

　　萧岚的目光，便在这坠落的泪珠中慢慢冷下去，她的黯然与沉默证明他的直觉没有错，可他连那个人是谁都一无所知……“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到，你和他是不可能的……”

　　紫苑惊抬头，直视他的眼神充满惶惑，萧岚缓缓走到她面前，掠起她的刘海别到耳后，指尖温柔地抚过她耳垂，“只要你还有希望，你不会和周一帆在一起。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不知道他是谁，可他不可能接受你，我说的没错吧？”

　　紫苑摇摇头，却不愿再多写一个字，从林聚雪到欧阳爸妈到萧岚，她没有力气一个个去澄清，有很多空穴来风的事情，她也解释不清楚，可苍天在上，她问心无愧。她现在想要的，只是保住嘉阳，重振嘉阳，不让欧阳俊在天之灵失望。

　　“紫苑……”萧岚揽她入怀，抬起她的脸，四目相对，彼此眼中倒影清晰可见，“我们经历了这么多艰难才有今天，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任何事拦在我们之间，等夏宛央和萧岩的婚礼结束我们就回台北……还要回北京见你哥……”

　　萧岚及时打住了话头，他已经永远见不到欧阳俊了。而话音未落，紫苑原本收住的泪瞬间已重新漫上，刹那间电光石火，他明白过来刚才她的失态究竟为何……他怎么就把这件事忘了？

　　情太深，爱太重，欲念太过热烈，才会失了冷静，错想了那个等了他这么多年的女孩。

　　“对不起，对不起……”他紧紧拥着她，满怀歉意，满腔激动，甚至还有点不合时宜的喜悦……什么心里有了别人，什么你和他不可能，纯属子虚乌有，庸人自扰，他竟在她痛失亲人的时候往她伤口上狠心再撒盐，“我们去和周一帆说清楚，不管周家答应你什么，我会加倍给你，紫苑，我不要你用自己做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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