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能让尖子班死灰复燃

　　铃声响起，考试结束了。

　　不同于学校里考完期末之后的松弛，这些竞赛的选手们一个个都表情凝重，显然还没有从紧张的答题氛围中释放出来，再加上周围全都是自己的竞争对手，无论考得自我感觉有多良好，在成绩出来之前谁也不敢得意忘形。

　　这个时候大家好像都明白了一个道理：盲目乐观的人，往往都笑不到最后。

　　唯独李来奇一交完卷子就露出解脱的神色，他知道自己肯定笑不到最后，所以甩开手臂一路大摇大摆地走出考场，引得过往之人无不侧目。

　　走到教学楼的门外，刚好遇到一个滦中的女同学，李来奇立马上前问道：“知道石老师在哪吗？”

　　“下楼的时候碰到了，他说让咱们回宾馆休息，下午自由活动。”

　　“那看见夏凡了吗？”

　　“我见她早就走了，应该是回宾馆了吧。”

　　女同学的同伴这时也从楼里走出来，俩人一见面就商量着要去逛街，忘了旁边还站着一个李来奇，连招呼都没打就挽起胳膊走了。

　　“刚考完试，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李来奇看着人家远去的背影，再想想孤独的自己，无奈地摇摇头，“唉！真是无组织无纪律！”

　　-

　　回到宾馆，李来奇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自己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不过这倒也好，一个人更自由，想干什么干什么。

　　于是，他到门口小卖部买了花生、瓜子和火腿肠，还偷偷带了两听啤酒回来。准备哪也不去了，就宅在房间里，饿了就连吃带喝，困了倒头便睡，煞是逍遥快活。

　　回到房间，把电视调到电影频道，正好在播自己最喜欢看的《警察故事》。

　　他赶紧把吃食都摆好，打开啤酒先猛灌了几口，爽得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嗝，心想如此惬意时刻如果张伦也在就太好了。

　　没一会儿，李来奇就开始犯迷糊，明明没有酒量还愣要装大尾巴狼，半听啤酒就能把自己喝倒。

　　闭上眼睛之前，他脑子里闪过最后一丝理智：得亏张伦不在，不然又要被他笑话死！

　　-

　　九月的天越来越短，天光像是被刻意驱散了一样，黑暗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悄然降临。夹杂着寒意的空气也开始不安地流动，一股防不胜防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师范学院一间写着“赛事办”的办公室里，刚刚亮起的日光灯管散发出的光，一点儿也不像它的名字那样，能给人带来阳光般的温暖，反倒是那一束束的惨白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沉闷地抽着烟，一个沮丧地低着头。

　　“石老师，下午教育局开会研究了这个事情，还是认为郑光磊同学属于夹带行为，根据规定要按作弊处理，然后上报省级管理部门，最终的处理意见由省里决定。”

　　一个中年男人嗓音沙哑，把烟蒂狠狠插进已经像刺猬一样的烟灰缸里。

　　石高峰突然站了起来，“王主任，这也太严重了吧？背上处分会影响孩子高考的！”

　　王主任轻轻摇头，又点上一支烟猛吸一口。

　　察觉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石高峰稳了稳情绪，慢慢坐下，“王主任，那些纸条你也看了，上面写的那些东西一个都没考，至少能间接证明郑光磊没有实质上的抄袭，而且政治组的老师看过他的卷子，说他答得很好，思路清晰，字迹工整，百分百确定是他自己答的。”

　　“这孩子我了解，他很刻苦很有上进心，本质并不恶劣……”石高峰顿了一下，语气突然变得柔和了许多，“王主任，能不能看在这个份儿上，再跟领导通融通融，给孩子一个机会。”

　　又一个烟蒂插进了烟灰缸里，只是这个没有被捻灭，缕缕青烟缓缓冒了出来，飘浮在空气中，久久未散。

　　“石老师，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咱们都是做教育的，肯定都是为了学生的前途着想。”

　　王主任斟酌了片刻，继续说道：“这次全科竞赛跟往年的不一样，以前都是考完就回去等消息了，评选结果出来之后再通报给各地教育局。今年省里要求‘考评一体’，今天一考完就开始组织判卷，明天下午出评选结果，晚上就现场颁奖。时间紧任务重，所以对市里来说能顺利地完成承办任务比什么都重要，不想出现任何意外。”

　　“嗯嗯嗯……”

　　“现在搞得我们很被动，当时全考场的学生都看着呢，这个事情就不能不处理，最起码得有个说法，给大家一个交待。”

　　“对对对……”

　　“我们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没想到刚改规矩就给赶上了，走程序上报的话就得下来人调查，眼看着就明天最后一杵子了，这时间谁也耽误不起。”

　　“是是是……”

　　……

　　王主任一会儿激动地喊两嗓子，一会儿语重心长地感慨一番，反正是好听的不好听的都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石高峰则像一个犯错的学生，低眉顺目地一直点头，嘴里仿佛塞进了一部复读机，不断重复地说着“嗯嗯嗯……对对对……是是是……好好好……”

　　在复读了约一个小时之后，石高峰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接受，我全都接受，请王主任放心，回去后我一定好好检讨，同时对郑光磊加强批评教育……给您添了这么大麻烦实在是不好意思，那您先忙，我就先走了。”

　　石高峰说完便毕恭毕敬地退出办公室，然后轻轻地把门关上。

　　“走吧，回去再说。”石高峰低头对一直蜷缩在办公室门口的郑光磊说道。

　　郑光磊缓缓抬起头，脸上满是憔悴与消沉，他本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石高峰说话的语气平静得让他有些琢磨不透，他甚至在想这是不是就叫做暴风雨前的宁静。

　　-

　　咚咚咚——咚咚咚——

　　李来奇被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吵醒，挣扎着坐起来之后看见桌子上还摆着自己没喝完的啤酒，瞬间困意全无，心想这要是被石老师发现可就惨了。

　　他翻身下地就是一通收拾，却手忙脚乱地不小心把剩下的半听啤酒掉到地上，淡黄色的液体洒了一地。

　　又是一阵敲门声，这是他听过最执着的声音。

　　李来奇情急之下将地上的啤酒罐一脚踢到床底，把另一个顺手塞进了鸡窝般的被子里。

　　打开门，李来奇愣住了，不是石老师，不过这个貌似更不好惹。

　　“班……班长！？”

　　“你干什么呢？这么半天才开门。”夏凡说着话，眼睛往屋里偷偷地瞄了一眼。

　　“没干什么呀，睡觉来着，你敲门我才醒的。”李来奇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突然喉咙一松，放出一股胃中之气，赶紧捂嘴但已经来不及了。

　　夏凡皱着眉头向后躲了一小步，“你是不是……”

　　“我没喝酒。”李来奇学会抢答了。

　　看李来奇装出一副如无其事的样子，夏凡哭笑不得，“我还没问呢，你就不打自招了。”

　　“嘿嘿，你千万别告诉石老师啊！”李来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李来奇！”

　　“嗯？”

　　“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

　　“……哦！”

　　-

　　从师范学院回宾馆的路上，石高峰始终保持着沉默，一步不停地径直往宾馆的方向走。

　　郑光磊则紧紧地跟在后面，一路上都不敢抬头看一眼前面的石高峰，但他不断交替前行的双脚却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走着走着，石高峰突然停了下来，后面紧跟的郑光磊一个急刹车，差点儿撞到他的身上。

　　石高峰转过身来说道：“折腾了一下午，饿坏了吧？这有个饭馆，咱们吃个饭再回去。”

　　“石老师，我不吃了，我不饿。”

　　“咋能不饿呢？你不吃我还要吃呀，走。”石高峰说完，转身进了路边的一家餐馆。

　　郑光磊原地站着没动，看着石高峰站在餐馆的窗前，透过玻璃向他挥手。

　　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像听到了它们叽里咕噜的抗诉声，也没多想就顺着空气中漂浮的奶茶香味，不由自主地走进了餐馆。

　　郑光磊在石高峰的对面刚刚坐下，热气腾腾的奶茶就端了上来。

　　“今天晚上挺冷的，”石高峰主动为郑光磊盛了一碗奶茶放在他的面前，“来，喝口奶茶暖和暖和。”

　　“石老师，我……”

　　“你不用解释。”

　　“……”

　　知道自己现在百口莫辩，说什么也是白费，郑光磊羞愧地低下头没有了一点儿生机，连呼出来的气都好像带着丝丝寒意，就算是喝下一碗滚烫的奶茶，都无法温暖他凉透的内心。

　　只见石高峰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热热的奶茶一路奔向小腹，升腾的热气瞬间贯通气管，又缓缓地从鼻子里飘了出来，舒服地让人欲罢不能。

　　“我相信你。”石高峰微笑着说道。

　　郑光磊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石高峰，颤抖的嘴唇好像在说话，但却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老师相信你没有抄。”

　　“您真的这么想？”

　　“真的呀，凭你的实力根本就没有必要抄嘛！”

　　郑光磊的眼神中闪过一抹惊愕，他没有奢望任何人能理解自己的处境，甚至不相信还会有人站在客观的立场上来评判他，毕竟试卷上那个红色的“0”早已决定了他的一切。

　　石高峰的话不止让他倍感意外，还使他心中的郁结有了些许松动的迹象。

　　“但是有一点你要明白，你身上有不应该出现在考场上的东西，夹带也是作弊，跟抄没抄没有关系。”石高峰说着突然严肃起来，“所以，监考老师并没有冤枉你。”

　　郑光磊本能地想要反驳，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思想几经斗争也没有撬动他紧咬的牙关，最后只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嗯”字。

　　这时，石高峰要的牛肉面上来了，汤宽汁厚的两个大碗放到他们面前，扑鼻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对嘴硬说不饿的人简直就是惨无人道的折磨。

　　“快吃吧。”石高峰递过一双筷子。

　　接过筷子，郑光磊已顾不上许多，二话不说便大口吃了起来。

　　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石高峰不禁哑然失笑，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

　　-

　　“什么？！你……你没写作文？”

　　宾馆小花园的凉亭里，李来奇和夏凡正倚靠着柱子聊天，而夏凡告诉李来奇的事情简直惊掉了他的下巴，“那到底为什么呀？”

　　“我有个在美国读书的表姐，你还记得吗？”

　　“记得，你跟我说过，叫周琳娜对吧？”

　　“嗯，她就在世贸大厦里工作。”

　　“啊？！”

　　李来奇愣住了，即便这些人和事跟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对他来说也足够的震惊，他无法想象夏凡会是怎样的心情。

　　“有你表姐的消息了吗？”

　　夏凡摇摇头，“早上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暂时还没有。”

　　“那现在呢？”

　　“我没敢再问，我怕听到我不想听到的消息。”

　　看到夏凡的眼圈逐渐有些泛红，李来奇赶紧安慰道：“别担心，你表姐不会有事的。你想想，那可是美国啊，你不是说美国……”

　　“就是因为这个，我突然觉得美国变得好陌生，”夏凡打断了李来奇的回忆，她现在不太想听到自己曾经说过些什么，“可作文的题目，偏偏是‘最向往的国家’，这也太讽刺了，不是吗？”

　　李来奇终于明白夏凡为什么不写作文了，也完全能体会到夏凡当时的矛盾与艰难。

　　虽然想象不到之前美国在她心里究竟有多美好，但此刻他能感受到，现在夏凡心中的美国，已经完全被笼罩在世贸大厦倒塌之后升腾起来的灰霾里，辨认不出一丝原来的模样。

　　在他眼里，夏凡的英语好得跟外国人没有两样，丢掉作文这么拿手的大题实在是太可惜了。如果没有这件事情的干扰，她一定是最高分，轻轻松松拿到第一名。

　　看着夏凡一筹莫展的样子，李来奇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他不忍心再去戳她心中最敏感的神经，只能偷偷地在心中问她：夏凡，你还想去美国吗？

　　-

　　可能真的是太饿了，郑光磊不仅吃光了面，连汤都喝了个干净。

　　放下筷子，一抹嘴，整个人恢复了几分元气。

　　吃完了饭，石高峰说道：“我想问你个问题，你明明有很强的实力，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呢？”

　　“我……”

　　郑光磊犹豫了，似乎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当初为什么就头脑一热动了侥幸的小心思。

　　“可能是……可能是我太想拿第一了吧！”

　　从餐馆里出来，感觉空气又冷却了几分，街道上已没有多少车辆与行人，但整个城市依然灯火通明。

　　“石老师。”

　　“怎么了？”

　　“我有点儿想家了……”

　　郑光磊搓了搓裸露的胳膊，抬头望向天空，他惊奇地发现：

　　城市的夜空，星光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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