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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弓没有回头箭
红衣雪肤的楚栖正牵着花球与人对拜,将成亲礼节行得一丝不苟,抬起头来时眼神缱绻热烈,面容却看不真切。
白徵踉跄了几步,先是呆了片刻,紧接着一股火从寒凉的脚底升起,直冲天灵。
他浑身颤抖,再也顾不得礼节,直接冲上去给了楚栖一巴掌。
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掌落了空。
他看着自己的手穿透对方脸颊,眼睛蓦地睁大
“楚栖,你可听得见我说……”
话未说完,一股强烈的力气把他拽了过去。
目光倏然落在地面,素色的靴子不知何时变成了绣着凤凰纹样的鞋。他的背在低低弯着,手上窝着红绸,绣球彼端是那张展颜而笑的芙蓉脸。
“弟子怎么会听不见师尊说话呢?”
楚栖直起身,将怔愣的他拦腰拥入怀中,下巴尖放在肩窝上蹭了蹭:“师尊……”
沉水香释放得浓烈,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白徵脸色忽地白了,堵在心头的怒火被无措与恐慌取之而代。他抬头看着楚栖,眸光微震。
不......怎会如此!
梦境里与人成婚的景象分明就是小崽子日思夜想的期许,而与之拜堂的怎会是自己?
大逆不道,欺师灭祖!
这小子竟然如此混账,居然妄想着对他师尊动真格么!
教训的巴掌直接扇到了逆徒的脸上:“醒醒!这里是梦魇,你如今的所见所闻皆是虚幻。若就此沉溺下去,只会死在这里!”
楚栖显然被打蒙了,捂着脸,愣愣看着被红衣托得冷艳的人。
他想不明白,为何在梦里还要挨上师尊的巴掌。
浅金色的凤眼中浮着哀伤,看得白徵心头一颤。
“居然只是梦吗?”他听见一声喃喃细雨:“若这一切不是梦,该多好。”
是啊!若一切不是梦……
白徵闭上眼,不忍心再去看对方失落伤心的面容,硬是逼冷了一把无情嗓音:“这里只是幻境,你如今所见都是假象,当不得真。”
“既然当不得真。”
修长的手指抚摸上眉眼冷傲,温柔缱绻,带着温热气息。楚栖面上绯色如花,衬得双眸愈发明艳动人:“那么师尊,得罪了。”
白徵未反应过来后面三个字究竟何意,就被人用稳重有力的掌心托起。他心下一惊,刚想要挣脱,就见对方压着自己的身躯平躺在地地。
面前之人祛了红袍,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绣金白衣轻轻覆上,指下旖旎藏在腰后,以齿探上自己冰凉发白的唇。
浓烈的沉水香陡然充斥着整个院落,所有思绪陡然陷入白光乍现的虚空。
他浑身发软,手脚像被无形的锁链困在原地挣脱不得。只剩下了声声历喝,企图以仅存不多的威严来遏制对方的邪念。
“逆徒!醒过来!”
楚栖置若罔闻,只一味地追着心中肖想玩命地啃,直到尝了腥甜,方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他的眼周被桃色浸染,连着双颊都晕出了斐然颜色。
“师尊,即便是在梦里,您也不允许徒儿满足一下非分之想吗?”
白徵看着他出神,忽地停止了挣扎。那双眸清澈如潭,将自己眼里的贪望、奢求与挣扎全都倒映进去。
其实,他何尝不想借着梦魇环境圆了心中的念?横竖楚栖并不会把这一切当了真。
可是……
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便再也回不去了。
身体似被火炉融去,化在地面铺成皎色。月白轻衫只需一拧,便淅淅沥沥的地滴落冷泉香,如清露沾染,浸了满地水痕。
“师尊,不怕,只是一个梦……”
楚栖的呢喃细语击碎了白徵所有的心防,他颓然倒地,眼睁睁看着芙蓉在眼前层层剥落,无力起身。
含香探入齿间的是不肖弟子的念想,而颤巍巍握上对方腰带的,是自己卑劣的双手。
天地早在恍然中缩于一寸。所谓小院,不过是两块青砖铺地,别无其他。
怪不得一向守旧的人要在此间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楚栖!”他惊叫一声,猛地抓住了对方青筋突起的手臂。
眼中似汪洋大海,泛着懵懂的水汽。失格的唇微张着,一个字颤巍巍地带着落魄探出。
“疼。”
楚栖停了手,伏在他耳边轻声道:“不要怕师尊,不会疼。”
白色的鬼新娘铺落满地,接住了失控的浪潮。白徵被沉水香引得癫狂了神智,喉间不断溢出羞涩但满足的哭。
楚栖,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我真的好欢喜。
此生能有这么一次,即便是死,亦无憾了。
他缠着,失落着,于天黑到黎明间扬起头。秀白的脖颈代替新月初悬,无数次向天伸出玉白指尖,很快就被对方再一次包裹起来,塞进了衣前。
“师尊,你听听弟子的心,跳得好快。”
白徵说不出话,嗓音里的破碎全被温柔堵了回去。
身上那人笑着,叹着,哄着,在一声声大不敬的缠绵悱恻中喊着最虔诚的尊称。
“师尊……”
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最深沉的敬爱与怜惜。
楚栖果然没让白徵疼,并如愿从那双眸中看到了春冰融化的模样。
红衣覆雪,天然殊胜。他放任自己迷失在此间,含泪闭上双眼。
一道红光自对方眉心升起,在相依中抵在彼此额间。失神的人目光早已涣散,将那不知名为何物的契印接受得猝不及防。
早在幂篱掀落的一瞬,红绸自头上掠过,此生也算拜了堂。
[白徵,你要记住,这只是一个梦……]
他失神仰躺着,看着天色在沧然涕下间转了三个轮回。浑身上下似脱了水般,软绵绵地提不起劲。
浓烈的沉水香夹杂冷泉在此间充盈,耳边呼吸绵长,丝毫看不出刚经历过几日的疯狂。
不知花了多久才找回四肢的知觉,白徵斜撑起,转了个身。
“楚栖……”
他抬手,抚上枕边沉睡的面容,泪从眼角滑落。
“快醒来吧,别再睡了。”
“楚栖。”
“醒来。”
昏暗中,有人将这几个字翻来覆去喊了数十遍,一声一声喊得急切。紧接白光自眼前闪过,划破了黎明初晓。
楚栖猛地睁眼,还未从梦中的挣扎与惶恐中回神。
他浑浑噩噩地抬眼望去,看到了腰系红绸、持剑傲然的一袭白衣正背对自己,立于天地之间。
“师尊?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不知为何,白徵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空洞。
他静默许久,转过身。冷如苍雪的脸上托着一双染了绯色的眸,静静地将坐在地上的他望着。
“身陷梦境,无法自拔,即不能察觉异常,也不去寻咎根源,放任自己的心智沉溺于无畏妄想之中,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徒弟吗?”
散落在秘境中的记忆骤然被拢起,回想梦中的所作所为,楚栖忽地脸色煞白。
他不知道白徵是否知晓梦境,也不知道对方知道了多少。
但自己那般翻来覆去的模样,定然全被面前的人瞧了去。
“弟子给凌岩峰丢脸,罪该万死,弟子知错。”他紧忙跪下,抬起头,仰望着心尖的朝朝暮暮:“师尊,弟子失去神志期间,可有做过什么?”
白徵不答。
没做什么,欺师灭我了而已。
他长袖一挥,肃杀的剑气陡然掀起层层狂风,将四散的鬼新娘花卷为飞雪,于半空中旋出一个巨大的漩涡。
衣袍猎猎,长发翻飞,墨色在空中扬起张狂的弧度。终年淬雪的明眸凝着霜寒,铁骨铮冷长剑在握,在漫天纯白中劈出翩若惊鸿的寒光。
刹那间,噼里啪啦的破裂声如瓷般的清脆,在耳边纷纷炸起。楚栖目睹着自己跌入黑暗,四周被不断击碎,再陷入,再破晓。
秋泓剑一鼓作气长啸而过,结界在凌厉剑意下瞬间瓦解。流光划破天际,无数碎片汇聚空中,拖曳出一道漫长又绚烂的幻彩星河。
霎时间,千帆共舞,万兵齐鸣。
横溪剑被骤然唤醒,涌动着剑意在识海中光芒大作。楚栖神识一动,瞬间便将其召出,握在手里。
“破开它!”
虚空中,不知从哪里传来白徵的一声历喝。他本能地心驰神往,乘剑而起,追着那道流光朝结界外奔去。
“师尊!是你吗!”
白色的身影出现在虹光尽头,听到楚栖的呼喊,只稍稍回了半个侧脸:“楚栖,忘了我。”
紧接着那星光一点,随着碎片的潮涌在尽头消散,凝于虚空不见。
不!”楚栖猛地惊醒,浑身汗津津地透着红衣:“师尊!不要走!”
他睁开眼环顾四周,只见四处荒无人烟,哪里还有白徵的身影?
“怎么会?”他喃喃地,梦中种种如走马观花,如此真切,又如此虚妄。
莫非方才秋泓剑破境碎梦的震撼,只是他的黄粱一梦吗?
“楚小友,你终于醒啦?”
耳边忽地传来一道陌生的叹息。
“谁?”
楚栖浑身一震,循声望去,只见旁边的大石头上站着个蓝衣人,抱臂怀刀,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
“何宗主?”他有些意外,起身行礼:“您缘何在此?”
何兖平将嘴角勾起了一个勉强且僵硬的弧度:“自然是来救人的。”
“救我吗”楚栖有些不可置信,环顾四周,似乎没有旁的弟子。
“是啊!只救下来了你一个。”何兖平话语中悲伤的淡淡递至耳边。
只?莫非还有其他人?
楚栖瞪大了眼,惊愕地望着。
何兖平看懂了他的震惊。
“那些弟子,都没走出来。”
楚栖被撼在原地。
悲怆迅速涌在鼻尖,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情绪。
他想,或许可以称之为悲天悯人,亦或是某种未名的遗憾。
天地不仁,苍生蝼蚁如白驹过隙,只消瞬息,这些鲜活的生命便化作岁月长河中的一抹无端云烟。
楚栖忆起了梦中消失的白色背影。
他猛地惊醒,看向何兖平:“请问何宗主可曾见到我师尊?”
何兖平一怔,适时地露出了个疑惑的表情:“什么你师尊?”
滔天恐惧顷刻掐在心口,体内的痛在叫嚣着,似要捏碎他的魂一般。他红了双眼,怀着对命运的嫉恨与恐惧,声音涩得如千年枯木:“我的师尊是鸣山宗凌岩峰峰主长宥仙尊,弟子斗胆相请,敢问何宗主可曾见过他?”
“你说他啊?”
何兖平感叹了一声,似乎陷入了回忆里,久久没有说话。
漫长的空白如夺命刀雨,铺天盖地地降下,一寸寸将楚栖凌迟得血肉模糊。
就在他再也不报任何希望准备自刎谢罪时,上岳宗宗主才突然像回过神来般,缓缓摇头道:“我好像想起来是谁了。”
楚栖一呆,横在脖间的昭阳剑嗡声抗议着。
只听对方说了句:“抱歉,你的师尊,我没见过。”
——
何兖平骗了楚栖。
彼时惊怒的天雷刚随金光消散,结界被凛冽而来的秋泓剑意贯穿,止住了流动光影。
霎时间,整个下室郡笼罩起来的偌大结界在顷刻间暗成了一片虚无死寂的灰。
何兖平见大势已去,不由长舒一口气。手上的化石刀舞得上头,收势慢了些,险些把从幻境中闯出来的白徵劈成两截。
“你终于出来了!”他插刀入鞘:“怎么样?幻境里有多少人存在?”
“只见到了楚栖。”白徵摇摇头,无不遗憾。
“其他人没见到吗?”
“有,但都是在楚栖的梦境里遇见的。”白徵停了停,说:“那些人我不认识,也不晓得是否为其他宗门的弟子,只是你们上岳宗的几位,我确实没看到。”
“如此只能证明,他们先你一步被梦境吞噬了。”浓烈的悲痛摄住了瞳孔,何兖平痛苦闭眼:“是我对不起他,没把侄子带出来是我的罪过。”
白徵知道那个他字,指的是何兖平的兄弟。
他长揖,单薄的背佝偻出沧桑:“抱歉,没帮到你。”
何兖平迎风流泪,半晌,才哑声道:“你也尽力了,何必自责。”
悲伤还未来得及满过心口,眼前忽然飘来一张诡异纸人。白徵怔神之间,剑未来得及出鞘,就见那诡异的纸人狞笑着,张开五指虚晃而过。
紧接着,脑中迅速升起剧烈的疼痛,很快就像剑意扩散那般迅速搅动着。不知哪里传来可怖猖狂的笑声,一圈圈荡在耳边回响,令他禁不住软了双膝跪倒在地。
何兖平眼疾手快,托着他的手臂将人一把捞住。
“你怎么了?哪里受伤?”
“我没事,你……”
白徵以剑撑地缓了几息疼痛,待眼前黑红慢慢散去,才看到了手臂上多出来的五指。
“手拿开。”他皱着眉,命令道。
“啊!抱歉抱歉!”何兖平猛地缩了回去。
悲伤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撤回的尴尬代替了先前悲伤的情绪,泪痕犹自挂在脸上,衬得何兖平尤为滑稽。
他似乎担心白徵误会什么,滔滔不绝地说:“我这不是看见你梨花春带雪,零落碾成泥的样子着实虚弱,忍不住抚掌迎风叹、心中怜惜起么,长宥仙尊切莫因得悠悠小事,偏将满腔怨怼赶往心间凑。”
白徵第一次知道,这个世间居然有比明惊风更为烦人的存在。
他有些经受不住聒噪,直接怒吼出声:“你闭嘴!”
对方显然被他的气势唬住了,当下无辜地眨了眼,闭起酝酿了一肚子话的口。
“若楚栖出来了,你莫要告诉他我来过。”
白徵垂眸,将幂篱往头上一戴,遮去满身风霜:“这顺水推舟的救命恩情,你们上岳宗不会拒绝吧?”
何兖平自然不会拒绝,毕竟在仙门里人心复杂,多个朋友便多份心安。
他看着白徵的背影,有些不解:“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你来过?”
“不能就不能,哪有这么多为什么?”秋泓剑出手如电,眨眼间对准了喉间:“堂堂一宗之主,怎么那么多废话?你只告诉我,能不能做到!”
“能能能!一定能!”何兖平被抵上来的寒意惊出一身冷汗。
想起此人在仙门广为流传的形象,他恨不得举起双脚表示赞同:“世间千万事,任凭君吩咐。只要你长宥仙尊别打到上岳宗门前,任尔一声令下,我何某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话留着给你徒弟说去吧。”白徵横了何兖平一眼,抬起步伐转身离去。
他这身转得落魄,自然也没有发现在秘境深处,有一双眼睛正阴鸷地将他死死盯着。
“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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