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

　　半个月后，尚吉拿到了大鸿胪卿的罪证——他怎样与赤狄勾结、密谋的证据。

　　这是方仪告诉她的。

　　*
　　她们第二次见面，依旧在仙林舫，因为公务繁忙，这次的见面时间是傍晚时分。

　　方仪可以想和自己做朋友，但也不代表她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大鸿胪卿？”尚吉看着对方的背影，重复了一遍。

　　“薛凌现在是大鸿胪的属官，”她的丈夫，“他不止一次提起过，大鸿胪有不正常的行为。”

　　“比如说呢？”

　　“比如，他在做一些事、会见一些人的时候，会背着其他属官。我们没有什么证据，只能这么说。”

　　尚吉挠挠头。

　　“你有没有想过，近水楼台，大鸿胪有属官可能与外族勾结？”

　　尚吉突然想起些什么——大鸿胪负责管理外族和王侯事务，上次赤狄的首领过来也是他亲自接待。

　　她明白了，方仪是为了她丈夫说这些，她不希望大鸿胪卿的越轨行为，将来会对自己的丈夫有隐患。

　　“我明白你的立场了。”

　　可下一刻方仪又说：“国仇家恨，还需要有什么立场和原因吗？”平淡的语气，话语份量却不轻。

　　“看来你也是个正义之士啊。”尚吉对她有些欣赏了。

　　“我夫君听说卫侯发现朝中可能有通敌之人，而此事交到你的手里查了，我们便决定把这些交给你。”

　　“他怎么不自己交来给我呢？”

　　方仪沉默片刻，才说：“那里面也有方家的把柄。你知道的，方家家族庞大，很难说得上清清白白，或者说，在官场谈论完全的清白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她看着远处，脸上、衣裙上泛着夕阳洒落水面的粼粼波光，“我有多清白，我也不知道，我也只是方家的一个没有任何官场权力的后辈。但我至少知道，什么时候、该和什么人、做什么事。方家本就是功勋世家，是开国功臣，鲜血应为百姓而流，荣耀应由万民赐予，而非为了一己私利铤而走险。也许没人理解我，但方家需要悬崖勒马。”

　　尚吉掂掂手里东西的重量。方仪不从政，也许并不知道多少内幕，但对于能够触碰、能阻止的部分，都尽力去做。

　　她问：“这些都是你丈夫薛凌找到的吗？”

　　方仪回忆起那日来的人，青绿色的衣衫，一如往常的笑脸。

　　她看了尚吉一眼，又移开眼睛。

　　“你有顾虑？”尚吉追问。

　　方仪摇摇头：“没有……有一部分是其他人转交来的。”

　　“交到薛府？是谁？”

　　“是安平王的人。”

　　安平王？他为什么也与此事有关？

　　方仪接着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也不清楚他们为何把东西给我们，我们平日与安平王并没有往来。”

　　这就有意思了，难道安平王跟大鸿胪有仇？

　　*
　　尚吉查看了方仪交给她的包裹，里面是一些未完全销毁的书信碎片、边疆几个关的布防图、细作名册和联络地点。

　　随后她令人去玉门关附近所有驿站追查。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距离玉门关约二十里、五十里的驿站，分别在七年前、三年前，也就是元和十八年的二月、永康三年的六月，接待过来自大鸿胪的属官。驿传文书本需登记，但他们都没有携带文书，只是在驿站休息了一夜。

　　二月那次，跟其中一个属官同住的，是常侍袁廷——将父亲的梅花牌给了陈灼，让他转交给自己的那个袁廷副使？

　　九月份的月桂依旧茂盛，桂花树旁的池中，是尚吉和袁廷的倒影。

　　“袁常侍，实在冒昧，今日沐日，我突然前来拜访，多有打扰。”尚吉道。

　　“哪里的话，袁某的职责正是为陛下分忧、协助各部。”袁廷看着侍女倒好茶，轻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南阳君贵人事忙，突然来访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确是有一事，想得到袁常侍的解惑。”她掏出梅花牌，“袁常侍记得这个吗？七年前，我父亲战死沙场，你从边疆战场收起他的遗物，并请安平王世子转交给我。”

　　袁廷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他点点头，接过那块梅花牌：“我记得。当年我作为谈和副使，眼见安国侯为国捐躯，深感敬佩。我做不了什么，有幸拾得此令牌，若能解南阳君一丝悲恸，我此行也算有功。”

　　“我一直听说，当时赤狄敌军将父亲的队伍引入山谷，用落石挡住去路、攻击士兵，最后放火。袁常侍，是这样的吗？”

　　袁廷回忆片刻道：“南阳君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很惭愧，我并非武将，没有跟随作战，当我赶到时，火已然烧起。不过确凿的是，火中……”

　　“但说无妨。”

　　“火中确是安国侯仰面躺倒的身影，我看得很真切。”

　　再听人详细描述那时的场景，依然感到无比悲痛。

　　“当时我军机密可有泄露？例如布防、战术之类的。”

　　袁廷摇头：“我是谈和副使，准备的是两方沟通和停战条件的事宜，对作战之事却不了解。再者说，如果真发现了这样的事，那必定会回报朝廷的。”

　　他说的有道理，尚吉点点头，还是追问：“那日之前可曾有过什么不对劲的事吗？再小的事也可以。”袁廷是内朝的宦臣，对尚吉已经算十分温和有礼，她不想轻易放弃这个线索。

　　袁廷只好再次仔细回忆，但最终也摇摇头。

　　时间过去太久了，尚吉本就没有抱太大希望。她转而问道：“袁常侍，那一年你并非和大军同去，后来上路时，你在距玉门关二十里左右的驿站停留过一夜，你还记得吗？”

　　“应该是，我记得差不多到玉门关前停过一次。怎么了？”袁廷对上尚吉的眼睛，又立刻望向旁边的水池。

　　“那天跟你一起住下的，有个叫王良的人，是大鸿胪的属官，你记得吗？”

　　“……不太记得了。”

　　“那天夜里驿站几乎只有你跟他停留，不算你们带着的属下。请你再想想，你记得他吗？”她找那两个名册上出现过的官员时，发现他们都已经死了。如果这其中没有发生任何事，他们怎么会都死了？

　　“南阳君为何突然执着于此事？”

　　“事关我父亲，我无法不执着。”

　　袁廷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回忆还是思考：“我们到达的时间也许错开了……我对这么个人印象不深。”

　　对方这么说，尚吉也没办法。她起身道：“承袁常侍招待，不多叨扰了，我话语有些急切，请勿见怪。”

　　袁廷随她站起来，却也没说什么，低着头，好像还在想什么。

　　“袁常侍？”

　　“南阳君，你父亲是为国捐躯的英雄，你还没有放下心结吗？”

　　“我父亲可以不敌，但当时的赤狄根本做不到。若我发现任何人暗中动手脚，我绝不会放过他。”

　　“动手脚？”

　　尚吉再拿出那块有些微微烧焦的梅花牌：“我怀疑的正是有细作。”

　　“南阳君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

　　“现在的证据足够让对方喝一壶了，但我想要那人罪证确凿。”

　　“莫非正是大鸿胪属官？”

　　“如果你想到什么，请告诉我。我下次，会再来拜访。”

　　还没迈出两步，袁廷便叫住她：“南阳君——”

　　长久的沉默。

　　袁廷叹一口气，走到尚吉身后，轻声说：“刺杀尚榆。”

　　*
　　尚吉瞳孔放大，回身看袁廷。

　　“当日王良带的是大鸿胪卿陆丰的密令，驿站无权查看。我与他到了营地大将军的帐篷，在打开密令前，我就出去了。可刚走出去，我又想起大将军手边还有一些我需要的文书，便回头要拿，正是这样，便听见里面传出‘刺杀’二字，声音虽不大，但很清楚。可能是因为王良一路上太沉默，我早觉得不对劲，便鬼使神差地绕到帐篷后面，往缝隙里看。展开的密令内容很简短，只有那四个大字：刺杀尚榆。”

　　“你的意思是，陆丰联合尉迟固谋害了我父亲。为何从前你从没提过此事？”这实在叫人难以置信，大将军又为何卷进来了？

　　“我没有证据，要如何去说？我想也许是看错了，他们一个是大鸿胪卿，一个是大将军，他们为什么谋害丞相，这个问题我怎敢细想？”他皱着眉头回答。

　　尚吉无心追问，只说：“那么，如今你能为我作证此事吗？”

　　袁廷忧心忡忡地望着她，没说话。

　　“袁常侍，你和我父亲是同乡，正因为这样，我才如此冒昧打扰你，请你一定要帮这个忙。”

　　袁廷最终点了点头。他正要张嘴，却突然来人通报道：“中常侍来访——”

　　他们二人都住了嘴，看向一旁的长廊尽头。

　　一个青色官服的身影出现，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身后跟着六个深绿色宫袍的太监。打从进门，他经过的每一处，宫女太监都低下头来不敢看他。

　　那人站在长廊转角处，没有下来庭院，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俩。树影将庭院划成两个部分，长廊里，阴影中的人带着值得玩味的眼神。

　　半晌后，他开口：“南阳君，稀客。”

　　“中常侍。”袁廷毕恭毕敬地行礼。

　　尚吉一动不动，荣基冷笑：“许久不见，南阳君还是这样我行我素、目中无人。”

　　荣基不像其他宦官那样看起来亲和，他长眉入鬓、眼尾高挑，阴阳怪气，谁都说他不好应付。

　　袁廷正想着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尚吉开口道：“袁常侍，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感谢款待。”

　　尚吉与荣基擦肩而过时，两人都用眼角瞥了对方一眼。

　　荣基说了句什么，声音很小，他的嘴唇又薄又长，说话时嘴张开的幅度也很小。

　　尚吉装作没听见，径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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