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喧豗之时(5)
平民还在因为杨七娘的呼喊茫然地向前跑,这一回没有望青人有意地指引掩护,人群就在氏族军的驱赶中出现了踩踏。一个人摔倒,她被踩着腿,仰起身子挣扎,又被踩下,立刻扭曲着垫在了地上,像卷入车轮的布条。
她造成了路面的崎岖,因此又有人因她摔倒,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还没完全入城,她们就出现了惊人的伤亡。
副将尽可能组织了人群,奈何惶恐的平民什么都听不进去,像癔症的羊羔疯狂冲撞。无论如何,这数千人总算消失在了城门之后。
杨七娘匆匆瞥了眼表情绷不住的执政官,又专注地看向战场。
路边已经有花开了。
那对妖族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它是吃着人骨肉长起来的啖血藤。一条条碧玉般翠绿的藤蔓,其中流淌着生灵的血,因而透着殷红艳丽。
但没人会怪它们,这不过是万千生灵的一种,一如花斑豹扑杀一只香獐。
但如果可以,君华会把沈列关起来,再抓一群负霜鸟,在她院子里吵个没完。
后日事后日说,定安将军轻松跳进军队之中。曾有大妖教过她,如何用剑风玩出机动性极强的飞剑把式,她一直没怎么用,因为太费劲了。
此时此刻,她恼火到了极点,顾不得费不费劲。
剑刃悍然挥出,流光般的剑风直直冲向氏族军。裹挟着狂暴剑气的风刃将人体一起绞成碎肉,连军甲都被拉扯成单薄的铁片。
在惨叫与飞溅的血肉中,又是数道剑风连发飞出,空地炸开一朵妖艳的血花。
顷刻间,偌大的空地上只剩一片浓厚的猩红雾气。
一个银白的人影伫立在雾气中,她握着修长的黑金剑刃,缓步上前。她的身影越发明晰,披风缓缓飘动,一如招展的军旗。血雾沉而肃地飘扬,逐渐稀薄,仿佛撩开的纱布,露出一个恐怖的杀神。
银煞鬼死死盯住了前方的华盖,搜寻确认下方的人影。
沈列被那双冰一般的眼睛锁定,浑身寒毛倒竖。
顷刻间,那个银红交错的身影就冲到了眼前。
这么远!她怎么可能!
沈列悚然一惊,致命的一剑近在咫尺。千钧一发之际,她下意识拎起身边的小童挡住了剑刃,另一手拔剑出鞘,刺向蛇妖的脖颈。锋锐的剑刃击在她坚实的鳞片上,甚至摩擦出了惊人的火花。
刺耳的声响唤醒周围护卫的亲兵,无数刀刃如孔雀收屏砍下,只发出了铿锵的金属响动。
黑剑极长,它贯穿了小童的身躯,也刺入了沈列胸口几寸。她急忙退后,由亲兵拱卫在前。按理说,这么长的武器要拔出并不容易,会给敌人留下非常大的进攻空隙。但君华没想着拔剑,直接让剑刃在尸身里一转,手腕发力,横切而出,将周围的亲兵尽数斩断。
“取钝器!”沈列捂着伤口,脸色煞白,厉声道。
穿刺劈砍攻击都不起效,那重型钝器一定可以!
……她猜对了。
君华便不再纠缠,看也不看被重重亲兵保护的沈列,反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一旁大纛旗。旗杆咔嚓一声断裂,缓缓倒下,定安将军发力一蹬,一跃而起伸手扯住大纛旗,卷了军旗就跑。
旗杆轰然下落,蛇妖嘶哑的嗓子放声大喊:“主帅已死——联军败了——!”
联军人数极多,乌泱泱铺开来,气势磅礴,让望青军头疼不已。可也正因为人多,发生混乱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清华盖下发生什么。寻常时候,士兵们只能看着大纛旗,旗帜某种意义上象征着主帅的生命。
而现在,外围的士兵只看见旗杆光秃秃地倒下,被敌人卷了军旗跑了,华盖下乱作一团,耳边又听见那句“主帅已死”,瞬间就哗变了。
王军还能保持冷静,可她们坐镇中军。外围全是填线用的新军氏族军,她们的作战素养谁也不敢强求啊!
联军的阵线乱了,大白天出现了营啸。
君华卷了大纛旗,把旗帜当披风系着,连正门都来不及让下属开,双手攀着城墙就往上蹿。她消耗了太多体力,爬墙都喘着气,手心的鳞片一时断裂,差点往下掉。
杨七娘及时伸手,拉住她的手腕,用力到脸都憋红了。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地上来帮忙,千辛万苦才把人拉上来。
副将看着她遍体碎鳞,哽咽道:“将军,实在不行,你砸两下门吧……”
君华呆呆地:“我没力气砸啊。”
“……我们给你开。”副将说完了后半句。
定安将军说:“那下次一定。”
说完,她忽然头昏了。
副将大惊失色,杨七娘一把捂住她的嘴,小声道:“嘘!小心些,外头看着呢!”
副将勉强恢复冷静,她借着城墙掩护,飞快把君华的铠甲穿上,再戴上她的面具。
杨七娘把大纛旗绑上木竿,得意扬扬似的挥舞。军旗下,一个戴着面具看不清面孔的银甲将军站了起来,仿佛还虎视眈眈地盯着联军军阵。
士兵们训练有素地搭起弓弩,同联军沉默对峙。
联军度过骚乱后,主帅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身受重伤的沈列咬牙切齿道:“撤!”
……
主将陷入了昏迷,江薇立刻担起她的责任。她对这场面还怪熟悉的,当年将军去宰樗尤王,半路把自己整昏迷了,队伍就交给还是半大孩子的娘娘带。
她和同袍们一路护着娘娘,等将军醒来,走出了很远的路。这么久过去,当年一起赶路的同袍自然牺牲了一部分,也有很多人活了下来。
现在不过是重操旧业,江薇一点也不怂。
……
“你们在搞什么!”执政官崩溃大喊。
江薇弱弱道:“冷静,您冷静点。”
怎么冷静!执政官双手颤抖,眼下大片青黑,头发凌乱泛着油光。
她光是稳住现在的奚宜城就拼尽全力了,这群武官,眼都不眨地放进来一群嗷嗷待哺的流民!
拿什么喂她们?啊?!回答我!
江薇的声音更弱了点:“军中还有粮食……”
执政官烦躁道:“那点子粮食你们自己都不够吃!克扣了你们的分量,谁来打仗?!”
这一回,江薇忽然有底气了:“我保证,她们绝不会有怨言。”
为什么不会有呢?
一个人高马大的士兵站在粥铺前,动作细致地打起热乎乎的稀粥,递到骨瘦如柴的流民面前。
她的眼睛依旧混浊无神,显然是瞎了。可对食物的追寻能力却极敏锐,一把就接住了粥碗,稀里呼噜地吃起来,动静粗鲁。
流民温驯地等着属于自己的一碗粥,士兵也耐心地施粥。
一个文士打扮的妖族凑过来,士兵警觉地看向她:“要领粥去后边排队!按竹筹领!”
文士尴尬道:“我不领,我饱的。”
士兵:“哦。”
她又专注地去施粥,一直到队伍排尽了,粥桶满了又空,甚至不得已超出预算地再煮十几斤,她才能够休息。
文士静静地等她停下,才上前问:“你不饿吗?”
士兵坦然道:“饿。”
“那你怎么不吃两口?再这样发下去,你们也要没粮了!”文士忍不住说。
士兵反而更警惕地看着她:“你是什么人?来说这些干什么?”
眼见着人要拔刀了,文士赶紧冒着冷汗解释:“在下乃奚宜城本地人,家住城东……”
士兵瞪着浑圆的眼睛,上下打量她一番,冷哼道:“管你什么人,别想捣鬼!”
文士替自己抱屈:“我不捣鬼呀!我就想问问你们,怎么这么舍得粮食?”
士兵说:“我们就是将军这么救回来的,给口饭的事,能救一条命,干啥不给?”
文士待了一会,又问:“可是她们吃了军粮,你们拿什么打仗?”
士兵理所当然道:“我们将军也不吃啊,她能打,我们为什么不能?”
当然不能!一个能爬城墙砸城门,千军万马中抢了大纛旗,还全须全尾回来的将军,她还是人吗!
文士只觉得自己多年来读的文集典故都长翅膀飞走了,不然她现在怎么找不出几个词来反驳士兵?她沉默良久,只问:“要你说,你们将军,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
一个病人。
躺在床上挺尸的病人。
不过她没挺多久就诈尸了。
君华动作迟缓地蠕动,缓慢爬起。她的鳞发彻底炸开,仿佛一只孔雀倒立开屏。蛇妖伸手一抓,被牙酸的尖锐摩擦声挠得龇牙咧嘴。
她看了看周围,两眼空空地垮下肩膀。如是发了半天呆,君华自己拿起黑剑,把炸毛的头发削得像被狗啃过。
定安将军慢吞吞地挪出房间,鬼魅地出现在门口,给吓了士兵一大跳。
“将、将军,你好啦?”
“没好。”将军的嗓子哑得不行,“给我弄点水来。”
将军喝了水,她问:“联军动向如何?”
士兵告诉她,您展现的战绩太惊人,再加上那一剑差点正中沈列心口,人到现在还昏着,联军没了主心骨,根本不敢动。
闻言,君华可算松了口气。蛇妖转动臂膀,被痛得龇牙咧嘴。她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冲动了?
但她重新设想了一下,重来一次,她还是要杀出去让沈列知道利害。
因此君华不再纠结,放松了心神。她又问:“城中如何了?”
士兵欲言又止。
城中多了一堆流民,目前影响最大的反而不是粮食的短缺,而是新老住民之间的矛盾。
这就让文士很惊讶。因为现在坐在城主府的那位执政官完全没必要管这些,或者说她完全有更粗放的管理方法。
谁不听话闹矛盾,就杀,不仅要杀,更要连坐。杀几个人,还能省出一笔军粮,稳赚不赔。至于平民们会有什么想法,那不重要,从古至今自古以来,没人听过她们的声音。她们一直沉默着,官吏如何说便如何做。
这是一群羔羊,无法驯养成乖顺的宠物,喜欢四处顶人,给牧羊人带来许多烦恼。但它长着羊毛,流着羊奶,生着骨肉,剪出来纺一纺,挤出来热一热,敲碎了炖一炖,浑身是宝。它还能生出许多小羊羔,源源不断,连绵不绝,盛宴无散席之日。
但执政官没把她们当羊,而是认认真真地抽出时间来调理双方的关系,仿佛那草屋泥房中竟是两个人。
她们这是在给自己增加负担。文士想。
用鞭子抽一抽,这些人就会安静下来,不给本就焦头烂额的战局添麻烦。可她一定要温声细语地去说,桩桩件件去处理,那这些不知道适可而止的羊羔就会变成羊驼,吐她一脸口水。
她们怎么会有这么多问题?怎么能有这么多问题?打一顿就没事,不打就有事,分明是欠打!
望青的小吏急得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地解决问题:“都慢点说,都慢点!”
奚宜人见她来了,立刻告状:“好姐姐,你是知道我们的,我们是好人家呀!这群人来了,就要占我们家的房子!”
她委屈一指,指向了一栋简陋至极,尚不及马厩的草屋。倘若氏族娘娘得知自己的府邸和这样一栋草屋同称为房子,大概是要气昏过去的。
奚宜人控诉着,新入城的流民喉咙里只发出了古怪的吼叫声。她一味地抱紧那堆干稻草,身上脏污不堪,臭气明显。她的一举一动没有一点文明社会的气息,仿佛野性难驯的兽。
这样一个……东西,到底有什么沟通的必要?文士想不明白。
望青人怕有损声名让流民入城也就算了,可现在她们已经在城里了,关起门来干点什么,走出去又是堂堂正正的端方君子,城外那么多人亲见着,谁能说她不爱民?
小吏就蹲下来,对流民的脏臭视而不见,尽可能平和道:“姑娘,我知道你想有个能待的地方,你想有屋子。”
流民恍若未闻,甚至动手推她。推完,她立刻往里一缩,用手臂圈住脑袋,倒到地上打滚。
小吏又说:“我们将军已经让人给你们搭好了,就在城北,我带你过去吧。”
她伸出手,又被流民打掉。
文士看得来火了,她心想,已做到了这个地步,望青人要关起门来做事,就算是城中人都说不了什么!
小吏还在劝,她说:“你跟我走,这个给你,好不好?”
她掏出一块饼,流民就以惊人的速度动起来,饿虎扑食般冲上去。
野兽似的人下意识伸手去抓,这是她多年来形成的条件反射,有食物就快抢,有屋子就快占,让本能带着她活下去。
因而当食物进了胃,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那双眼睛缓缓移动,真正看向了小吏。
小吏温和道:“走吧,吃饱了有力气,我带你去看看新家。”
那一瞬间,似乎有一位神画手,捻着笔墨往她眸中一点,属于人的神采就晕染来开。
她停滞多年的思维又开始转动,甚至感到了头颅中一阵阵的抽痛。
她是听得懂别人说话的。
否则当城头上响起呼喊,她又怎么会赌博似的奔跑?
母亲牵着她蹒跚学步,一点点将她咿咿呀呀的呢喃教成语言的模样,那个充满秩序的世界也曾有声音进入她的耳朵,可那个世界没有她的位置。
但无论如何,她生来,就是个人啊!
她突然毫无征兆地号啕大哭,嗓子粗粝如生锈的铜钟。她已经脱离了世界太久,甚至不知道哭泣的礼仪,她哭得那么生涩,姿态那么粗野,全然不顾外人的眼光。
可她刚出生时的哭声就是这样的,那时的她也不懂礼仪姿态,肢体在襁褓中不断踢打。而母亲会抱着她,在她耳边温柔安慰,用双手托举着她,供她踩上大地。
贫穷、病痛、粗鄙、无用……这些意义都是后来才有的,在她刚出生时,哭泣只是哭泣而已。
母亲,母亲!
她的哭声唤醒了生命,哀转久绝。
那座临近奚宜的城池,无人知晓的角落中,深埋着一具焦急却无力的尸骸。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