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帝后

作者:外星尼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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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前走


      洪武十一年的冬,太子妃常贵娥去世。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压在皇城的琉璃瓦上,一场沸沸扬扬的大雪落下,将一切都粉饰得惨白,无需白色的经幡飘扬,整座应天都是她的丧礼现场。

      徐仪木然的踏出常贵娥的寝宫,一股寒风便如刀子般割了过来,她忘记了该如何反应,只机械的摆动手脚,朝外走去。

      身后,是太监王德拉长了调子,如泣如诉的发丧声,

      “太子妃娘娘,薨——”

      从殿门到宫门口,一路行去,长长的甬道两侧跪满了人,从宫女到太监都悄无声息地跪伏着,他们深深俯首,姿态恭谨至极,却看不清神色。这浩荡的场面,就像是为让太子妃走的不那么寂寥,而精心排演的氛围。

      这甚至让人生出了几分错觉,仿佛这金棺玉葬、万民跪送,便能抵过她生前的万千不得已,将这般身不由己的一生,妆点成一场十分值得的旅程。

      行至院中,徐仪丛跪伏的人影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吕阑秋就跪在院子中央那棵光秃秃的石榴树下,单薄的衣衫已经被飘落的雪濡湿,她清丽的面容,此刻已是毫无血色,嘴唇冻得发紫,一双盈盈水眸里,盛满了惊惶与无助。

      徐仪的脚步不停,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的轻响,却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你真的什么都没做?”回过神来时,她已经问出了口。

      吕阑秋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冰冷的雪地上,拜伏下去:“妾对太子妃娘娘素来敬重,绝无半点加害之心!”

      这声音带着哭腔,在风雪里发着抖,听来倒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凄楚。

      徐仪低头看着她,只觉得这话半真半假:“常姐姐信你,将东宫庶务交由你协理。吃穿用度,哪一样能绕开你的眼?”

      “如今她骤然薨逝,你一句‘敬重’,就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臣妾真的不知……”吕阑秋抖得愈发厉害。

      “那你父亲呢?”徐仪的目光没有半分动容,“制衡之道,最忌一家独大。你如今是东宫唯一的妃嫔,令尊将来是板上钉钉的外戚,却曾侍奉前元,身后更牵连着文官团体。”

      “你觉得武将们会坐视文官借东宫之势坐大?父皇能容得下这位集外戚、前朝旧臣、文官势力于一身的臣子?”

      吕阑秋猛地抬头,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去。她猛然想起自己得以入宫参选,全凭父亲当年与魏国公共事北平。魏国公与陛下君臣一体,若想要取父亲性命,不过易如反掌。

      于是她不顾一切地抓住徐仪的斗篷下摆:“不关我父亲的事!徐姑娘,求求您,此事与家父毫无干系,臣妾真的没有谋害太子妃!”

      雪越下越大,冰冷的布料贴着徐仪的肌肤,让她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吕姑娘,你经历过起起落落,在这宫里也待了些年头,难道还不知道,身在皇宫,就是不进则退,不得不争,不得不斗。你以为自己可以明哲保身,袖手旁观,冷眼看着别人你死我活。”

      “却没想过,下一个,未必不会是你。”

      此刻的徐仪立在漫天素白中,在吕阑秋的眼里,就像是执掌生死的阎罗,等着向她索命。

      她的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惧,抓着徐仪衣摆的手也一点点松开了。

      徐仪没有再看她一眼,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常贵娥去得太急,东宫上下乱成了一锅粥,哭声、传唤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蓝昭乍闻噩耗,当场就厥了过去,人事不省。谢佩英不得不留下来,亲自照料这位旧友。

      一直忙到黄昏,天色已近墨蓝,宫灯次第亮起,在风雪中摇曳出昏黄的光晕。

      徐仪刚帮着送走几位前来吊唁的命妇,就见坤宁宫的掌事太监江运才,提着一盏八角宫灯,踏雪而来,躬身说道:“燕王妃殿下,皇后娘娘请您往坤宁宫说话。”

      去坤宁宫的路,徐仪走过无数次,她甚至还记得和常贵娥,谢颖文如何在这条路上说笑,手挽着手,说要互相扶持,做一辈子的好友,姐妹。

      曾经受教于皇后膝下的三人,如今,只剩下她,还走在这条路上。

      马皇后已经在殿中等着徐仪,蓝昭的身边有谢佩英陪着,她才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自己宫里喘口气。

      皇后依旧穿着一身素色的常服,没有佩戴任何华丽的首饰,鬓边新添的华发在烛光下格外刺眼。

      她和几个宫人正站在一张桌案前,默默地整理着一些旧衣。那些衣服的样式,徐仪一眼就认出,是常贵娥生前时穿过的。

      马皇后的动作很慢,很轻柔,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衣物,而是一段段易碎的时光。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眼角的皱纹比往日更深了些。

      “来了。”她没有回头,只是看着手中一件绣着福寿纹的褙子,声音沙哑。

      “母后。”徐仪屈膝行礼。

      马皇后将那件褙子叠好,放在一旁,这才转过身,示意徐仪到她身边的绣墩坐下。

      “贵娥她,最后可有受罪?”

      “常姐姐走的时候,很安详。”徐仪垂下眼。

      “那就好,那就好……”马皇后喃喃着,眼角那几道深刻的纹路里,似乎噙住了泪,她顿了顿,语气里是无尽的怅惘,“你与贵娥情分不浅,这段日子也苦了你。”

      徐仪摇了摇头:“是儿媳不孝,未能替母后分忧。”

      马皇后疲惫的闭上眼睛,揉了揉额角:“贵娥那孩子……走得太急了。她真的是个好孩子。那年,她才十岁,跟着她母亲来府上,穿着一身石榴红的裙子,一点都不怕生,笑着喊我伯母。”

      忆起旧事,马皇后的眼神空洞,好像能穿过时空,看见当时的情景,“是我一眼相中了她,也是我,把她推到了这个位置上,我知道她身上有标儿没有的品性,定能当好他的太子妃。”

      马皇后顿了顿,叹了口气:“她负担了太多,做到了我要求的一切,恭谨待君,宽厚待下,成为了一位无可指摘的太子妃。是我的错……终究是我的错。”

      这话语里藏着的自责与悔恨,同样令徐仪心头沉重。

      身为太子妃,未来的国母,常贵娥要端庄,要贤淑,要母仪天下。要为太子打理好后宫,使他无后顾之忧;要对帝后尽孝,言行无可指摘;要为六宫做出表率。要压抑自己的喜怒,隐藏自己的好恶,将自己活成一部行走的《女则》。

      开平王府常家,因她而荣光不减;东宫上下,因她而秩序井然。她从十五岁嫁入东宫的那一天起,就将自己所有的鲜活、爱憎、乃至生命,都供奉给了‘太子妃’这个尊贵的身份。

      所以,少女时最爱穿的石榴红罗裙,最喜欢的大宛良驹,也只能被永远地锁进了记忆深处。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一天是为她自己而活。

      这是常贵娥的命,又何尝不是马皇后的命,所以她才能由己渡人,觉得遗憾。

      徐仪心觉不甘,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锋芒:“可世人只知东宫有位贤德的太子妃常氏,谁也不会记得,开平王府里那个只爱穿着红衣、纵马出游的常贵娥。”

      马皇后闻言,深深地看她一眼,过了许久,眼中的审视才缓缓散去,化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傻孩子,在宫墙之内,‘自我’才是最奢侈,也最危险的妄念。”

      奢侈,是因为无人会给你这样的机会。

      危险,是因为一旦有了‘自我’,便会与这宫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徐仪的嘴唇动了动,却终是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母后,”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许久的困惑,“儿臣愚钝。自小父亲允我读书明史,教我知天下事,明兴亡理。却也谆谆教诲,女子终究当恪守妇德,以柔顺为本。后宅方寸之间,便是我们毕生安身立命的天地。”

      她抬起头,眼中闪动着倔强的光:“可是,王爷与父亲所谈论的军国大事,做的每一个决定,都牵系徐家和燕王府上下的生死荣辱。我们既要承担最终的结果,为何却又无权参与其中?”

      这句话说的太过僭越,后宫不得干政,实际上是大明的所有女子都不能摄政,这是规矩,徐仪作为臣媳,这种话万不该出自她口。

      马皇后却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倾诉,没有打断,也没有苛责。或许这个时代赋予女性的枷锁,她的体会更深,徐仪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哪些违心的说教之词,她实在说不出口。

      “仪儿。”马皇后语气温和,“男人,用兵戈定疆域,用律法立纲常。他们建立法度,维护规矩,以为自己筑起了一道道高墙,将女人圈禁在内宅,便能高枕无忧。”

      她顿了顿,才说道:“但他们忘了,水没有锋刃,假以时日,却能滴穿最坚硬的石头。”皇后握住了她冰凉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温暖着她:“世间最坚韧的力量并非锋芒毕露。若一味冲撞礼教规制,只会徒然伤及自身,而高墙依然稳固。”

      “你应当做的,是审时度势,在现有的规矩里寻找机会。待你在此间积蓄实力,培植根基,待到羽翼丰满,枝繁叶茂之时,自然能教世人再难忽视我们的存在。届时,那些束缚便不再能禁锢于你我。”

      这是一条更迂回,也更需要耐心与时间的道路,徐仪若有所悟,却仍感茫然:“可是母后,那机会究竟该从何处寻起?”

      马皇后没有直接回答她:“应天城乃天子所在。此处每寸土地都被礼法和人情浸透”

      “而北平,”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陌生的光芒,“北平,是九边重镇,风云汇聚之地。那里有最烈的风,最厚的雪,也有……最少的眼睛。”

      应天府里,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文官的奏疏,拱卫司的密报,宫人的闲谈,都能成为掀起惊涛骇浪的引子。

      而在北平,在那片被视为苦寒的边塞之地,应天府的规则与束缚,自然而然地,便会松动许多。

      马皇后的手握得更紧了:“等过了年,你身子养好了,就和老四一同就藩去吧。”

      “到了那里,亲自去看看土地和百姓。用你的才学,去想想该如何在那里立足。”

      “老四有他的军政要务要处理,他要练兵,要戍边,要震慑北元的残余势力。而你也能在藩地的军政之外,找到能安放你抱负的地方。”

      “抚恤那些在战事中牺牲的将士遗孤,让他们有衣穿,有饭吃,能读书识字。劝课农桑,教导妇人纺纱织布,让那些贫瘠的土地上长出粮食,让每一户人家都有余钱。联结官宦家眷,时常走动,嘘寒问暖,用你的名望与德行,将人心凝聚起来。”

      “这些事,看起来琐碎,不起眼,桩桩件件,都上不得朝堂,入不了史书。”

      “可仪儿,水滴石穿,靠的不是力量,是持之以恒。终有一天,当你把这张网织得足够大,足够坚韧的时候,你或许就能找到你想知道的那个答案。”

      马皇后看着徐仪的眼睛,那眼神深邃而明亮:“到那时,你再回应天,讲给我听。”

      殿内,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有那炉中的银霜炭,依旧在无声地燃烧着,将一室的温暖,烘托到了极致。

      马皇后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颗种子,在徐仪的心里生根发芽。

      然后,她站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对着马皇后,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儿臣受教。”

      马皇后看着伏在自己脚下的儿媳,眼中也泛起了湿意,她已经错失过一个好孩子,但愿这次,徐仪能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起来吧,地上凉。”马皇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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