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我妈妈是我家唯一的劳力。有时候,我不用去上学,就跟我妈妈一起去山上干活。山上,芝麻开着紫色的小花,草棵子里,虫子“唧唧”地叫着。时而有几个蚂蚱鼓着翅膀“哧溜”飞到我的腿上,蹬地我的腿上痒痒的。
“你看这地里多少蚂蚱啊。”我妈妈说,“都是来吃庄稼的。什么害庄稼,蚂蚱呢!”
“大姐,你还记得吧?咱小的时候,咱到西岭上逮了蚂蚱,拿茅草棒棒串上,拿到家,咱爷爷炒给咱吃。”我弟弟笑着跟我说。他的侧脸遗传了我妈妈的一颗虎牙,现在那牙越来越大,像是一根锥子,他说话的时候,那颗突出来的侧牙划拉着他侧面的嘴皮子,成了他说话的一大特色了。
“记得啊。”我说。是的,小时候总是好的,在山东总是好的,现在到了南乡,再也没有逮蚂蚱的闲情了。
“这芝麻是恁三大娘家的,能收了,再不收,要炸了。”妈妈说。是的,小时候,我见过爷爷收芝麻。那芝麻粒粒很小,不及时收割,掉在地上,很难捡起来。芝麻好吃,但是我家不种这些。我家只种庄稼。
到了山上,我跟妈妈一起割大豆。大豆已经成熟了,耷拉着枯黄的叶子,用镰刀把几棵大豆杆子揽过来,一镰刀下去,几棵大豆就被强行与土地母亲分离了。空气里飘来豆荚的香气。我喜欢田野,热爱土地。可惜这儿不是我自己的土地。
“东庄上死了一个大闺女。掉河里淹死的。”我妈妈说。
“她怎么不小心掉河里的?”我问。
“她跟着她爹去拔稻秧子,拔完稻秧子,她去河里涮脚的。涮完脚,她扒着河边的高压线,想上来的,谁知道高压线漏电,她被电死了。可怜吧,还不到二十。爹娘怎么过啊?”我妈妈说。
“是谁啊?”我问。
“是东庄上的大闺女。她爹恁给叫二大爷。”我妈妈说。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我说。
“就是那天,姓凡的在咱家审问我,她站在人群里笑的那个。”我妈妈说。
哦,我知道了。我还记得有这样一张脸,我还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她爹也是疼儿不过。还给她花钱买的冰棺。夏天,天热,搁不住。”我妈妈说。
“哦!”
“以后,看到河跟儿的高压线,可不要去碰。”
“嗯。”
“看到人家受苦受难的人,也不要笑话人家。”
“嗯。”
“人到八十八,别笑话人瘸和瞎。千秋万代,谁知道谁什么样儿。”我妈妈说。
“嗯。”
“等我死了以后,恁姊妹仨就把我运回山东,跟恁爸爸埋搁一块儿。”我妈妈交代我说。
“嗯。”我答应着,我能不能做到,我心里一时也没有底儿。
“姓凡的要是阻拦怎么办?”我问我妈妈。
“恁就说,恁拉着恁妈去治病的。”我妈妈说。
“行。”我说,“你不能搁这儿,我也不喜欢这儿。”
我抬起腰来,看看漫山遍野的坟子。这是一片多么陌生的土地。我们是为了生存才到了这里。我妈妈要是一个人葬在这里。得是多孤单啊。这里,埋葬的都是一群陌生人,和活着的时候就老是要欺压她的人。是的。把我妈妈带到山东去。她不能在这里。不能把我妈妈留在这里。她要回去。在山东,有她热爱的人和土地。有爸爸陪伴着她,她艰难一生的苦灵魂才不会孤独无依。
中午回家吃饭了。南乡的生活,其实比我爷爷家要差地多。我妈妈种了三姑姥娘的几亩地,来养活我们,我们要吃饭,要上学。我妈妈不会做什么好饭菜给我们吃,我们的午饭是大米饭,菜是搪瓷碗里妈妈炒的黄豆粒。我妈妈自己爱吃黄豆。她端着碗,嘴里嚼着豆子,跟我说:“吃豆子要细嚼慢咽!这样营养才好吸收。”
我端着碗,看看那搪瓷碗里的一粒粒滚滚的黄豆。这样的伙食,跟爷爷家确实是没法儿比的。我一下子更加思念爷爷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跟我妈妈抱怨说:“俺跟俺爷爷吃的比这好多了!”我很少跟我妈妈抱怨,也不敢抱怨。可是,这一次,我鲜有地跟我妈妈抱怨了。我妈妈看着我哭,看着我抱怨,她也不理我,她依旧抱着碗吃她的饭。
我自己掉完了眼泪,接着吃饭。
我妈妈是舍不得像我爷爷那样吃,长期地舍不得吃,她确实变得不会吃了。我们娘四个,光吃饱饭就是个大难题了,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好吃不好吃。
我感觉到了南乡以后,我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我就没有吃过一顿好饭。我跟着爷爷的时候,我们吃饭要桌子有桌子,要板凳有板凳,要盘子有盘子。虽然饭菜简单,但是像模像样。但是,自从我来到南乡跟着我妈妈以后,我吃的,用的,坐的,样样不像样,我们穷在内里,也穷在表面,穷地又寒碜又寒酸。我妈妈就这样,慢慢地把一种极度的匮乏感和自卑感深深地种到了我们的心田。
我妈妈吃完了饭,又去场上晒豆子去了。我默默地跟着去看。我妈妈那一堆豆子晒在场上,脱了壳,一粒粒,滚珠似的,溜圆。我妈妈用竹筢子摊着豆子,我站在一边,呆呆地看。
我妈妈说:“还是南乡好。要是在山东,咱哪能种这些豆子哎。”我看着那些圆圆的豆子和那些黑黑的豆茬,我撅着嘴,我的脸上还挂着明亮的泪痕。我不喜欢这儿。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是的。我还是喜欢山东。南乡的场,南乡的豆子,跟我都是那么陌生。我是一点都不习惯,一点儿都不喜欢。
我说:“俺不喜吃豆子。俺爷爷就从来不种豆子。”
我妈妈说:“他哪是不想种啊,山东地少,光种庄稼了。他是想种没有地种。你看咱这豆子,多好,一粒粒的,都是油。你上学要多吃点油。恁爷爷都舍不得给你多吃油,多吃油眼亮。”我不吭声儿,似乎对她说的吃豆子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但我内心的难过和叛逆也慢慢地在呆立中消散了过去。
“我爱吃豆子,我搁山东的时候还会生豆芽子。我铺头上的书包里,有我炒的豆子,可香了。回你想吃就去拿。”我妈妈说。她侧过脸来温和地看了看我。
“哦。”我呆呆地说。
“吃豆子好放屁!我为大闺女的时候,生产队里噶完豆子烧豆子吃。社员都围到一圈儿,蹲着拾豆子吃。俺纪山叔也蹲着拾豆子吃。他吃着吃着跑到当央去了。他在当央放了个屁。那个臭啊!把外头围着的一圈儿人都给熏跑了,就剩下他自己搁那拾豆子吃。”我妈妈笑着说。我的脸上也露出来一脸喜色。我妈妈又温和地看了看我。
我妈妈那年种了半亩地的小瓜。夏天,满地的瓜熟了,我妈妈让我弟弟去我家的瓜地里看瓜。我妈妈在瓜地里用一张小床和一顶蚊帐搭成了个瓜屋子。我弟弟坐在瓜屋子里。时而有小孩去地里找我弟弟玩儿。憨丫就是去地最勤快的一个。
憨丫比我弟弟略小一点,她的母亲因为生病,怀胎的时候吃了药,她生下来就嘴歪眼斜。憨丫右边的脸蛋还算正常,左边的脸蛋红红的,像是被谁向上捏了一把,眼睛挤在一起,眯成一条缝儿。她说话的时候,左边的嘴唇像上挑着,左边的牙齿就白白地露出来了。憨丫口齿不清,但她很爱唱歌。
那时候,我们都爱唱《九月九的酒》。
我弟弟唱:“又是九月九,重阳节,难聚首。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
憨丫也唱:“抖把抖,抖把抖!呔!抖把抖……”
凡乐家的小三儿,带着一群小男孩儿在我家地头儿上转悠。他们时而冒出头,时而钻到旁边的玉米地里去叽叽咕咕商量偷瓜的诡计。他们虎视眈眈,我弟弟势单力薄。他们见我弟弟警觉性很强,无从下手,就正大光明地前来挑衅。
“憨丫,唱歌给俺听!唱个‘抖把抖’!”小三儿冲着憨丫儿说。
我弟弟跟她说:“小妹,别唱!”
憨丫笑笑说:“嘿嘿!俺哥不让我唱!”
“什么!俺让憨丫唱歌,你不让她唱!管你什么事啊!啊?”凡乐家的小三儿轮起巴掌扇到我弟弟脸上。我弟弟被他们几个包围着,又挨了巴掌,又孤单又绝望,“哇”地一声,裂开大嘴哭了起来。哭声惊动了旁边菜园地里打农药的五婶子。
五婶子吆喝一声:“鸿雁看瓜,恁跑到人家地里打他干嘛的?!回我跟恁娘说去!看恁娘还讲理吧!”小三儿看有人替我弟弟说话,跟他那几个小男孩儿一块儿,不吱拉声儿地顺着玉米沟“哗啦哗啦”地溜走了。剩下我们弟弟在地里抽泣,旁边的憨丫陪着他。
憨丫看他还在哭,就跟他说:“俺哥,你别哭了,我唱歌给你听。‘下雨了,冒泡了,小牛了,咕噜咕噜又一尾。’”
我弟弟听着憨丫的歌,抽抽噎噎的,慢慢地不哭了。
下午,我妈妈收工了,她背着粪箕子来到我家瓜地里。
“妈!”我弟弟喊她。
“哎!鸿雁啊,今天有人来咱家瓜地吗?”我妈妈问我弟弟。
“西院儿的小三儿来了。”我弟弟说。
“他摘咱瓜了吗?”我妈妈问。
“没有。”我弟弟说。
“他没摘咱的瓜,他来咱地里干什么的?”我妈妈又问。
“他让憨丫唱唱儿给他听。”我弟弟说。
“憨丫唱了吗?”
“没有。”我弟弟说。
“小三儿来咱地里站了一会儿就走了?”我妈妈又问。
“嗯。”我弟弟呆呆地说。
“鸿雁啊,你怎么不跟恁妈说实话的?我怎么听恁五婶子说,今天,西院儿的小三儿打你了的?”
我弟弟眼睛红红的,两串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掉下来。他拿手背擦了一下嘴唇上的鼻涕。
“他让憨丫唱‘抖把抖’,我不让憨丫唱。”我弟弟裂开嘴哭着说。
“你不让憨丫唱,小三就打你啊?”我妈妈问。
“嗯。”我弟弟说。
“那你怎么不跟妈说的?你跟妈说了,妈好上他家找他,妈去跟他娘说,让他下回不要打你啊。你不跟妈说,妈怎么知道啊?下回谁要打你,你跟妈说!”我妈妈说。
“嗯。”我弟弟说。
“妈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小,打不过人家。管不了的事儿,你不要管。小三让憨丫唱‘抖把抖’,你就让她唱呗。人家憨丫跟他是亲近房,跟你又不亲。妈不是跟你说过吗?谁要是摘咱的瓜,你管不了就不管。你家来跟妈说。妈去找他家大人。你打不过人家,你管人家,人家光打你。妈的话,记住了吗?”我妈妈问他。
“嗯。记住了。”我弟弟说。
“你别哭了,我跟他娘说了。我让他娘好好说说他,让他下回见了你不再打你了。”我妈妈跟我弟弟说。
“嗯。”我弟弟说。
“下回可不种瓜了。鸿雁看瓜,光挨打。”我妈妈说。她到地里挑了几个大的好瓜,用粪箕子背着,给春燕大姐的父母送去。
春燕大姐就站在她家天井里。
她看到我妈妈来,笑着跟我妈妈说:“俺三姨,你来了?给俺背了恁么多瓜啊?”
“三妹来了?”凡敏大娘端着舀子从屋里走出来说。
“恁大姐又来给娘家帮忙起蒜了?”我妈妈放下粪箕子说,“恁大妹妹转学多亏了你。俺家也没什么好东西给恁,俺种的瓜,给恁尝尝鲜。”
“没事儿。三姨。我听俺妈说的,你给俺家干了可多活儿了。”春燕大姐说。
“俺家西湖的那块菜地,都快旱死了。多亏了恁三姨给我挑水浇地。”凡敏大娘说,“恁三姨能干,挑着一挑子水,从沟这边跨到沟那边,连跨两条沟,才到咱家菜地。”
“三姨!”春燕大姐的对象双手插兜,从屋里出来,客客气气地跟我妈妈打招呼。
“大哥又来给恁老岳家帮忙了?当老师多好,假期多,一到假期就来帮忙。”我妈妈说。
“两个人一到假期就骑着洋车子来了,搁南大路上,凡庄上的人就认出来了。”凡敏大娘笑着说。
“恁这个好闺女好女婿啊,全凡庄都难找。他大哥是真能干。人家一个当老师的,平时文绉善面儿的,一到丈母娘家,鞋一脱,光着脚丫子就到地里帮忙扛袋子去了。谁家的闺女闺女婿能这样?”我妈妈说。
“是的,一到起蒜,家家都忙地跟烧火棍戳了腚似的,饭都吃不上。能来两个帮手真是巴不求得的。”凡敏大娘说,“恁家她大姐也快了!让她好好上学,上好了学也跟春燕一样,也当老师,到时候就能回来给你帮忙了。”
“不见得哦,大嫂子。到时候,闺女愿意,闺女婿不愿意。闺女婿愿意,闺女还心疼闺女婿,闺女又不愿意了呢。像恁这样的闺女闺女婿,到哪儿找去。”我妈妈说。
“你别忙哎,到时候,她看你忙,她自然来给你帮忙了。或许,恁家大姐上好了学,有本事了,把你接去享福,你不要在家种这二亩地了呢。”凡敏大娘说。
“那我得谢谢大嫂子金口玉言了。那我更得谢谢她大姐帮她转学了。”我妈妈笑着说。
一年到头儿,起蒜和栽蒜是最累的时候。我家起蒜,都是我妈妈一个人起。我们星期天有空了,都去帮忙干活儿。每天,都是干到天黑才回家。
“我头晕!”我妈妈说。我知道,我妈妈头晕都是累的。旁边,人家地里,拖拉机“咯咯嗒!咯咯嗒!”地响,我知道,我妈妈听着这拖拉机的声音,她头疼地更厉害了。
“你回去吧,妈妈。”我跟她说。
“回去怎弄?活儿没干完。”我妈妈说,“趁着天黑凉快,多干点儿。等到明天,太阳恁么毒,热地更受不了啊。”
我知道我妈妈又累,又难熬,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就掉着眼泪,拼命干,我多干一点儿,我妈妈就可以少干一点儿。我跪在地上,刺啦刺啦地拔着蒜,一棵棵大蒜从我的胳膊底下冲出地面。一块块的土坷垃崩到我的脸上眼镜上。我的脸上满面尘土,满面泪光。幸好是晚上,四下里上了黑影,没有人看到我那副模样。
第二天,我正在院子里剥蒜,我妈妈在堂屋里切菜准备做饭。
“大省!大省!”我猛地听到堂屋里我妈妈喊我。我赶紧跑过去,我妈妈的脚面子在流血。
“我的脚被菜刀砍了!”我妈妈说。
“去大队部俺水清大爷那里吧!”我说。
“拿酒来!”我妈妈说。我赶紧去找了一瓶酒来,递给她。她把酒泼到脚面子上。
“伤口破了,泼上酒,不发炎。”我妈妈说。
我说:“我推你去大队部包去吧。”
“你能推动我吧?”我妈妈问。
“能。”我说。
我把我妈妈扶到板车上,推着她,朝水清大爷的小诊所走去。那是我头一回推我妈妈。
“没什么大碍。”水清大爷说。水清大爷的诊所开在凡庄南家前,四外庄上的人都来这里看病。水清大爷给我妈妈包扎好,我把我妈妈扶起来,准备把她推回家。
“大姐,回家好好伺候恁妈妈。恁妈妈受气太多了,都快成怹迷了!”水清大爷叮嘱我说。
“知道了,大爷!”我说。
“谢谢大哥了!”我妈妈说,“俺来恁水清大爷这儿看病的时候,把咱家的事儿跟恁水清大爷都说了。恁水清大爷是姓孙的门儿上的,人家同情咱。”
“妈,刚才俺水清大爷给你包脚,咱没给人家钱。俺大爷也没问咱要钱的?”我问我妈妈说。
我妈妈说:“咱家没钱,先赊着。等哪会儿有钱了,再来恁大爷这儿一块儿结账。”
眼下,我妈妈的脚流了那么多血,我得想办法给她补充营养。
我家里没有鸡蛋,我就去三老太那里借。
“老太啊,俺妈妈的脚叫菜刀砍了,淌了可多血了。恁能借给我几个鸡蛋,我炒了给俺妈妈吃吗?”
三老太说:“能!”她把鸡蛋给我,我拿回家,烧锅,给我妈妈煎鸡蛋。
“鸿雁!你去抓点盐来!”我朝我弟弟说。
我弟弟跑到屋里,抓了把盐,洒到锅里。鸡蛋出锅了,我盛给我妈妈吃。我妈妈一向舍不得吃一口好吃的,可是这回,她的脚受伤了,失血过多,她得补血。
我妈妈端起碗,吃了一口。
“盐太大!没法儿吃。”她皱着眉头说。
我尝了一下:“妈呀,恁么大的盐,鸿雁难道没数吗?肯定是他故意多放盐,让你吃不成,他好吃的!”
“里头盐粒子都没化,都是生盐粒子。我不能吃生盐粒子,我一吃生盐粒子就干哕。”我妈妈说,“你放盐的时候没搁锅里拍拍啊?”
“我没拍。”我说。
“我放盐的时候都是先拿铲子搁锅里拍拍。拍拍,盐粒子好化。”我妈妈说。
“好好的一盘子煎鸡蛋,就这样被破坏了。”我没好气地说。
“太咸了!我没法儿吃。”我妈妈说。
“那也不能倒了。咱娘四个儿,当咸菜吃了吧。”我说。
“行。”我妈妈说,“我的脚砍伤了,不能干重活儿,恁去立围子大姨家,让恁大姨夫来,帮咱卖蒜吧。”
“我也去立围子大姨家。”小弟说。
“我也去。”小妹说。
我妈妈说:“恁姊妹仨一块儿去。”
立围子庄离凡庄很近,我们走着说着就到了大姨家。大姨家院子比我家宽敞,房子比我家漂亮,吃的也比我家要好得多。大姨留我们在她家吃饭,我们愉快地答应了。大姨家烧了红烧肉,青蛙肉,买了豌豆凉粉。
“哈哈!俺昨天夜里,跟恁姑姥娘一块儿,照着手电,去地里抓的青蛙。俺不爱护动物,炒青蛙肉吃!”大姨拿着筷子笑着说。大姨坐着吃饭,她的两条腿弯着,白白的大腿里子从肥大的裤筒子里露出来。我觉得大姨家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我蛮喜欢大姨家。
大姨夫开着拖拉机到我家来了,大姨夫长得高高壮壮,有魁梧的身材和古铜色的脸膛,一表人才,相貌堂堂。
“恁来了?大哥。” 我妈妈跟大姨夫打招呼说。我妈妈的脚破了,因为失血过多,她的脸色黄黄的,她一只手扶着板凳,坐在板凳上。
“来了,恁三姨。你没什么大碍吧?”大姨夫说。
“没什么大碍,大哥。麻烦你了。”我妈妈说。
“这点事儿,麻烦什么。”大姨夫说着,就一口袋一口袋地帮我们往拖拉机上搬蒜。我们也跟着帮忙扶着。搬完蒜,我们一起上了拖拉机,去镇上卖蒜。等到把蒜卖完,我妈妈要请大姨夫吃饭。
“吃点儿饭儿吧,大哥。”我妈妈说。
“行。恁三姨。”大姨夫说。大姨夫倒是没拒绝。
我们来到街边儿的一个小饭馆儿里,我妈妈点了一盘青椒肉丝,一盘花生米,一盘凉拌豆腐皮,一盘咸鸭蛋,外加两瓶啤酒,二斤煎饼。大姨夫喝酒,让我们先吃饭。我吃着香喷喷的饭菜,我妈妈也卷着煎饼面无表情地吃着。大姨夫一个人坐在我们对面,慢悠悠地喝着啤酒,一口菜也没吃。
我妈妈跟大姨夫说:“大哥,恁吃菜!”
“我知道,恁三姨!”大姨夫答应着,还是不动筷子。他慢悠悠地喝着啤酒。
“我这个人就爱喝个啤酒,一喝酒就吃不下饭了。”大姨夫笑着跟我们说。我知道,大姨夫是舍不得吃我们的,都留给我们吃呢。这样的饭菜对于大姨夫家来说是稀松平常,对于我家来说可就是少有的改善生活了。
我觉得大姨夫劳苦功高,应该多吃点儿菜,可是大姨夫不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我看看我妈妈。她不吭声儿,只顾吃她的。她是觉得既然大姨夫不吃,那就不用再劝呢,还是在心里盘算着今天这几个菜花了我们多少钱呢。算了,我还是个小孩儿,他们都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也就继续吃我的。
大姨夫回去了,我们也回到了家。
我跟我妈妈说:“妈,大姨夫怎么不吃菜的?那些菜都被咱娘几个吃了。”
我妈妈说:“这顿饭不便宜,花了咱十四块钱。光那煎饼就是五块钱的。”
我说:“我看俺大姨夫不吃菜,你不吭声儿,我也不敢吭声儿。”
我妈妈说:“恁大姨夫不吃就不吃呗,人家家里又不缺。”
那是我跟我妈妈唯一一次在外头吃饭,也是我妈妈唯一一次在外头花钱请我们吃饭。
“俺大姨夫长得蛮好看的,像《康熙微服私访记》里的康熙。”我说,“俺大姨除了白,我没看出来有多好看。”
我妈妈说:“恁大姨夫是事儿都听恁大姨的。恁大姨可厉害了,她跟她老婆婆吵架,把屎泼她老婆婆一身,恁大姨夫也不问。”
“俺大姨跟大姨夫感情好,恁么大岁数儿了,还睡一头儿!”我弟弟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我弟弟。
“俺跟笑笑去大姨家看到的。”我弟弟说。
“我喜欢去大姨家,大姨夫熬酱油的时候,把糖熬成糖稀。俺四姐要吃,大姨夫就使筷子捞起来给俺吃!”我妹妹说。
“恁大姨夫是卖的假酱油,立围子的人都卖假酱油。他们熬好了糖稀,装到提包里,到人家庄上买。”我妈妈说。
“他把糖稀装到提包里怎么卖啊?”我说。
“到了人家庄上河沟儿里,看看四下没人儿,就赶紧去把桶里灌上水,把熬好的糖稀放进去!”我妈妈说。
“那人家买酱油的到家以后能不知道啊?”我问,“人家知道了能跟他拉倒啊?”
“卖完了赶紧跑啊!糖稀跟酱油的味儿也差不多。”我妈妈说。
“噢!”我沉思着,“那大姨夫卖的酱油能吃吗?都是河沟里的水儿,不脏啊?”
“要说干净的话,你买的那些东西有多少是干净的?卖豆腐脑子的去呲泡尿,连手都不洗,就去给人家端豆腐脑子,谁知道?也就是眼不见为净是的。”我妈妈说。
“那俺大姨夫这样能挣到钱吧?”我说。
“谁知道来!恁大姨光埋怨恁大姨夫,嫌他挣钱不多,恁姑姥娘都是跟着劝说恁大姨,给恁大姨夫讲情。”我妈妈说。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