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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六月清晨的光照炙热,蝉鸣不绝,教室里风扇转得嗡嗡响,书卷翻动的声音沙沙作响,后排男生偶尔会打破紧绷的气氛,漾开一圈转瞬即逝的涟漪,仿佛什么都没变过。
上课铃响,
许志缓缓走进来,没像往常那样严肃唠叨,只轻轻放下教案。他目光扫过每张脸,最后停在第一组后排的空座位上,久久没动。
此时此刻,仿佛那个位置从未有过身影。
许志的喉结动了动,眼眶突然有点发热。明明带了他们数不清的日子,从晨光弥漫的早读,到灯火通明的晚自习,如今却像场不真切的幻象。
窗外的蝉鸣越来越吵,他低头翻开教案,宣布道:
“开始复习。”
客厅里传来女人们言笑晏晏的声音,宋曼在厨房切着水果。手机突然叮了下,是条陌生信息。她擦了擦手点开,看完后,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银行卡放在窗台盆栽下。”
他为什么没有拿自己的钱。
宋曼愣了好几秒,才慢吞吞地放下手机,重新拿起苹果冲洗。水流哗哗地淌过指缝,眼前却晃出谈尧的影子。
那个总仰着头,眼底沾满期待与不安的少年,正带着一道道稚嫩与真诚的声音再次出现在脑海中。
“妈妈,你为什么不笑…”
“妈妈,我一定会特别努力的。”
“妈妈,我跟他不一样,你可不可以不要讨厌我。”
“妈妈……”
那些从前没放在心上、甚至不愿多听的话,这会儿在耳边格外清楚。宋曼眨了眨眼,水流混着什么东西,滴进了水槽里。
或许这眼泪,一半是为从此彻底斩断的牵连,一半是藏在血脉深处、终于冒头的愧疚。
…
三天后,陈嘉南他们才发现不对劲,谈尧的那间小房子早就人去楼空,信息石沉大海,电话始终关机。几人将这件事告知许志,正急着要报警,许志才低声说:“他退学了。”
再多的,许志一个字也不肯透。
陈嘉南眼眶瞬间红了,嘴里骂着“没把他当兄弟”,转身就去找谢书衍。可这一次,连谢家大门都没靠近就被拦住了。
之后的每天放学,他们都守在谢家门前,夕阳投射出几道倔强的影子。直到第六天傍晚,一辆黑色轿车从外边驶回来,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们才瞥见后座那个熟悉的少年。
谢书衍坐在后座,看上去很疲惫,脊背却仍挺得笔直,那道身影孤独地映在墨色车窗上。
“大学霸!”陈嘉南像阵风似的冲过去,张开手臂就要拦在车头前。
黑色轿车猛地顿住,周亦哲悬着的心跟着落下。
夏奈也快步围了上去,眼神里全是焦灼。
车窗缓缓降下,黄昏的光落在谢书衍冷白的脸上,没有往日的高傲,像俱毫无生气的傀儡。
“尧哥退学了!”陈嘉南急切道,“他好像不在临市了,我们过去找,那屋子已经没人了。”
“信息不回,电话也打不通。”周亦哲接过话。
夏奈轻声问:“他跟你联系过吗?”
谢书衍被这个消息砸得懵了一瞬。夏奈看着他,那张永远平静的脸上,竟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愕然,像是突然裂开了一道缝。
在这一刹那,他才恍然读懂那份藏在沉默里的告别。
…
“看来,他就只见了许志。”周亦哲低声说。
…
谢书衍现在连去找一个人的机会,都要拼尽全力去争。
他跟拦着的保镖动了手,对方都带着顾忌,没敢动真格,最后还是赵远不动声色地“放水”,他才获得短暂的自由。
“老大,就这么放少爷走,董事长那边不好交代,”旁边的保镖忍不住开口。
“没事。”赵远淡淡应了句。
这几天依旧是他守在谢书衍身边,像过去十几年一样,只是从前的责任是保护,现在的责任却是囚押。
他眼睁睁看着这孩子从被强灌药,到绝食,到晕倒,再到反抗时被打镇定剂,最后浑浑噩噩地躺着,却始终不肯妥协。
赵远做了半辈子保镖,职责就是无条件达成雇主的指令,可这一刻,望着那个从小看到大、向来高高在上的少年,竟如此可怜。
明知道那间小屋里早已空无一人,谢书衍还是沉默地站到了门前。声控灯暗下去后,就再没亮过。夏天的夜密不透风,黏稠的空气形成一张窒息的网,不知站了多久,他终于动了动,摸出赵远故意留在车里的手机,登了微信,给许志拨去电话。
挂断电话,谢书衍立刻买了去沂城的高铁票,五个小时的车程缓慢晃过,抵达沂城实验中学时已近午夜。他在学校门口的绿植石阶上坐下,从深不见底的夜色等到天光蔓延,看着密密麻麻的学生涌进校门,直到晨雾散尽、校门关上,又等到傍晚放学的人潮如鱼群涌出,却始终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最终,他走进了这所中学。校长平静的陈述让谢书衍久久站在原地,终于接受谈尧根本没来过这里的事实。
他会去哪里?
他又能去哪里?
谢书衍在沂城耗了两天,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转遍了所有宾馆、游戏城、网吧,连谈尧可能落脚的角落都翻了个遍,却半分踪迹都没摸到,第三天清晨,谢家的保镖找到了他,直到被那些人强行塞进车内,始终都未再看到赵远。
他知道,赵远的下场或许不会太好。
十几岁的年纪总是带着天真,哪怕是心智成熟的谢书衍,也挣不脱命运的束缚。他总想着等一等,以为凭耐心能跟他们耗下去,以为只要自己扛得住,只要不认输,妥协的就会是他们。他就这么自以为是地等,等时间过去,等自己长大。可原来不是这样的,当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所有人都渺小得像尘埃。他挡不住外界的洪流,抓不住自由,更成不了谁的依靠。
现在他终于接受,成长里最痛的一课,是承认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谢书衍回到家时,谢声澜已经在客厅等着,他不由分说,扬起的巴掌在空气里划下一道凌厉的弧线。
谢书衍面无表情地站着,连头都没偏一下。
“你真是病得不轻!”谢声澜怒不可遏盯着少年明显瘦下去的轮廓,语气里又气又掺着不易察觉的心疼,“为了个男生,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疯了是不是?”
谢书衍的眼神没有焦距,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
客厅里站着两排身形高大的保镖,赵远作为领头人,沉默地立在一旁,肩背绷得笔直,脸上并没什么情绪。
“赵远。”谢声澜连眼神都没挪过去,只冷冷丢下一句:“你被辞退了。”
杀鸡儆猴,不言而喻。
故意等谢书衍被抓回来才发作,就是做给他看,告诉他,他的每一次反抗,都会牵连身边的人。
这间屋子像座巨大的牢笼,谢书衍根本飞不出去,他坐在书桌前,背脊笔直,可整个人却像具冰冷的躯壳。
他盯着桌角某处,不知道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
房门被轻轻推开,方媛婷端着餐盘走进来,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她将碗筷放在桌上,轻声劝:“阿衍,吃点东西吧。”
谢书衍置若罔闻。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时钟秒针的转动声。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眼。
方媛婷呼吸骤滞,她从未见过儿子这样的神情,冷漠,陌生,却又藏着不为人知的悲恸。
“我找不到他。”谢书衍轻声说,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眼眶里浮着细密的红血丝,整张脸都憔悴得毫无血色。
方媛婷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捂住嘴,哽咽着说:“阿衍,你们还小,分不清什么是对的感情…现在分开,对你们都好……”
谢书衍没有反驳。
他知道没用。
他们不会懂。
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谢书衍忽然开口,叫了声:“妈。”
方媛婷抹了把眼泪,望着他。
“再帮我一次。”
他抬起眼,尾音竟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求求你。”
方媛婷一怔,夺眶而出的眼泪砸在手背上,滚烫的,苦涩的。这是她第一次听儿子说“求”这个字,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紧,疼得她几乎站不稳。
可她只能摇头,眼泪簌簌而落:“妈妈…帮不了你了…”
谢书衍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没再说什么,眼神又空了下去。
许久。
“好。”他垂下眼,声音平静,“那我出国。”
方媛婷猛地抬头,眼底满是难以置信,还有密密麻麻的心疼。
这些天,她亲眼看着谢书衍的对抗与挣扎,无论承受多少压力,眼底的倔强从未熄灭,可此刻,那些东西全部都没有了。
谢书衍说:“帮我找他。”
—
宜城,清晨六点。
天际刚散开一抹鱼肚白,清透的雾气像层薄纱,笼罩住这片老旧的居民区。楼下的早点摊已经蒸笼起袅袅白雾,打工人们匆匆而过,不少人咬着包子急促奔向公交站,谁也没留意电线杆旁立着的少年。
谢书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光定在单元楼的出口,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他冷漠的神色才起了点涟漪。
谈尧比上次见时更瘦了,宽大的T恤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露出的手臂紧绷而清瘦,他面无表情地低着头,机械地迈开步子,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
谢书衍呼吸重了些,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握成拳。
但他没有动。
谈尧绝不会想在这个时刻看见自己。
他不去沂城,选择这个平平无奇的小镇落脚,就是不想任何人找到。
谢书衍远远跟着,看他挤上早高峰的公交,再在尘土飞扬的路口下车,走进一片堆满机械和泥土的工地。少年在角落的泡沫箱里领了袋早餐,一边往里走,一边三两口解决掉手里的包子,咀嚼的动作快得像在完成任务。
烈日当空,火辣辣的阳光洒在工地上,空气被烤得变形,热浪裹着尘土扑面而来,闷得人呼吸发紧。
谈尧戴着破旧的手套,一趟趟搬运着砖块。汗水浸透完全后背,他却不知疲倦,只是麻木地重复着动作和路线。
“小谈,把这车水泥推过去!”
“快,再去拿捆铁丝来!”
工头的吆喝和工友的催促此起彼伏,谈尧一声不吭地照做,没有抱怨,也没有停下擦汗。
中午领盒饭时,他独自蹲在角落,快速地扒完饭菜。喝完最后一口水,起身便又朝着热气蒸腾的工地走去,那道背影单薄得没有任何份量,像屹立在烈日下的枯树。
谢书衍站在阴影处,喉结干涩地滚动了下,有无数次瞬间,脚步都快要抬起来,又被理智狠狠压下。
夕阳西下,谈尧将日结的工资塞进兜里,抬手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默默走向公交站。
他回去换了身干净衣服,下来时在路边小店买了个面包,边走边吃,几口就咽了下去。
夜幕降临,小镇华灯初上,冷白的光流在大街小巷里漫开。
谈尧走进一栋居民小区,楼下乘凉的老太太摇着蒲扇,看见他便笑盈盈地招呼:“小谈来啦?妞妞刚还念叨你呢,说就等着听你讲题呢。”
他点了点头,转身踏上单元门前的台阶,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亮了又暗,投射的影子被拉得忽长忽短,最终隐进看不见的黑暗里。
谢书衍站在槐树下,仰头望着那些透出灯光的窗口,分不清谈尧会在其中那一盏。
很累吧。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能做的,只有保持这份不被惊扰的距离,还有,让自己成长到拥有承托一切的力量。
夜风偶尔掠过,依旧吹不散空气中的燥热。
这短短一天,谢书衍却觉得比过去十几年都要漫长。
他沉默地立在树下的阴影中,几乎与夜色融成一片,耳旁是虫鸣与小孩的嬉闹,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脚踝发麻,有一滴温热的液体忽然划过脸颊,带着某种终于破茧的重量砸入泥地。
他这才迟钝地仰头——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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