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问惊鸿

　　“傻子……”云含声说完，抿着嘴，笑了。
　　次日一大早，坐落在虹口的赵宅收到了一个锦盒。小厮将锦盒呈给赵敏松，他一打开，看到盒中是一把割断了琴弦的胡琴，还缠着张白宣纸，上书——云某嗓哑，唱不得“共荣”调。纸角印着丝丝红色，不是胭脂，是真血，云含声咬破手指按的指印。
　　“给脸不要！”赵敏松摔了锦盒，立刻派人去了霞飞戏楼，势必要让云含声低头。
　　云含声料到赵敏松会来报复，也没要躲，就在戏楼等着他们。
　　戏楼中的椅子桌子被黑衣黑帽的特/务们撞翻摔烂，小罕和其他戏班众人死死挡在后台门前，坚决不让特/务进门。
　　带头的特务抬手就甩了小罕一个耳光，她登时摔倒在地，口吐鲜血。
　　“让开！”一直没回应的云含声见了，怒目圆睁。她甫一开嗓，门口争吵的两方顿时安静下来。她从后台走出来，扶起小罕。
　　“班主！”那大大小小的戏子们要么是云含声的徒弟，要么是云含声救的可怜人，都是一心向着她的。本来云含声是瞒着所有人独自到霞飞戏楼的，还是小罕发现她不见了，带着戏班子过来的。
　　“都回去。”
　　“班主！”生角们一人拿着一根木棍，旦角们手上也都没空着，都是一副与戏班子共存亡的样貌。
　　“我让你们都回去！我说话不好使了是吗！翅膀都硬了！”云含声一瞪眼，挨个儿扫过自己的徒弟们。
　　“花姐，劳您带小崽子们回去。”云含声叫的人是花牡丹，年龄比她大些，本是梨园行唱大青衣的台柱子，后来被军阀娶走做了姨太太，又惨遭抛弃，无处可去之时被云含声收留在班子里挑了旦角。她有本事又知恩图报，就一直在戏班子里兢兢业业。云含声没亏待她，对她也礼貌着。她是不和云含声住一起，没想到今天这事还惊动她了。
　　“班主，我们都是戏班子的一份子，您有难，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啊！”花牡丹手里还藏了把小刀，她虽也害怕，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云含声受难。
　　“花姐，带他们走吧，我应付的了。”云含声将小罕交到花牡丹手上，“还劳您带小罕去看大夫，麻烦您了。”
　　花牡丹还想再说什么，云含声已经直接动脚往外踹人了，她也没法子，扶着小罕走了。
　　“云老板，我等也不是不讲道理的粗人，您只要答应去唱堂会，我们立刻把外面恢复原样，而且，我们赵爷说了，价格您看着开，他绝对不回价！”刚打了小罕一巴掌的男人极尽讥笑，赵敏松的命令主要还是让云含声同意唱堂会。
　　云含声走到那男人面前，抬手甩了他两个巴掌。男人被打的一愣，反应过来想要回击，云含声连退都没退，眼睛都不眨的看着男人抬起自己的手，又顾念着顶着头的赵敏松，忿忿收了手。
　　云含声身后跟着三个青/帮弟子，他们都要上前去护着云含声了，却又被云含声呵止了。
　　“砸！全都给我砸！”男人一声令下，他身后的黑衣服们“苍蝇见了粪”一样一拥而上。
　　云含声冷眼看着他们捣毁那些京剧行头，她拿起案上金冠，那是她刚刚从当铺赎回来的穆桂英挂帅的行头。她看了两眼，冷笑着猛地砸向后台换衣服的格挡屏风。
　　“哗啦！”
　　琉璃碎片飞溅，一片正好划破了云含声的脖子侧颈，她厉声道：“这顶头面，是光绪年间老佛爷的御做，今日砸在汉/奸手里，也算物尽其用！”
　　沈骰玉得了风声，顾不得再求他干娘的庇佑，先去了霞飞戏楼。他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赵敏松的人已经砸完戏楼走的一干二净了。
　　“云老板！云老板！云含声！”沈骰玉把三个被云含声赶出来的小弟一人踹了一脚，赶紧冲进一片狼藉的戏楼，大声呼喊着云含声。
　　“吵什么啊吵……”云含声将行头捡起，掸了掸虚无缥缈的灰，重新挂在衣架子上。
　　沈骰玉看着云含声，赶紧迎上去，左看右看，确认没有伤才放下心来。
　　“我正求我干娘收你做义女，你怎么就不能等等。”沈骰玉帮着捡行头，满地的碎片，头面上的宝石珠翠全都糟蹋了。
　　“我得先给出态度，不然你干娘怎么护我。”云含声没说错，他们京剧的行头还没收好，杜公馆就来了信儿，杜先生要开香堂，收了云含声做干女儿。
　　“谁？你说谁要收她？”沈骰玉当然听清了，他就是有私心，怕杜先生看上云含声，才略过他去找杜心九的，哪成想最后还是杜先生吐口了。
　　“老大，九爷说了，你那点小心思她老人家都知道，杜先生是拿云老板当外甥媳妇儿的。”来传信的是沈骰玉手下出了名的“快嘴”，他少掺和沈骰玉和云含声的事，不知道自己老大还没抱得美人归的残酷事实。
　　“你！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沈骰玉一脚把小弟蹬出门外，极其不自然的挠挠头，朝着云含声傻乐。
　　“别笑了，不像装的，像真傻子。”云含声随手扔过去个腰带，成功让沈骰玉一下子闭上了嘴。
　　“我明个去姓赵的那儿，给你把他砸的翻番儿要回来，我让他把裤衩子赔掉。”沈骰玉努努嘴，笑的更不值钱。云含声没反驳，他心里更是吃了蜜一样。
　　“可不，不然下回上台我就得戴臭髯口了。”云含声拿起唱《文昭关》的髯口，这髯口是她成名之后花一条小黄鱼买的，新的，顶顶新的。
　　“啥？”云含声甚少和沈骰玉提及有关唱戏的事，大都是沈骰玉在一边说，云含声在一边搭话说成名以后遇见谁，如何如何。
　　“小时候唱老生的那么一大堆，男男女女的，全都用一个髯口，那味儿，简直是没法说了。”云含声想抢救一下那髯口，但是底部打了结，暂时没办法，只好先挂起来。
　　“我问师父什么时候能自己用新髯口，师父说成角了就想用什么用什么。所以，我就拼命唱，拼命练，我还没唱出来，就有新髯口了。师姐买给我的。她递给我，说让我好好唱。我拿着髯口笑的合不拢嘴，分不出眼睛看看师姐。我不知道，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云含声眼前突然有些发黑，想扶着门柱，没扶住，眼看着要摔，沈骰玉一把拉住她。
　　“没别的意思，就是有点想她了，我挺后悔当初把那髯口送师弟了。”云含声站直，叹了口气。
　　“我给你买，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沈骰玉悻悻收回拉着云含声胳膊的手，没想到云含声主动握住了他的手腕。
　　“谢谢。”云含声轻启薄唇，随后松开了沈骰玉的手。
　　“别谢。”沈骰玉垂着脑袋，笑的表情都难以控制，他的心脏在猛烈的跳动着，像是要跳出来一样。
　　沈骰玉偷偷喘匀了气，欲盖弥彰的清清嗓子。不断的偷瞄云含声，感觉她怎么长的呢，怎么长的哪哪都好。
　　“想看直接看，斜着眼睛瞅我干什么！”云含声把扫帚递给沈骰玉，自己也拿了鸡毛掸子打扫着。
　　“都不要了？”沈骰玉看着满地的珠宝碎片，自己都心疼，这可都是云含声这么些年的打拼。她不好吃不求穿，连房子都是租的，满心满眼就是唱戏，这帮子人算是把云含声的家底给糟践空了。
　　“坏都坏了，也算寿终正寝，我得偿所愿了。”云含声把桌上的碎片掸到地上，她一低头，沈骰玉正好看到原来藏在她衣领下面的脖子上的伤痕。
　　“等等，你受伤了？”沈骰玉一着急也忘了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事，过去扒着云含声的脖子，“啧”了一声。
　　“他/娘的！泥鳅！泥鳅！快，给我找大夫来，找最好的大夫！”沈骰玉大声喊着，门口的小弟跑进来在他的催促下又跑出去。
　　“小伤，没事儿！”云含声挣开沈骰玉的手，却被沈骰玉按到了他刚拿袖子抹了的椅子上。
　　“别，你别动了，我收拾，你指挥我就行。”沈骰玉说着环顾四周，没看着茶壶，估计是刚刚也砸碎了。
　　“我去给你泡点茶喝，免得一会儿你话说多了嗓子不舒服。”沈骰玉说着就想去给云含声泡茶，被云含声叫住了。
　　“你当我是瓷器娃娃，我没那么矫情，赶紧收拾完得了。”云含声说完，被沈骰玉三声“啊”给硬按回椅子上了。
　　“谁踩你尾巴了！”云含声皱着眉毛，看着沈骰玉那草木皆兵的样子直想笑。
　　“云老板，我的云老板啊，您就坐着等大夫吧，我保准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沈骰玉拿那扫帚卖力的这顿扫。
　　云含声没法，只好坐着等大夫。那老大夫很快就来了，他眯着老花眼给云含声包扎着快要愈合的伤口，沈骰玉边收拾边问会不会留疤，对嗓子有没有伤害之类的问题，老大夫一一回答了，他还是担心，最后是被云含声斜愣了一眼给逼着闭嘴了。
　　沈骰玉收拾完了，本想带着云含声去吃饭，结果被九爷派人叫回去准备开香堂的事儿了。沈骰玉只好作罢，恋恋不舍的走了。
　　翌日，杜月笙正式开香堂，收了云含声做干女儿，上海滩大大小小的报纸都登了消息，赵敏松虽然背靠日本人也不敢公然与青/帮作对，堂会的事只好作罢。
　　又过了两天，沈骰玉带人几乎把赵敏松的家搬空了，古董花瓶、字画、金条、银元，全都被他搬到云含声的戏楼和家里。
　　“我要这玩意儿干嘛？”云含声正在家里练身法，拿杨家枪挑起那大箱子最上面一个金黄的裤衩子。
　　“姓赵的给自己和姨太太们一人做了一金线裤衩，我全给扒来了！”沈骰玉正想给云含声报告这个事，没成想云含声先看着了。
　　“你给我换成金条拿过来，我嫌弃！”云含声收枪连退两步，偏过头看都不看那箱子，她觉得手里这枪都……
　　算了，洗洗，洗洗还是把好枪。
　　“哎，云老板，您这不是把我想的太龌龊了，我就是搬来给您看看，马上全给您换成大黄鱼，来人！搬走！”沈骰玉大手一挥，小弟们又把三个大箱子全都搬走了。他看自己的人都走了，神秘兮兮的从身后拿出一个红木盒子递给了云含声。
　　“什么？”云含声看到了那辣眼睛的裤衩子还心有余悸，没接。
　　“你看看就知道了嘛！”沈骰玉把盒子放到院子里的石桌上，抿着嘴笑。
　　云含声打开了盒子上的卡扣，一下子掀开了盒盖，一副崭新的髯口出现在里面。
　　“孟老板给掌了眼的，说这个好，怎么样！喜欢吗？”
　　云含声的手指拂过那须发，笑了一下，“孟老板说好自然是好。”
　　“那你喜欢？”沈骰玉觑着云含声的脸色，心里激动着。
　　“喜欢，特别喜欢。”
　　沈骰玉得了回答，一蹦三尺高，他摆摆手跟云含声告别，跟背后插了个炮仗一样，是窜出去的。
　　“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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