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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夜雨对床(中)
城外,田庄。
高崇武收剑相邀。玄铁军默然矗立,阵势森严,密不透风。
大皇子妃啜泣地怀抱一幅卷轴,难以面对身后残酷现实。她摩挲那熨烫上她体温的卷轴,仰天长叹。所以,对她来说还是太难了吗?麟辅本是太子,而她应当辅佐他、肩负起国母职责。李业成处处体贴迁就她,不就是因为她能力不够吗?
怀中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份和离书。那是圣人下旨株连长孙太傅一家时,李业成冒险去求情前留给她的。她不肯签,恨丈夫觉得自己会想要临阵脱逃。那晚,她心惊肉跳地等到了完好无损的丈夫。完好无损,但精神全无。李业成带回了太傅家失火、无人生还的消息。他没能来得及向圣人求情,所以完好无损;他永远失去了敬重、依赖的老师,所以精神全无。那会儿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不顾一切地抱住对方放声大哭,她只要丈夫活着就好。李业成一向没什么波动的脸上终于逐渐崩塌,和她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那头一份和离书,她没签,却收了起来,因为那一次她真的以为李业成会随窦氏而死,她想留个念想,甚至是个“两不相欠”的念想也好。后来不知怎么,那份孤本就没了踪影。因为后来每回李业成要冒险干预前朝后宫时候,都会给她留下新的和离书,她就没太在意。她会将它们撕碎烧毁,然后和对方冷战一阵子,或长或短,直至思念惦记融化两人之间的任何冰川雪山。
当那天按照丈夫临出发的指示找到这头一份和离书,大皇子妃顿感一阵眩晕。她明白这说明那一天真的九死一生,不然李业成不会担心新日期的和离书会保不住她。明知道丈夫在外犯险、招架虎视眈眈的两王,可她实在出不上力。悲痛懊悔没能持续,因为大皇子妃很快想到他们的孩子。她动用最可靠的人脉,好不容易带着他最后的血脉逃离出来。结果……还是被找到了吗?
“夫君!”大皇子妃悲愤嘶吼,“妾身拖累了你啊!”说罢,她毫不犹豫抽刀刺向自己的脖颈。
魏枫离得最近、惊到失语,而高崇武纹丝未动,甚至眼神示意了身边反应快的小伙子们不要阻拦。眼看着大皇子妃栽倒在血泊中抽动,高崇武干脆利落地替她结束了痛苦。随后,他在魏小郎君半惊半怒的目光里,抽出大皇子妃紧搂着的卷轴,展开一看,无声叹息。高崇武将那卷轴收好,俯身放回皇子妃手中,低声道:“临赴黄泉,决然留赠离书。如此缱绻,夫人在他眼中,怎会是拖累?”他转头交代士兵稳妥安葬。
“高司马,久仰。”一直在后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的董大将军拦住去路,幽幽开口。将军堆上笑脸:“我等麾下精兵良将,搜查多日,不得要领。司马甫一回城,略略征询,便捉拿完全,实在令老夫佩服。勤王府真是藏龙卧虎,竟有如此能人。老夫能入殿下慧眼,与尔等共事,深感荣幸。敢请赐教,司马可是用何技巧察觉皇子妃等人踪迹?”
高崇武本来赶着向勤王汇报军情,没想理会,但听闻手下耳语介绍,他眼前一亮,稍微庄重了些,抱拳行礼。对此,高崇武不愿多言,只正色道:“高某不会什么技巧,只是浅懂……一个母亲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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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国以纲,周极以威,天子守常,储贰为本。元良不固,宗祧无奉,家国难依,官疲民苦。
“惜王业成,悔之不及。韦王疾霆,急功近利。祁王吉鸢,以下犯上。朕之踯躅,嗣之狂悖,愧对宗庙。立储治本,安邦镇国,势在必行。
“渭州牧安北都督东海都督兵部尚书领十二卫大将军勤王绍云位同贤长,器质出众,略长识远,韶丰功绩,声望日集。王跡经害,临危受命,平祸讨乱,披险斩艰,不庭者归,侵犯者克。谪迁四方,而四方定,夕厉晨兢,兢业图治,知社而调,知稷而顺。兼备内外,章呈有度,功盖四履,堪膺重任。
“可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松眉抬眼,伸手接旨,在华服锦衣之中、盘龙飞脊之下,接过那超然庸碌之外、沉重甚过生命的鎏金权柄。双耳嗡鸣不断,声势浩大,倒也算万籁俱寂。
很冰。
明明是内侍刚刚手持过的,仅过严冬几步,便没了什么温度。那冷意顺着厚茧指尖,钻进繁复袖口,攀上伤臂绽膀,一点点、一滴滴,渗进无力牵连的伤口中去。
很冰。但不久便适应得麻木。所以没有动,也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动。直到耳边声音十足耐性、锲而不舍地,唤醒了他。
李绍云闻声回头,不经意拉扯到伤口而缩了下膀子,动作猛然停住。痛感后知后觉、接踵而至,刺激昏昏欲睡的神经接连清醒。左侯卫大将军坐在他身后,正探身关切地盯着他。李绍云反应过来,这是在师傅家,将军担心他伤势作病,叫他到后屋亲自查看。
“唉……”他不动声色,因此将军没太注意到他方才漫长的走神。左侯卫轻轻拍了拍勤王……哦不,现在人们该叫他太子了。左侯卫大将军拍了拍太子没收重伤的那一侧肩膀,心疼地轻声叹息,“快穿上吧。天冷了,别着凉。”
李绍云趁老将军缓步起身的工夫拉起前襟理好。他随口问如何,师傅遗憾相告:“现在无妨。等殿下到老夫这岁数,该遭的罪怕是一样少不了。”前骠骑大将军嘱咐他,趁还年轻,切要多注意休息养护,兴许能缓解将来痛楚。
游冠绛纱,白襦乌靴,钩缡玉佩,大授鞶囊。他起身点头,老将军却弯下腰去。左侯卫抬手请示,趋步随后。
众人等在前堂,见太子走出,纷纷起身相迎,除了忙着胡吃海塞的玄铁右副。没有人能干扰她吃饭。元伯应当可以,但元郎中这会儿不在场。李绍云赶在反应慢的屁股离地前抬手制止,自己随即搀扶年迈师傅落座,止息了近来这种反复呈现的闹剧。说实话,作为心心念念的太子,勤王还不太适应。
府侍呈上温酒,将军与太子对饮一杯后,一齐看向因为吃相放肆的某人而引起热闹的堂中。“就是这小妮子护佑殿下身侧?”将军偏身轻问。太子颔首:“正是。”骠骑将军默然。那刀口极深,位置很寸。兴许只要当时少上一分幸运,今日满府飘白、愁眉苦脸的就是他们家了。伤势可见斗争激烈,因而也可见护卫奇技。将军不由得感慨:“巾帼不让须眉,一遇难求。”而后主位二人又与员外同饮。
前嫌疑私生女高懿懿正被将军幺女投喂得不亦乐乎。难得被当作将军府香饽饽“供起来”的员外回座,见妻子高兴,他自己也愉悦。员外拉拉妻子小手,悄悄凑到耳边:“将军府的希望哪是我啊,明明夫人你才……”妻子没等员外说完便侧身抬手轻轻止住。将军幺女面对丈夫,温柔地微笑,无声地回应。她知道。可这对于连改而拥护勤王都接受得如此困难的将军来说,兴许是有些超纲了。她无所谓。员外心领神会,轻轻拉回妻子的肩膀,从背后重新凑上去:“我知道。”
“今日过来,我还有一事想与师傅商量。”太子低声提问。将军表示,诚惶诚恐,请他吩咐便是。李绍云说起前大皇子府的亲信千牛卫:“其等皆自显贵豪门,首领将军更是德高望重。东宫火难后,千牛卫态度一直不大明朗。”太子深深叹气:“本宫是有意收服两府人马、延揽各方贤才的。亡弟麾下还好说,故兄府中多是与你同侪的天子老人,与我一向……还望师傅代本宫传达诚意。我想,千牛卫将军若肯松口,文臣应当也会慢慢看出门道。”老将军明白过来,捋着胡子允诺:“那千牛小儿与老夫倒是有些圣前比武的渊源。他人虽有些没必要的脾气,但心地不错,脑子也够聪明,老朽应当能为殿下说上几句话。”
送行时,老将军牵出一匹良驹进献太子。李绍云一眼就相中了,一等试马领到面前,他立刻迎上前,抚摸来去:“紫燕超跃,此乃骨腾神骏啊!”感叹连连。将军长子殷切笑道:“殿下战马重创,休养营中。今后该有匹妥帖灵秀的坐骑随行才是。依末将看,这匹藩贡的稀罕宝马当为合适。”太子欣然笑纳,一边怜爱地揉着马耳自嘲打趣:“战马跟我可不好混,你可是要遭罪了,知道吗?”
那陌生骐骥丝毫不怕生,顺着太子的力道缓缓凑近,由他打量。粗壮脖颈探过太子肩侧,低头嗅了嗅新主人层层衣料之下的药剂芳香,而后极具灵性地歪了头,轻轻靠向太子额头,不再妄动。李绍云惊喜又感慨地埋头马首,自言自语般地呢喃:“白蹄乌该歇歇了,以后你与我共同进退,可好?让我想想,该叫你什么?”跟在最后的左侯卫在夫人搀扶下凝视而沉默。
“老夫并非不看好殿下。只是……慈不掌兵啊,二殿下,它确实有一定道理在的。”当年自己担忧又惋惜的情绪至今都深刻烙印在他的记忆深处,“机会难得,你可以去试。也许有一天,你会对此有点体会。”
若不是事实已然确凿,很难想象,就是这个不该掌兵的徒弟打赢了成百上千场大小战役,就是这个不善生杀的皇子连废了三位兄弟。
李绍云抱拳谢过,与员外等人一一作别,便骑上和他颇为投缘的飒露紫,一手牵着来时牡马,准备和身骑棕马的右副同行回宫。瞧着新晋太子脸上那一双显著的黑眼圈,微微红了眼眶的老将军不由得再唠叨关切一句:“殿下,东宫事务再繁重,也没有殿下金身要紧,切莫劳累再伤身体呐。”
两人皆是急行习惯,很快穿过鳞街栉坊,太子突然勒马停住。高懿懿不解,随之止步,疑惑调头拐向小巷。
李绍云就袄披氅,坐立高头大马之上,身影几乎占据整个路口。高懿懿只得从后抻长脖子,歪头探看。
“你们在作甚?”太子不大和颜悦色地询问。几个孩童惊慌不已,挤在一起,扭扭捏捏,期期艾艾:“……回殿下……我们……拜神……”谁能想到新晋太子只身穿梭闹事啊。
拜神?李绍云扫视眼前毫无欺骗性的谎言。在这犄角旮旯,堆捧黄土插根香,拜多闻天王?真当他寡情绝义、六亲不认到连李业成的法号都不知道吗?那地上被磋磨不成样子的那位神又是怎么了呢?现在民间流行拿同位神通做祭品?
太子面色铁青,强迫自己将眼睛从那方移开,又听到纷扰市侩隐约传出阵阵歌谣:“冬至潜入狼子野心人人知,二马将军两拜勤王换栋梁。”
高懿懿也耳尖,看向李绍云的脸色。后者果然气不打一处来,直吸气,强忍着调转马头,一骑绝尘。高懿懿连忙跟上,临走还不忘指着那帮小屁孩恐吓一句:“再搞,我揍你们!”见太子人去,那群孩童早吓得乱窜跑走。胡乱捯饬的无厘头仪式被踢踩得凌乱狼狈。慧扇蒙尘,宝剑折秽。
李绍云就这么憋着一肚子气骑回宫内,入府半路又撞见抱着孩子的五皇子妃。
“殿下!”五皇子妃快步迎上,急切行礼。“妾身拜见太子殿下。”
“五弟妹?”李绍云不明所以,只好下马相迎,“天冷路滑,你这多不方便,是有何事?”五皇子妃虽然穿暖,但等得久了,到底是冻得脸上透红。她垂头酝酿一秒勇气,抬眼看他眼色,试探道:“弟妹是有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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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幡舞,斩衰泣。
一抹倩影游于哀乐,不惧苫下狰狞,俯身老衣,附耳私语。
“元武,”董大娘子轻纱素裹,平眉眷恋,朱唇轻启,“在你身边充为细作的时日……”他由着性子喜怒,她无所顾忌地娇嗔。“是我最轻松自在的时光。”酥手不舍抬离尸布,她红了眼眶,微乎其微地吐出自己不常被唤的乳名:“……送你。”
如今祁王府一蹶不振,王妃闭门,无人闲心管她,董大娘子出入无阻。声名更是无可下滑,她已然无需在乎。缓好情绪,走出无人敢守的空荡灵堂,刚好撞见悠闲至此的李疾霆。
对方穿着低调,也是一人,以至于董大娘子瞪了半天才敢认出。实在匪夷所思,难以置信。在惊讶和怀疑之间,董家娘子选择了惊讶地迷信。
李疾霆知道自己身后跟着一群沉默的暗哨,见来人是董家娘子而他们没什么反应,便知无妨。正挑眉,下一秒就见对面身形一晃。
董家大娘子靠在先韦王的怀中转醒。李疾霆不耐地掐着她的人中。见人睁眼,他就松了手退开,心里腹诽玄铁军那帮没眼力见的杂碎。
“殿下……”董家娘子只好接受了李疾霆还活着的事实。尴尬之下,转移注意,了却好奇,“来看祁王?”
李疾霆背手冷笑:“正是。这一天,我可等了很久了。本宫倒要看看,四弟百般得意,最后落得什么下场。”
董家娘子是知道他们兄弟间经年矛盾的,因而也没什么情绪波动地点点头,回应道:“那殿下请吧。”她踏出一步,侧身让开,顺势抬头,最后凝望,随口道:“我待过一个上午,没什么人过来,殿下可宽心。那便不打扰了。”他们可套了几句才道别,平和得仿佛两个多年浅交的朋友。董家娘子甚至关切提起父亲曾有个南方远省的书生门客。门客家事清白,无一子女,若他有意,可以化名拜去,兴许好过幽魂似的碌碌。李疾霆不以为意地揭过。
董家娘子走后,李疾霆耀武扬威似的到处乱逛。他不怕被人看到。祁王府已然砧板鱼肉,其后暗部斩无需奏。可四下空寂,无处发挥,倍感无聊。正闲逛着,突然他愣住回首。暗处玄铁将士不明所以,但对他神神叨叨的举动已经习以为常,按兵不动。
李疾霆突然调头快步,出门正好赶上又发了会儿呆的董大娘子上车。对方见他出来,停步等候问询。两人面面无言。
“敢问娘子去路如何?”李疾霆问。董大娘子意外,笑了:“我这名声,无人敢要,留在家中怕是耽搁姊妹前程。我心愿已了,无所诉求,从此找个僻静地方,独居清心吧。”李疾霆细细听来,垂眸思索一瞬,再度开口:“娘子所言南方庶士,避人耳目,焕然呈新,不如一起?”董大娘子愣住,随后双眼渐渐睁开,显出些不敢相信的亮光来。长久地,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那院内无聊张望的一瞬间,李疾霆突然反应过来:能让人在此耗尽一整个朝华的,当不会是他这般仅仅几分报复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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