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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生
大雪封道,又在年节里,他们连邺县都没法儿离开,哪还有什么值得遮前掩后的“好地方”可以去呢?
虽如此想着,季蘅心内仍怀揣了些许期待。
她打小就爱过生日,总会收到一大堆来自亲朋好友的礼物,也从不怕失望,无论收到什么,都发自内心地欢喜,更明白惊喜好比海市蜃楼,是可遇不可求的。
腊月十四这天,季蘅睡到了自然醒,早饭吃完长寿面,任由丫鬟们拥至妆台悉心打扮。
她那张被女娲娘娘格外优待的芳容,无论用上多么浓重的颜色,也丝毫不显俗气,宛如含露牡丹,更添娇艳明媚。
一旁的袁熙牵起她的手,白玉般的细腕子悬着对红宝石金镯,遂感慨:“尧兄可算你我夫妻俩的高禖神啊。”
季蘅却不太愿翻旧账,大抵因为终究食言爱上了对方,当年断然回绝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呢,多少有些尴尬。
不过,她依旧坚信,两人之间的婚姻是盏鸩酒,过程甜蜜,结局一条死路——只敷衍道:“那你上巳节的时候,记得给他磕头。”
这句话莫名戳中袁熙的笑点,扑哧一声,眼睛弯成了月牙。
前半晌,时不时有礼匣被送进内厅,红枭捧着个账册记注,细宝在一旁探头端量,或瞧见千金难买的珍品,或发觉送者的名字甚要紧,都会往返禀报。
“娘子,这对青白玉貔貅,是高府送来的寿礼。”
“善印孕中辛苦,难为她还念着我。”季蘅兴致颇高,忙接过拜帖。
因着避喜,姐妹俩很久没见面了,只偶尔有书信往来,算日子,善印该是七个多月的大肚子。
这拜帖写得很官腔,笔力苍劲雄浑,谅必出自高柔之手,季蘅眼尖,指着末尾一朵小小的木兰花盖戳,对细宝笑道:“你看,就说她定是想我了。”
“待辛夫人平安诞下麟儿,您便能带着贺礼去看望她了。”
“嗯。”季蘅笑了笑,又嘱托,“今日谁送了什么,你们都要记录在册,清清楚楚的,莫要有所遗漏,往后还要回还。”
“奴婢明白。”
“这就高兴了?”袁熙却有些酸溜溜地插嘴道,“什么金玉珠宝的,实在千篇一律,殊无新意。”
季蘅瞪了他一眼,有些不悦:“你再败兴,个人回屋呆着去,今日也不必相陪,省得劳你破费,惹我烦心。”
闻此,袁熙连忙认错,补夸了几句辛夫人的好,对方才肯作罢。
午饭是要赶去甄府与母亲张氏一块吃的,夫妻俩收拾得差不多,便轻装起行了。除却车夫,随同的婢仆就只缦双、仓庚。
细宝等人则乖乖留在景明院,打理那些络绎不绝的贺礼。
“冒出许多眼生的名字,比娘子去岁及笄时还要热闹哩,可把我累坏了!”红枭暂且搁笔歇气,甩了甩酸累的手腕。
“这就叫,水涨船高。如今满邺城谁不想奉承咱们娘子呢,都卯足了劲儿地寻门路。”细宝颇为得意,拿过她放在书案上的册子,大体扫了几眼,“瞧,无论出自冀州,还是豫州的,平日里那些老古板斗得再厉害,这会子不还是狗颠屁股儿似的,跑过来巴结。”
红枭虽不太明白,却莫名觉得高深,感慨道:“宝儿姐姐懂的真多。”
细宝已是飘飘然:“娘子常命我打听一些外事,久而久之,自然有所了解。”
过来送茶水的绫戈听到她们的对话,不由打趣:“这些年将姐姐关在后院里端茶递水、铺床叠被,当真是给你委屈受了。”
细宝只哼哼鼻子,懒得理睬她,转身就要走开,却被对方一把拉住:“怎么,看我委屈,所以偏要来使唤我?”
“是。”绫戈笑得合不拢嘴,继而正经道,“那个卖土物的小奴又来了,我问她也不答,正在外厅候着你呢。”
“夏龙雀?腊八不是才送过紫皮蒜吗?她这次又带了什么?”细宝略奇怪,“总往咱这跑,多不妥啊,迟早叫三公子疑心,惹出麻烦。”
绫戈眉毛微扬:“我看她是巴不得被那边打发了,好来景明院伺候娘子。”
“啧啧,听你语气,似是有些看不起她?”
“倒谈不上厌恶,只是那张脸实难登大雅之堂……姐姐知道的,我一贯喜欢漂亮的物件,譬如窗前摆放的盆景,生得好看,便是赏心悦目,若不幸偷长出几朵‘歪瓜裂枣’,直接剪掉罢了。”
平心而论,龙雀确实相貌不扬,客观到只需一眼,大家很容易就达成共识。
可细宝大抵与她相处熟了,知其性格敦厚,便不忍多在这方面多编排,留下一句“年关里积点口德”后,速速赶往前厅见人。
当龙雀小心翼翼掏出个木匣,说是献给甄夫人的寿礼时,细宝不住笑着打断:“这是做什么啊,当娘子还你缺这点东西?拿奴婢的积蓄,传出去可不合情理,指不定让外人笑话成什么样呢!再者,咱们手里有的那些廉价玩意,恐怕连娘子身上的边角料都缀不上,不必浪费了,还是自个儿留着用吧。”
话虽直白,却是事实。
“此物并非首饰……我都没什么首饰,不过些破铜烂铁,哪里配给甄夫人用……姑娘误会了!”龙雀显得手足无措,有些紧张地解释,“敬贺甄夫人寿辰,这是我与阿姐特意从玉虚观求来的两道神符,听闻甚是灵验,不值几个钱。”
“哦?求的什么?”
“我求的是祝愿甄夫人长命百岁,身体康健;阿姐的是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心思是好的,就可惜啊,”细宝说,“我们娘子向来不信这个,一笑了之,你算是白费精力了。”
“那……姑娘,细宝姑娘,可否请你再劳神帮个忙?此匣甚小,并不占地,搁在景明院里,随便放到什么不起眼的角落,只为图个吉利。但愿能保佑夫人万事无忧,成全阿姊与我的心意。”
见对方表现诚恳,细宝想了想,最后伸手接过,应道:“行吧,瞧着你也蛮虔诚的,我若再拒,实在显得不讲情面。待娘子回来,定将你的话悉数禀告,只要她点了头,一切好办。”
其实不必多过问,依着季蘅的性格,人家都主动把热脸贴过来奉承了,无论私心如何,她就不会让对方陷于窘困。
虽至傍午,天色依旧昏冥,乌云驮着沉滞的朔雪,早已不堪重负,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要破开几个新窟窿,让无数琼花倾泻而下。
寒冬萧索,今日的甄府却可谓喜气盈门,逢遇五娘子生辰,又携贵婿归宁,阖府上下自然莫敢怠慢,个个披红挂绿,处处张灯结彩,快赶上年三十除夕了。
这生日宴,亦是家宴,席间无需严设男女之防,更不拘食礼。母亲张氏居于上首,晚辈环列左右,全家人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心情好,胃口自然大开。袁熙很是体贴,主动替季蘅处理面前那盘烤羊腿,剃掉燔骨,切成薄薄小片。
趁婢仆鱼贯而入,奉上新启的窖藏甘酿之际,甄尧终于向默默无言的侄儿递了个眼色。
景湛年纪不大,却很驯熟,忙举起玉盏,朝季蘅拜贺:“姑母华诞,湛儿祝您福寿康宁,岁岁欢愉。”
对比上回见面,他长高了,也变沉稳了,可能因为有袁熙在,显得格外拘束。
“阿湛真乖,多谢你。”季蘅带着温煦的笑容回敬。
近旁的袁熙夹了块鱼腊,随口赞道:“景湛,好孩子,都长这么大了,来日也可像你三叔父一般举孝廉。”
闻此,甄家人俱是一惊,而后默然大喜。
或许这只是酒席上的一番交际客套话,但瞧他的表现和态度,大家就像咽下颗定心丸。
怪道当时有童谣讽刺什么“举茂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①——古今中外,裙带关系随处可见,且根深蒂固。
季蘅感慨归感慨,作为既得利益者,她自知没有十分高尚的品格,显然缺乏“自我革命”的魄力和勇气,而今想得最多的,也只有在不降低生活水平的前提下,安稳度过余生了。
普罗大众距离她太远了,目前唯一能做到、想做的,就是对待身边的下仆尽量宽柔,把各位当成拿钱办事的佣雇……
这时,一岁半的阿渠骤然咿咿呀呀闹出些动静,重新成了全家人的焦点。
小姑娘今日被打扮得非常粉嫩,肉脸圆嘟嘟的,像颗水灵灵的软桃子,实在是可爱,她很聪明,已经会说点儿简单的词组,也听得懂大致的话,还能自己抓起银勺挖蛋羹吃。
总之这一餐,享用丰盛美食,感受温馨和睦的家庭氛围,在座的各位都很满足。
宴席将阑,袁熙侧身贴近季蘅,不忘叮嘱:“后晌你尽管陪着两位嫂嫂闲话,只有一点,千万别答应她们留宿,晚上我自有安排,切记。”
季蘅虽不清楚他的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药,但既已应允人家,就不会翻悔,低声答:“知道,来时路上,你都讲过多次了。”
未时宴毕,女眷幼童们有说有笑地相偕入了后堂。刚转过屏风,丫鬟缦双忽凑到娘子耳畔微语,季蘅愣了一愣,才点点头,许她退下。
薛婉与霍逦甚是健谈,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都能被她们扯得天花乱坠,听着怪有意思的。
其中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田家女被退婚后,马不停蹄就嫁给了魏家郎君,这简直狠狠打了袁尚乃至整个袁家的脸面……
大概申末酉初,袁熙神秘兮兮地将季蘅接走。
“究竟去哪儿啊?”坐进马车里,她忍不住追问。
对方却依旧卖关子:“等到了你就知道。”
“嘁,我的胃口都给吊起了,届时若不尽人意,可有你好看。”
是因没睡午觉,又处在颠簸之中,季蘅干脆两眼一闭,假寐养神。
袁熙把她温柔搂进怀里,笑应:“怎么罚我都成,只要你亲自动手。”
雪地里,碾过两道长长的车辙印,身后甩下的纳义门越来越远,似乎是往那城郊西面的庄禺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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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抱朴子》
陈群(探头:旁友,九品中正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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