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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
一大清早,孙大娘忽听见隔壁院落一阵细微的响动。
趴在墙头觑一眼,她连忙提起裙角回屋,悄声对女儿说:“闺女,我眼瞧着对面住进了人。快装一壶酒,随娘去见新邻居。”
孙小妹忙应一声,母女二人皆是热情好客的性子,空了几年的院子来人如何不欢喜。等孙大娘敲开院门,面色一滞,不禁上下一打量,惊讶问:“戚娘子?”
戚琼着一身布衣,正在收拾院子。她嘴角含笑,颔首道:“大娘。”一壶酒旋即被塞入怀中,她笑着接了。
心中大呼财神爷驾到,孙大娘也是真喜欢这个邻居,于是乐呵呵道:“原以为你们只是暂住,我本还有些可惜,没想到又搬了回来。待晚上,定要与慕公子来我家吃酒。”
戚琼道:“哪能呢,等安定下来,应是我们请诸位街坊,就在家里摆几桌热闹热闹。”
将孙氏母女送出门,戚琼回屋将窗推开,才去看榻上的人。即便有引灵铃在,慕怀朝面色仍霜白透青。喂他服下灵丹,她坐在床沿,单手撑起下颌问:“后日州府恰有灯节,我们一起去看吧。”
慕怀朝阖眼:“莲心已炼化得差不多了,即将进阶化神,你近日不要再用灵力。”
戚琼点头,望着窗外的花团锦簇出神。再回首,眼底已是一片朦胧,明黄的灯火散落在四周,她携着慕怀朝的手,顺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在大道上。
青州繁华,南来北往的旅客极多。光影下,人的影子或圆圆滚滚,或奇长无比,年少的孩童架着老儿灯一簇从身边跑过,那灯头一摇一晃,正是烟火俗世。
她拉着慕怀朝停在一处买灯的摊位前,买了材料自己编制。竹枝在手,又有麻绳,纸张,蒲棒在侧。提笔上色,就制成了一朵小小的莲花灯。
慕怀朝神色极为认真,他的手指奇长又有巧劲,制出的花灯漂亮极了。他仿若不知疲倦,又一股脑制作出几条鱼儿灯。这才付钱,与她一手提一灯远去。
晚风吹拂,仰面看着三层高的酒楼,戚琼终于有了信心,“许久没吃过酒席,还真是有几分想念。这一次我请你,好好尝尝青州风味。”
青州菜清香,醇厚爽口。她当即点了糖醋鱼,丸子以及各类海味儿,浓汤,又配以爽口小菜,两碗面食。
满满一桌菜被端上来,戚琼捧着脸,在她的注视下,慕怀朝执筷,先尝了一口鱼。鲜香软烂,微甜,味浓。他微微颔首,在她的注视下,又夹起一筷子甜食。
戚琼这才动筷,一样一样介绍。
待酒足饭饱,天幕浓黑,楼下灯市才到最热闹的时候。
这一次却是他牵着她下楼,慕怀朝生在仙洲,听过的故事也只是在慕俨嘴里。他如一条误入深海的鱼儿,漫无目的地穿梭在街角。只紧紧牵着那只手,直到掌心蕴出薄汗。
灯火打得苍白面容多出几分暖调,嘴角挂上青浅的笑。他买了一包蜜饯自己吃,又给戚琼带了一包点心。
行至一间庙旁,门前正有一棵枝叶繁盛的老树,慕怀朝仰头看随风而动的纸笺,其上有求姻缘的,也有求平安的。他随手取来一纸,也写下“岁岁平安”。
绵软细腻的糕点在口里化开,戚琼旋即也抽过一张,提笔想写,却又不知该写什么。她眼角酸痛,直接将纸笺抛到树枝上。
心道,下一次,下一次我与他回来,再将这份愿望补上。
请你,也等一等我。
河道有游船驶过,慕怀朝又起好奇,租一条请来歌姬。悠扬的小调响起,二人又摆一桌糕点零嘴,买来青州最出名的米酒,直至喝得酩酊大醉。
一直到晨阳初起,烟花寥落,慕怀朝才抱起昏睡的戚琼,一步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这就是她喜欢的世界,她所在意,放不下的人间。
若闲着,一月可以做许多事。
二人沿着水路一路走,闻到香味儿就下船买些吃食。平日或请说书先生,或请歌姬弹唱,又或走街串巷的婆子上来闲话消磨时间。
再推开院门时,天幕刚落瓢泼大雨,纷纷杂杂没个完。慕怀朝有些疲乏,仰躺在榻上便睡了过去。
戚琼环抱双臂站在窗前,终于将指尖点在耳畔。
“琼琼,终于舍得联系我了。你要我查的事已有了眉目。”
指尖狠狠按压在耳侧,她只问:“是谁?”
梁萱语调轻松,宽慰道:“便是独孤氏二长老,事实就是这么简单,真凶不是特别的人。当年独孤家主去洛州时,他亦随行在侧。这事儿说来凑巧,此次叛乱幸存的领头人都关在我族内,你又向我打听当年的事。我就将有可能的人提来一一询问,温氏有些手段才逼问出真相。他当年与人打赌输了,一时气愤就随手毁掉几座浮岛,此事只他一人知晓。可叹‘公良栩’多年寻找,不惜杀死一位少主与长老,却恨错了人。仇人就在眼皮下,他却没能查到。现在我将人提过去,你不必回仙洲,也省得与他分开。”
“仙洲情形如何?”
“各宗损失都不少,尤其几家打过你主意的宗门,汪掌门的确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已将他们整治得服服帖帖。我眼瞧着,再无人敢提莲心的事。”
戚琼道:“好,就今夜,我在城外等你。”
雨声淅沥,回来时慕怀朝还睡着。将身上的血腥味洗去,戚琼闻了闻,才脱鞋上榻。黑暗中,她盯着慕怀朝的睡颜,忽而将手伸入被褥轻轻掀开,解开他的里衣,动作一顿。
他的心口燃着一团烈火,疤痕布满整个胸腹,无时无刻不在灼烧身体。近几日慕怀朝切断了他们之间的感应,他的痛苦她再也不能清晰地感觉到。
明日。
明日晨起,必须启程回仙洲,去面对他们的结局。
眼眸倏然一抬,慕怀朝也睁眼看着她。将被褥盖在她身上,他也掩去那骇人的反噬伤痕。
戚琼不想再自我麻痹,反复回忆一月来的酸甜苦涩,终于道:“明日先回一趟仙洲。待事情了结,我们去妖域,我在那里有几个山头,想在山头下修一座宅子,还能在后山种药材。至于这处就当作别院,每年河货最鲜美的时候,过来小住半月。”
慕怀朝只是点头,他侧身躺着,眸光灼灼地看着她。
忍住情绪,她又问:“你就不想知道,我准备怎么做?”
慕怀朝一闭眼,又睁眼道:“不知道,也好。”
不抱希望就不会太绝望。
戚琼垂下眼睫,重新起了话头:“这一次要用上器灵,也不知他有没有苏醒。若不醒只能强行叫他,这只可恶的小怪物,当年竟还删你的记忆。若一开始你就知道他的存在,也不会……”
身边的人呼吸渐重,隐约竟能听出痛意。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她莫名咯咯地、咬牙切齿地低笑出声,似在咀嚼血肉。
想死吗?
慕怀朝。
你想得美。
留我千万年等一丝生机,你却一梦不醒,不必承载任何痛苦。你我注定要永世纠缠,躲不掉的。倘若计划失败,我要将你的身体制成最完美的傀儡,令尸身不腐,才不放任你就此沉睡。
你的记忆、意识我会先存在自己的识海,我会比你、比父亲、比师伯们更优秀!
不出两百年就将你复活。
即便每时每刻都要忍受身体与神魂上的痛苦,我们两个也都要活着。
你可知道,重回后第一次动心,不是在桃花源,更不是在薛家时你愿意给我看伤口,而是更早,更早……
是在那两只鬼编织的幻境里。
那时看着你的背影,我在想,为何世上会有这样一个人,能清楚地了解我的喜好,他凭什么?我当真是,好兴奋呢。
相信你也一样吧。
倘若他让我也真切地看一看他的心,我就……
黎明将至,她却倏然流下两行清泪。
死也不会放过他的。
呵。
临走前,戚琼将汪锦的皮葬在院中一株特地温养的杏树下。至于萦绕在周身的残魂,也被逼入皮囊之中。
这一次,她仍不会遂他的愿。
他的魂魄会在无尽的等待中逐渐消弭,抑或忘却前尘过往成为一抹游魂,也许有朝一日能重新遁入轮回,再世为人。
自昨夜起,慕怀朝半梦半醒,身体已至极限,也许还剩一日,也许还有一盏茶,也许就在下一个呼吸,她就会永远地失去他。
踏上鬼宿,戚琼一路朝仙洲的方向疾驰而去。海风翻起滚滚浪潮,缱绻又柔和地卷起彼此交叠的衣袍。曜日之下,两道身影越来越清晰,唯有汪瑜与汪明月在前路等她。
一见面,汪明月先将慕怀朝扶过去,渡了一丝灵力察看他的状况。看着女儿勉强才稳住的身形,汪瑜才问:“当真想好了吗?”
迎着天地四方骤然狂乱的海风,戚琼眼含明光,唇角弯弯:“天平海阔,万里无云,难得的好天气。等我回来,还想向你讨一件礼物。”
语毕,一堆碎片从她身上飞出。
脚踏虚空,汪瑜仰望血红的日轮,收了碎片,长袖飘荡在前方引路。
飞驰到深海时又至深夜,慕怀朝难得醒来,见到姐姐与母亲,竟露出一个释然又纯粹的笑。伸出一臂揽住戚琼,与她同面浪潮。
汪明月登时背过身去,汪瑜猛一阖眼,终于道:“去吧,我二人在远处护法,无事绝不打搅。”
戚琼含笑,点头:“大小姐,回见。”
言罢,她携着慕怀朝落在远方的断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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