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欢

　　小孙也是听来的，只给岑滢讲了个大概。

　　大概就是，房荟潆的爸爸进城打工，为留下来娶了她妈妈，生了她。她从小也算得父母宠爱，上学年年三好生，很受老师喜欢。
　　高考前，她意外知道他爸在农村结过婚，还有个儿子，打算接来一起住。她不同意，跟父母大吵一架，想让她妈离婚。
　　结果她妈没支持她。寒假回家，她的房间被腾出来给她那个哥，她爸还贷款给她哥买了一辆车，说是补偿。她那个哥也觉得理所应当，在家里当上了霸王。
　　怨恨积累，她在车上动了手脚，车冲进水库。当时救上来命是保住了，脑损伤。
　　水库太深，去年大修水库，车才给捞上来，修车厂的老板证实她去了解过刹车的事。

　　岑滢黯然。
　　所以她说自己是曾经的富二代，是因为曾经得到所有爱，而富有吗？
　　“另一件呢？”

　　“这件就更狗血了。据说是房荟潆喜欢的一个邻居哥哥，在隔壁大学，被她一个舍友闺蜜在知情的情况下还给抢了。抢了不说，结婚了、怀孕了还在她面前得瑟。被她从扶梯推下去了，孩子和子宫都没保住。”
　　“地下通道，监控不清晰，她做了伪装，后来技术进步，才怀疑是她。据说她第二天还提着营养品去医院探望，跟没事人一样。你说这心理素质！这智商！”

　　“她那个邻居哥哥叫什么名字？”岑滢问。

　　“沈庆桢。”

　　……岑滢终于明白“清蒸鸽”是什么意思了。

　　“这名字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岑滢有点奇怪。

　　小孙一手扶方向盘，一手从外套口袋掏出公司的门卡往后一扬，岑滢就见上面赫然印着“孙庆桢”三个大字。

　　“霍总怀疑有内鬼，她被抓进来才注意到她。找人破了她邮箱密码，垃圾桶都清空了，后来一个数字一个字母试，收件人记忆显示出几个邮箱号，有一个可疑的，是个网上的无业游民，找着人了。说是有人付钱借用他的邮箱，让他把加密邮件转发到另外一个邮箱，那邮箱已经注销了。”

　　岑滢没心思评价那个被关在看守所的人有多高明多狡猾，如果此刻能再回探视室，她想问问她：“能抢走的就是烂鱼眼啊！这么明显的烂鱼眼，你为什么要把他当珍珠！”

　　她突然想起冯部长曾经说，房荟滢写的剧本里没有一个纯粹的好人，也没有一个完全的坏人，太费脑，观众的认知理解不了。
　　忽然就有些抑制不住地悲伤。
　　*
　　岑滢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身心俱疲。结果进门就见沙发上还坐着两个平时这时候已经躺在床上的人。

　　“我看你们这个霍总，比闵桂家儿子强，虽然年纪大点，懂礼数，有身份有地位！”岑家耀居然主动和她说话了。

　　“他有孩子吗？”罗雪屏跟着问。

　　岑滢：“？？？”
　　这两个人，这是，讨论了一晚上霍庆？
　　他们还记得他们和顾家结了亲家吗？

　　岑滢答：“睡了！”换鞋进了卧室。

　　她对着手机发了一阵呆。回神的时候，发现页面停在了一个人的微博里。

　　“白天把两只小鹦鹉放到阳台晒太阳，晚上忘记收进家里，胆小的那只被大黑野猫抓伤了，掉了很多毛，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惊吓，精神很不好……”

　　“今早给剩下的一只鹦鹉换食，它从笼子里跑出来了。它在家里一直乱飞，我就把窗户打开让它飞走了。它是不是早就想走了……”

　　岑滢呆怔住。恍然有种家破人亡的感觉。
　　看时间已经是半月前了。
　　握着手机潸然了好一阵。

　　“真希望有一天，我说自己坏话的时候，你还能像以前一样，从后面抱住我，说：‘有点冷。’”
　　这是最近一条庞焱代言品牌羽绒的广告文案。

　　岑滢眼眸温热，翘了翘唇角。
　　他都记得。

　　“今天自己煮粥，味道不太好。”
　　这是一个月前发的。

　　庞焱的微博日常全是工作宣发，突然多了三条生活记录，显得突兀而违和。哪怕因为一直不澄清和厉千金的结婚传闻掉粉很多，评论区还是人山人海。

　　按照编剧套路，男女主冰释前嫌，就该双向奔赴大团结结局了。可岑滢发现落在自己身上并不合适。
　　她想去找他，又不敢去找。因为时间和境遇能改变很多事。
　　她不确定庞焱和厉千金的婚约是否真有其事。
　　不知道她此刻出现在他面前，会不会为他召来危险。
　　罗雪屏也还有事需要她料理。

　　当年被判抄袭的委屈痛苦似乎钝了，是因为时间把它们稀释了，更或者是因为她的人生已经驶向了新的航道。她现在也理解了乔曼说的，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

　　岑滢新注册小号鬼使神差留了个言：“花生粥文火煮才香。”

　　凌晨，微博消息提醒，她被翻牌了。
　　庞焱回复：“现在已经不喜欢喝粥了。”

　　不喜欢喝粥了，什么意思……

　　底下有人跟评问，“你怎么知道哥哥说的是花生粥？”

　　对啊！她一个陌生网友，瞎说什么花生粥呢！
　　她删了留言，跟着就意识到，庞焱大概已经认出她了。

　　所以才对她说“已经不喜欢喝粥了”。
　　他把她翻篇儿了......
　　他们回不去了！

　　庞焱一直没来电话，也没来找她。是霍庆没有把联系方式告诉他，还是人家不想再联系。她不敢确定他的想法。他们分开了两年，他为她做的一切，是出于弥补、仗义，不想让自己内心亏欠，还是，仍有爱。

　　没等来庞焱的电话，等来霍庆的电话。
　　“回来写剧本吧，改个名字。”
　　“不来。”
　　“这个项目的合作方，你想都想不到。”

　　岑滢以为与庞焱有关，手心冒汗。

　　“你认识李芒吧，她嫁了个创业的富二代，生了个大胖小子，当影视公司老板娘了。”

　　岑滢轻轻叹口气，也不知自己叹的什么。
　　就听霍庆话风一转，一副八卦口吻：“想打听谁的消息？庞焱这两天忙着筹备婚礼呢——”

　　一瓢冷水浇在岑滢头上，幸好隔着电话。她冷淡打断：“忙，挂了。”
　　*
　　这天半夜，岑滢的电话响起。她从梦中惊醒，满头汗。拿起电话，是顾源。
　　“我妈不行了，现在在医院，你能过来吗？”

　　岑滢一激灵爬起来，快速换衣服打车到医院。
　　进病房就见顾源跪在床前，握着闵桂的手。闵桂缩在被子里，瘦弱得像新生的婴儿，眼角含泪，笑颜轻展，已是回光返照。

　　“多活了一年，够多了。”闵桂气若游丝。

　　顾源和岑滢睁大眼睛对视一眼。
　　顾源带着哭腔不可思议地问：“妈，你早就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自己的身体，你怎么瞒得过我......”闵桂喘着气，弥眼含笑。

　　两个人才明白，他们给闵桂演戏，闵桂也在给他们演戏。

　　岑滢眼睛模糊。身边顾源嚎啕。

　　闵桂的手动了一下，似乎要给他擦眼泪，却只食指抬了一点。
　　“你出生的时候，哭得多响亮……但妈妈和你的相聚是欢乐的……我要走了，也希望……告别是欢乐的……”闵桂眼尾的笑纹轻轻收拢，像把一生的疲惫都安顿好了。
　　“小滢，阿姨谢谢你......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

　　拂晓，闵桂去世。

　　岑滢一直以为顾源是那种把一切交给逻辑的人。却发现她这位精英同学，看着冷静理智，实则和她以为的并不一样。
　　成年人面对至亲离世，再怎么悲伤都会把情绪打包，在别人面前装无事。这位老同学却哭得毫无顾忌，在车里哭，在超市哭，在餐厅哭，眼泪说来就来。好像母亲的离去是一场不按模型出牌的风暴，摧毁了整个世界的秩序。

　　岑滢陪着他，和罗雪屏帮着一起处理完闵桂的身后事。是因为罗雪屏和闵桂半生的姐妹情谊，也是为了感谢老同学同学多、人脉广，不但帮她联系国内出版社，还帮忙把她的绘本推向了国际市场。

　　因为顾源身上学霸、海归、高薪、一表人才，都是长脸的标签。岑家耀见到顾源，比他自己亲自生个儿子还亲。现在闵桂去世，岑滢把网上定制□□的事一摊，岑家耀当场就爆炸了。
　　其实岑滢之前从海岛回来，毫不意外地发现家务又全归了罗雪屏，就已经想通了。老头是不会改变的。
　　她就等闵桂的事情结束，带罗雪屏一起走。
　　虽然她自己也是破事缠身，但罗雪屏肉眼可见的忘事，她可以预见晚年会有多悲惨的生活等着她妈。

　　她曾经苦口婆心劝罗雪屏：“妈，我想改变你的生活，但也得你自己愿意才行，也得你不会再把我拖回到从前的沼泽里去才行。”
　　罗雪屏却一直唯唯诺诺不敢答应离婚。

　　这天，岑家耀因为□□的事对岑滢暴跳如雷，一边的罗雪屏突然冒了一句：“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她用了岑滢此生听过最理直气壮的口气说：“我要和你离婚！”
　　岑家耀都被她震住了。

　　接下来当然是被岑家耀劈头盖脸骂“神经病”“老不正经”“不懂事”，还砸了家里一堆东西。罗女士却坚定得好像这辈子除了离婚这件事，已经没有其他事想干的了。
　　连岑滢都好奇到底是什么让她妈突然长出了人物弧光，到底是哪个关键事件激发了这位女士的觉醒。

　　婚终于还是离了。这还得归功于岑氏宗族的各位老老少少全力怂恿他们这位二弟、二叔回归大家庭。岑滢当然知道那群人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但她只在乎帮罗雪屏争到该得的一半财产。另一半，她不在乎，权当是送给豺狼当教训老头的赏金了。

　　走之前，岑滢替罗雪屏又去了一次陵园。顾源已经处理了家里的房产，打算回德国去，也一起来和她母亲告别。

　　闵桂的墓碑上，黄色菊花映着微笑的小照。
　　岑滢不知怎么想起普朵。
　　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人，她们就那样消失了，恍若一阵烟。

　　“觉得自己，突然活明白了。”顾源说。
　　“活明白了，就不容易动感情了。”岑滢笑调侃。

　　顾源没答话。
　　岑滢以为自己玩笑开过了，转头看他一眼，发觉他看她的眼神有些乱，还有些……热。意识到可能有意外剧情发生，咳嗽一声，说：“我去丢下垃圾。”

　　她转身快步往垃圾房走去，就听见身后顾源大声说：“我以前觉得不会再爱人了，原来是自己在感情上偷懒了，岑滢，你就像我的太阳……如果你决定要一个孩子，你能接受买一送一吗？”

　　再继续往前走装作没听见似乎有点假。岑滢停下来，眉头蹙起。
　　庞焱要结婚了，那么她呢？

　　陪伴的话其他人也可以。生娃的话，基因好的人也很多。
　　“你能接受我妈一起住吗？”岑滢回头笑问。

　　“能。”顾源大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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