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姑奶奶

　　阿狗烧火煮汤，尽量抽底下干燥的柴。湿的点不着。捣鼓半天把水烧上。他蹲在炉子前等水开。抬起头，看见姜雨从那一堆柴后面走出来。阿狗直起身体，道：“三姑奶奶。”姜雨手指比划噤声的动作。阿狗看了一眼屋里头，忙压低声音，道：“您怎么来了？”

　　姜雨道：“他怎么样？”

　　阿狗道：“眉毛上一点小伤，人没事。”

　　姜雨道：“嗯。”

　　阿狗道：“就是吓着了，一路都没说话，失魂落魄的。”

　　曾经孟留真在山上遇到过更大的风浪，也都坚持下来了。今日之事，应当不至于吓出个好歹来。应该休息几天能好。姜雨道：“这两天你留下来照顾他。别回去了，我让阿桥他们跟着我。”

　　阿狗道：“是。”

　　雨渐渐停了，灶膛里明火旺盛。

　　锅盖缝隙里钻出白汽。

　　阿狗添了两根柴，心想三姑奶奶这么急，等不到人回信，跑下山来。怕孟留真出现闪失。她明明挂念得紧，面上却还是绷着的。孟留真叮嘱阿狗别告诉她。阿狗心下叹息，这两个人呐……

　　“您，”阿狗试探问：“您要不要进去看看？”

　　“不用了。”

　　“他应该睡着了，你进去，他不会知道的。”

　　阿狗瞧着她身上狼狈，也希望她留下来烤烤火，喝姜汤。

　　姜雨沉默片刻，神情黯然，道：“算了。”

　　孟留真没事，她可以走了。进去做什么呢？看一眼，就想说说话，说了话，是否要叙旧寒暄。寒暄之后呢？再一次牵扯不清相互折磨……过去的事情重演，她没力气折腾了。索性别看，有多远走多远。姜雨转过身，道：“别告诉他我来过。”

　　阿狗欲言又止。姜雨的背影步入夜色中。忽然间，门开了。光流出来，照亮她背影。孟留真站在门口，修长的影子拉长后一直铺到她身后。

　　“小雨？”他惶然而不安的声音响起来。

　　姜雨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孟留真梦游似的惊醒，喃喃道：“小雨。”

　　他方才半梦半醒，感觉听到小雨的说话声。人诈尸一般，跑出来，打开门。他看着水雾中暗淡伶仃的背影，认出那是姜雨。心里仍然不敢确信。生怕一眨眼，人就会消失。

　　姜雨继续往前走，当做没听见。孟留真冲过去，攥住她一只手腕，把人拽停。姜雨试着甩开，却被一把抱住。孟留真把她禁锢在自己怀里，恍惚道：“我不是在做梦……”

　　姜雨背对着他，他抬起手，指尖触碰下巴尖，小心翼翼摸到嘴唇和鼻骨上。印证这个人真实存在，不是一缕烟幻化出来的。这才揽着她转过身，去看她的眼睛。他双手捧着她的脸，道：“小雨，你愿意来见我了。你是不是原谅我了？”

　　姜雨看着他眉上的伤，脸上的血痕，心头一软。

　　她终究没有说出什么绝情的话。

　　“还疼不疼？”

　　“不疼，”孟留真忙摇头，“我一点也不疼。”

　　“以后遇到危险，一定记得，命最重要。”

　　“好。”孟留真道。

　　姜雨伸手抹掉他眼尾血痕，孟留真把脸埋在她掌心，亲昵地蹭了蹭。旁观的阿狗默默把脸扭到一边，蹲下去烧火。

　　孟留真摸着她湿漉漉的袖子，道：“你淋湿了。你是担心我，才来找我的吗？”

　　姜雨道：“正好路过。”

　　孟留真道：“我给你找件衣裳换下来。”

　　姜雨道：“不用了。”

　　孟留真牵着她，往回走。二人进了屋。姜雨被油灯的光线刺痛了双眼。她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要重蹈覆辙。僵持在门口，姜雨道：“你休息吧。我要走了，不要找衣裳。”

　　孟留真道：“你要去哪？”

　　姜雨道：“回家去。”

　　“能不能别走。”

　　孟留真死死抓着她的手，哽咽道：“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我今天差点死了。”

　　姜雨按住他手背，道：“你现在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孟留真浑浑噩噩道：“我睡不着。我大概是已经死了。不然你怎么会来见我。你陪陪我好不好？就算死了，我也甘心。”

　　姜雨道：“别说傻话。你活得好好的。”

　　孟留真道：“小雨，你一定还在怪我对不对。”他说话颠三倒四，神志不清，“怪我没回山洞找你，怪我把你一个人抛在客栈，面对那一切，对不起。那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走……”

　　“说了我没有怪你。”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承认你就是小雨？”

　　“孟留真，”姜雨道：“你冷静一点。”

　　“你为什么不承认？”孟留真情绪激动起来。

　　“承认怎样，不承认又怎样？”姜雨道：“我们都已经长大了，不可能回到过去。你何必执迷不悟。这都不重要。”

　　“重要！”孟留真大声道。

　　他有些神经质的，手指蜷紧又松开，嘴唇颤抖，“很重要。”

　　姜雨感觉他状态不太正常。她平复了下，伸手回抱孟留真，掌心抚摸他后背，道：“好，重要。你别跟自己较劲。”在她的安抚下孟留真稍微得到缓解。浑身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牙关也不再咔咔作响。才多久不见，他把自己逼成这个样子。走进死胡同，不得开解，日复一日折磨着自己，所以刺激一下就魔障了。

　　姜雨心里也不太好受。

　　“先躺下来吧。”

　　“你别走。”

　　“好，”姜雨把人牵到床边，“我不走。你让躺下来。”

　　“你把湿衣裳脱掉，穿我的衣裳。”

　　“没关系我不冷。”

　　“要换……”

　　“行行行。”

　　孟留真找出干燥的衣物，塞到姜雨手里，让她必须换。姜雨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歹先把这人哄睡着，自己方能脱身。孟留真人背过去，把眼睛闭上，然后问：“换好了吗？”

　　姜雨只能窸窸窣窣脱掉衣裳，换上。

　　“你现在可以去睡觉了。”

　　“等一会，”孟留真盯着她，又道：“我看看你的腿。”

　　“你还有完没完？”

　　孟留真把她按坐在椅子上，双手托起她的小腿。

　　姜雨扶住额头，一阵烦躁。

　　孟留真手指触碰她断口凸起的形状。

　　姜雨人都麻了，道：“你摸够了吗？”

　　“之前明明正位了，怎么还是偏这么多。”

　　孟留真满眼心疼，道：“你后来是不是又摔了？”

　　姜雨道：“不小心摔的，不关你的事。现在把我的腿放下来。”

　　孟留真道：“我会治好你。”

　　姜雨道：“定型了，没法回位。我这辈子就是个瘸子命。”

　　孟留真道：“不要这么说。”

　　姜雨收回腿，忍无可忍。

　　“你到底还睡不睡觉？”

　　“我怕我一闭眼，你就走了。”

　　“……”

　　磨磨唧唧，到底闹哪样？

　　姜雨道：“你不会睡我现在就走。”

　　姜汤已经煮沸，阿狗端着碗站在门口，听这两人的对话，不知道自己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在他的印象里，三姑奶奶讲话那是一口唾沫一口钉，干脆利落。

　　怎么碰到孟留真，两人的对话内容可谓不着四六、黏黏糊糊，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让人听了都不知道他们在干嘛。按道理来说和好是没这块的。但孟留真那个班疯不疯的浪劲儿确实很难让人招架得住。三姑奶奶明显是在顺着他的。

　　一物降一物啊。

　　“阿狗！”

　　“在呢。”他忙应道。

　　“汤熬好了吗？端进来。”

　　“来了来了。”他不是没好意思进去么。

　　姜雨看起来满脸烦躁，被孟留真逼出了一点脾气。懒得再跟他废话，直接躲过姜汤，道：“快喝掉，喝掉早点睡觉。”

　　孟留真怕她也感染风寒，道：“你先喝吧小雨。”

　　姜雨道：“我让你喝。”

　　孟留真道：“你先喝。”

　　阿狗看着一碗汤被两人推来推去，心想，我是在里面下毒了吗？他无力地打断道：“还有一锅。别推让了。我端过来让你们喝个饱。”

　　“……”

　　喝完汤，人平复许多。三个人无话可说一直坐到天亮。孟留真只是看着姜雨发呆，抓着她的手不放开，偶尔冒出一两句胡话。阿狗听不下去，趴下来装睡，后来也的确困得不行，两眼一翻睡死过去。

　　屋里传出他轻微的鼾声。

　　孟留真没受到任何影响，仿佛阿狗不存在，他和姜雨脸对脸，干瞪眼，永不腻歪地玩弄她的头发。姜雨道：“眼睛闭上。”

　　孟留真道：“我想看着你。”

　　姜雨道：“不许看。”

　　孟留真道：“那你亲我一下。”

　　姜雨道：“……”

　　孟留真道：“你曾说过，你最喜欢的还是我。如果以后有机会，咱们重归于好，让我等着。现在我等到了，你来兑现承诺。”

　　姜雨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客栈楼下分开那天。”

　　孟留真一字一顿道：“你说过的话，我全记得。”他伸过脸，嘴唇在姜雨眉心碰了一下，蜻蜓点水，“你不要不认账。”

　　“我走了。”姜雨立即起身。

　　“小雨，这么久不见，”孟留真道：“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没有。”

　　“那你听我说好了。我有很多话想说。”

　　孟留真摩挲着她手背，目光藕断丝连，牵扯不断。姜雨料想他满腹委屈长篇大论，前尘纠葛再翻旧账。何必呢？那些话她不想听，也不敢听了。

　　正当孟留真开口，她伸出手，那是个索要拥抱的姿势。孟留真立即亢奋起来，以为她重新接纳自己了。当即起身跟她抱了个满怀。动作太过仓促，带翻了凳子。哐当一下直接把阿狗从睡梦中吓醒，阿狗满脸呆滞，望着你侬我侬、搂搂抱抱的二人。孟留真道：“我……”

　　才说出一个字，话音戛然而止。姜雨手指按住他颈侧穴位。孟留真失去神智，整个人软倒下去。姜雨另一只手垫在他脸和桌子的中间，刚好接住昏迷之人，行云流水，衔接流畅。阿狗看得目瞪口呆。

　　姜雨有些疲惫，看了眼孟留真，道：“把他弄到床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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