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刀池野

作者:为衣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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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去


      江潜又被魏煦昭留了许久,最后在夜色中缓步离去。他特意兜了个大圈子,先去了谢闻枝府上吊唁,谢闻枝心不在焉,只坐在谢疏林的灵前愣着,沉默不语。江潜借用他的书房写了三封信,一封留在谢宅,另外两封打算带回府,给言栀。

      出了谢宅,他没忍又去了东宫,只是在东宫宫外的府山上遥遥望了一眼,随后也心神不属,掉了魂似的走回府去,一路上默不作声,只沉浸在自己的思虑当中。

      他在更漏将阑的夜色中回到相府,收拾好了行囊,将皇帝亲笔书写的调任诏书也带上,一抬眸,正好望见案上摆着的王八扇,江潜顿了顿,最后也一齐收拾进了囊中。

      收拾完,他瘫坐在椅中,不知在等待些什么,又提起笔,一滴墨滴落在纸上晕了开来,欲言又止,江潜长叹一声,迅速落笔写了封长信放在林随意的房中。

      他牵着乌云踏雪,又在黑夜中离去。

      言栀此时已然昏昏欲睡,魏籍也打起十二分精神,与他有一茬没一茬地聊。

      更漏清晰,魏籍喟叹一声拿出玉腰牌,道:“你瞧,我将母后的玉牌修好了。”他的眼神中难掩光彩,炫耀似的在言栀面前晃了晃。

      言栀看着那晃荡着的腰牌愈发感到困倦,他强撑着眼皮,问:“江潜怎么还没回来?你们魏氏不需睡觉,皇帝留他,你也留我。”

      林随意同蔺阳站在一旁,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他忙向魏籍使眼色。

      魏籍讪笑道:“今夜在宫中的不止一位大人,毕竟......死的是世家子弟,须得有个说法才是。”

      言栀猛然想起谢疏林,眼眶又是一阵酸涩,他垂下头默了声。

      魏籍又道:“不然先在东宫歇下?等丞相回来了再叫醒你也不迟。”

      林随意也跟着帮腔:“是啊,大人走时也说今日恐怕晚归,公子暂且先歇下吧。”

      霎时间,两人皆将目光投向言栀等待回应,言栀看着桌上玉牌,手指焦躁般轻点了两下桌案,无奈道:“便先如此吧,只是麻烦了太子。”

      魏籍柔声笑道:“麻烦什么?蔺阳,快将公子送去客房休息。”

      “是,”蔺阳走在前头指路,林随意同言栀亦步亦趋跟着,“便在不远处了,公子随我来。”

      送言栀进了客房,蔺阳便合上门回去复命,唯有林随意坐在凳上,在烛火摇曳中观察言栀的情绪。

      “将衣裳换下吧,你睡着,我守着你。”林随意坐在榻边帮言栀脱下外袍,除去鞋袜。

      言栀蜷缩在榻上,仰首睨着林随意,心神不宁道:“此番他进宫,恐怕是凶多吉少,否则怎会如此久未得归?”

      林随意宽慰道:“江潜是怎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在上天庭我就听闻他的才名,定能平平安安。”

      言栀躺在床上轻轻踹他,愤懑道:“魏煦昭若是敢伤他,我定不饶他。”说了通气话,谢疏林哀求自己的神情再次浮现眼前,言栀讪讪闭上了嘴,又蜷缩了起来。

      “得了吧,咱们现如今的处境倒还不如凡人呢。”林随意说着,也向下躺了下去,睡在言栀身旁。

      言栀侧过身,在他腰间捅了两下,道:“从前没问过你,你又是为何下凡?”

      林随意气息不稳,阖眸道:“做错了事,受罚呗。”

      “受罚?”言栀喃喃道,心想再做错了什么事,也会同他一般背负此等罪名么?林随意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没好气道:“倒也没有同你这般,你是蒙冤被贬,而我是真的有罪,当时又正好碰上江潜受命下凡,师父于心不忍,还是将我推给了他,让我同他一块下去避世。”

      言栀看着林随意的轮廓,也感寂寥,便道:“是否有罪也不是你说的算的,我从不认为自己有罪,但如今也是万方之罪,皆我一人,你又何必给自己强压罪名。”

      言栀只听见林随意的叹息声,良久,他断续道:“我是医官,可我却医死了我的妹妹。”他的声音有些哽咽,随即笑道:“都是陈年往事了,如今在人间,我倒是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林随意吹灭了蜡烛,静静望着门外,言栀思量着他的话,视线逐渐模糊了起来。

      直到拂晓,天空泛起鱼肚白,言栀还未等到江潜来接自己的马车。他换好衣衫走出房间,林随意却比自己更显惆怅。

      “怎么了?”言栀忧心问。

      林随意扯出一个笑来,涩道:“无妨,无妨,我们回府吧。”

      言栀告别了魏籍,后者同样察觉到了蹊跷之处,吩咐蔺阳带他们向东宫府山方向去,绕道回到了江府。

      江府大门紧闭,门庭静悄悄。他快步赶回书房,却仍旧不见人影,言栀随即推开了房门。

      屋内同样是静悄悄,衣柜敞开着,里头只有江潜的一件官服,桌案上摆着的扇子也无影无踪,笔架上的毛笔来不及清洗,凌乱地散落案上。

      桌案上却叠着两封信。

      言栀有些不明白状况,直到他在恍惚中坐在椅子上,打开第一封信,上头写着“少君亲启”。

      他抽出里头书信,满满当当写了三张纸。言栀细细读完了,懂得了昨日御书房发生种种,江潜告诉他,他去了夔州,并分析他离京此举用意,又细细为言栀分析了朝局,何人可用,何人不可用,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最后是不告而别的道歉,又苦口婆心叮嘱了几句,随后止笔。

      止笔处字迹洇晕,似乎也是不舍。

      可言栀看见的事实就是——江潜连夜赶往夔州,离开了相府,离开了裕都。

      也离开了他。言栀这才反应过来,一夜的煎熬目的何在。他挤压出一口压抑的轻喘,他心中有诸多疑问,可这疑问像一层薄纱,笼罩在心上,无关痛痒,只教人难受。

      他似乎又没有了其他疑问,在信上,江潜连为何不告而别也说的清清楚楚。

      言栀紧紧攥着信,胸腔被捆绑似的,好似多呼吸一口就要断裂。良久,他发出一声冷笑,恶狠狠自语道:“江潜根本不爱我。”随后将那封“少君亲启”扔至一旁,目光虽逐信而落,他看见了桌案上的另一封信。

      吾妻亲启。

      他仿佛看见火炉里的火星跃出,燃烧着,摇摆着,言栀听见自己发出微弱的呼吸,摇首将眼前的幻觉捣散。

      他拿起剪子小心翼翼剪开了那封信,门外悄然飘落的大雪声能够打破此番宁静,言栀倏然笑了:“谁是你的妻?”寒气窜入鼻腔,他忽然咳嗽两声,调整好后佯装平和似的展开这封薄信。

      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念卿甚久。”

      言栀望着信,走神了。他好似看见了倒影在案上,自己与江潜的影子,他们常常如此,江潜在桌案前批公文,守着身后酣睡的小公子,若他醒着,便会闹着与他挤在一张太师椅上,每每此时,桌案上就会映着两人的身影。

      言栀阖眸良久,再次驱散幻觉,他将那封信塞入袖中,轻轻走出了房间,将门带上。

      细细的雪飘扬着,言栀坐在积雪的门槛上,环抱着双腿,哈出一口雾气,身下寒冷的冰雪渗透衣裳内,没有人给他披上厚厚的披风,只有无边无际,刺骨的寒。

      这是他下凡第一次顿感无措。

      林随意读完信后便赶至院中寻找言栀,江潜的离去他早有心理准备,但言栀没有,他不过是在东宫借宿了一晚上,醒来便没有了依靠。

      待他寻到言栀时,他已半坐在门槛上,仰着脑袋沉沉地睡着了。林随意搓热了手,拉起他的手腕听着脉搏,最后还是无奈,将他背在了身上。

      雪很厚,林随意的每一步都不得不小心谨慎,大雪漫过了鞋背,发出“嘎嘎”的踩踏声。

      言栀轻喘咳嗽,他将林随意抱紧了几分,靠在他的肩头半睁着眼,不敢说话,像是一个缺人疼爱的孩子在被陌生人背着。

      林随意问他冷不冷,言栀摇摇头,咧嘴笑了笑。

      终是回到了屋子,林随意将他小心翼翼地抱在床上,吩咐下人去热汤。

      他静静坐在了言栀身旁,思来想去,还是将江潜写给自己的信寻来给了言栀,言栀执着信封,没有看。

      林随意将言栀的发丝别至耳后,道:“他这般做也有他的道理,想必你也懂得了,前几天你不是还想与他分府吗?”

      言栀沉默不言,只盯着林随意看。

      林随意轻咳两声,他没想到自己的声音在房内会如此清晰,“他将我留在裕都陪你,我定会仔细做事,好好待你,我们就在裕都等他回来,如此怎样?”林随意宽慰道,他被江潜撇下照顾言栀,的的确确是江潜的吩咐。

      在一瞬间,言栀的目光只盯着飘落的大雪,他轻声道:“是啊,他等了我七年,如今罚我等他,也没有什么不可的。”

      林随意怔愣半晌,柔声道:“眼下时局紧张,此去夔州,也不是坏事,至少你与他两人都得平安。”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沙哑,大抵也是对未来之路颇感迷茫,没有了江潜,他也摸不着方向。

      言栀一动不动坐在榻上,看下人端来热汤,却感到周身被雪淹没。

      “来,喝点暖暖身,免得感冒了。”林随意端起热汤伸至言栀面前。

      言栀回神看向碗中不止冒着的热气,道:“不,我们还有事要做。”

      “什么?”林随意惊愕道。

      “我们还有事要做。”言栀从榻上起身,赤脚走在地上,踏入厚实的雪中。

      “你疯了!你在做什么!”

      言栀感到一阵蛮力牵引,原来是林随意拽住了自己的胳膊,下一秒言栀就向后倒去,仰着倒在雪地中,他会心一笑,仰首望着漫天风雪。

      他本该如此落在凡间。

      “你在做什么!”林随意揪起言栀的衣领,使劲将他拽起了身,言栀靠在他的怀中,他的手被雪冻得有些泛红。

      “林随意。”言栀愣愣唤道。

      “怎么了?”林随意气道:“这回我可不背你回去!”

      言栀将他也推倒在雪中,后者骂骂咧咧地爬起,却见言栀冲他微微一笑,问道:“江潜信上是如何说的?”

      林随意皱眉,不懂他在说什么。

      言栀收敛笑容,恢复常态:“我命你择日启程,去夔州,追上他。”

      “不行!”

      “如何不行?”言栀问,他将林随意从雪地中拉起,平静道:“江潜所说,他不在,我便是你的主子,主子说的话你怎能不听!”

      林随意愣了半晌,迟疑问:“那你呢?”

      “我?”言栀轻声笑了,“我在裕都,有段竹翕跟随,有太子可仰仗,谢闻枝是我的上峰,我又有何可担心的?”

      “这......”林随意踌躇了。

      言栀踩着雪,走到屋檐下,冷冷看向林随意,用没有语调的声音说道:“你没得选,要么现在明日去,要么现在我便把你绑在相府,你不是想留在这么,那便在这守一辈子。”

      林随意犹豫抬头,问道:“你当真想好了?”

      言栀抬眸,江潜的身影好像在那桂树影里,他会心一笑,没有回答,转身回了房间。

      不一会儿他换好了一身常服,披风是江潜留下的那件旧的,只因言栀喜欢,便一直被他霸占着。林随意问道:“你去哪?”

      他跟着言栀来到马厩,他牵着汀芒,似乎没有听清。

      林随意又重复了一遍:“你要去哪?我认得裕都的路,我带你去。”

      “不必了。”言栀跨上马,冲林随意淡淡一笑,道:“我还有事要做,若你如今还空着,便劳烦再去一趟东宫,替我问问段竹翕的意思,倘若他愿意随你去夔州投靠江潜,便去吧。”

      言栀调转马头,汀芒不安地乱踏几下,“但我觉得他不愿,若他拒绝,便与太子说一声,晚些带回府里我有事要问。做完这些,你便可整理行装去追他了。”

      不等林随意回答,马鞭在空气中发出“呲呲”的破风声,言栀便扬长而去。

      雪好像下得更加大了,持续无声,冷到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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