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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常
杨止在被手机铃声吵醒之前睁开了眼,油光水滑,容光焕发,精神满面,梦里颠三倒四的余韵还残留了点魂,把他束紧成一柱擎天。
有点难熬。
杨止在床上翻滚一阵儿计算自家男朋友几时年满二十,该有的仪式一个也不能少……杨止捂住眼睛,笑呵呵地在半空蹬自行车,随后紧张起来,充满疑虑地摸着自己脸蛋,有点扎手,自言自语道:“你花期好像过了。”
哦不。
郭望轩就是对着他这副面孔亲下去的吗?
在把几个塑形跟练视频拉进收藏夹后,一个IP地址为澹城的号码切了进来。
杨止接了,清嗓,拽了句低音洋文。
“你是杨止吗?”却是一个陌生的,磕磕巴巴的声音闯进耳朵里,几字一大喘气,“我我我我是他的室友。”
杨止问:“谁的?”
其实他已经猜到了,但不妨碍心生逗弄。
“就……”那边声音都降调了,模模糊糊地,“郭、郭望轩的……”
“哦——”杨止笑起来,倒在枕头上高抬腰,“咋了?”唰地又蹦起来,“他不舒服?”
秋季运动会召开三天,社会各界校友捐了不少,领导大手一挥拨作经费举办活动,热热闹闹地邀请校外人员扫码登记后进来参观。
杨止还在复健期,支撑力不够,不能长时间站着,只得带两根便携拐杖进来,顶着周围人敬畏的目光,连保安都不好意思拦他了。
郭望轩昨天回去的时候除了脸红倒没异样,他内心焦灼不安,生怕这人磕着碰着或者更糟。
可能相处得太过顺利,使杨止淡忘了那时候,被锁在卫生间里的江无垠是个什么凄惨的模样。郭望轩对他自己只会更加没有底线。
真是疯了。
杨止保持镇静地扭动照旧插在锁里的钥匙,听到啪嗒一声,推门正好遇见想来开门的室内人。
面面相觑。
杨止抹把汗,“我是杨止,郭望轩人呢?”
那小伙戴着红色耳机,哑然,指了指最靠近门的那张床,“……还在睡觉。”
深色床帘拉得严实,密不透风,生人勿扰。
“轩儿,”杨止拍拍床垫,“在不在?”
小伙好半天才解释道:“他就给我说手机让给你打电话,其他的都不肯说,我猜是不舒服……”
杨止拉开拉链,没往下动作,“怎么了,”这声实在轻柔,像在哄小孩子,“嗯?”他低头就看见桌上一板空掉的药,眼瞳一颤,一口气差点没发上来。“郭望轩?”他提高音量。
一会儿才有只手探出来,突然抓紧床垫边,用力到青筋都涨出来了,低低的吸气声。
郭望轩从喉咙里挤出来,“疼……”
杨止想抓他手,才想起来旁边杵了个发愣的,问道:“你等会儿有事吗?”
小伙会错意,“没事没事,我可以看着他。”对视一眼后,他“啊”了一声。
郭望轩在上面喃喃:“手……”
小伙“啊”地更小声了。
“你人呢?”郭望轩尾音带了哭腔。
小伙不说话了,杨止也不说话了,他转向小伙,眼神中带了点真挚与赤诚,“我请你吃饭?”
门关阖的吱呀声消失,床帘里侧的抽泣声更响亮了,像咽不下这口气,而后咬着牙硬吞下去。
杨止说:“我没走。现在没人了。”
郭望轩闷闷哭着。
杨止牵起他垂下来的手,安抚性质地在两掌间搓搓,“为什么要哭,不舒服吗?”
“对不起,”传来吸鼻子的声音,一顿一顿地伴随整个床板都发抖,“对不起……”两人相触的掌心里沁出薄汗,杨止放好拐杖,捡起那板药,很长一串的专业名字,“你吃了药吗?”
“吃了。”
“吃了多少?”杨止摁摁他的指腹,随后安慰道,“没关系的,生病就是要吃药。”
郭望轩说,全部。
杨止翻出那盒药的规定用量说明书:三粒。
郭望轩说只吃三粒根本没有效果。
或许他也很迟钝,迟迟没有看出郭望轩的异常来;又或许郭望轩藏得太好了,好到让他幼稚以为只要看看医生,吃吃药就能好转的程度。
还是说,这个病就是反复无常也喜怒无常的。
“现在感觉怎么样?”
“恶心,”郭望轩说,“想吐,浑身好疼,动不了……”他咳了咳,潮湿的泪水漫上喉管,在迅疾之中骤然迸发,“我想死。”他重重地深呼吸。
杨止握紧了拳头,竭力平静道:“别说傻话,你先下床,我带你去看医生。”
这个过程中他一直在哭,呼吸是紊乱的,气息是崩溃的,于糟糕的情绪中呢喃出一些断句。在某一刻,郭望轩忽然停息了一切,他隔着那层布,艰难地笑着,“对不起啊,哥。我做噩梦了。”
“我爸爸死了。”
杨止站累了,不得不坐下来,“你说了。”
“警察那个时候来找我了。”郭望轩说,“他们说郭如睦是当场死亡的。江无垠被闻虎派人强行注射了过量幻剂,威胁他送你去死,这包括了我爸的意思。可能闻虎想借此刺激江泓让他收心吧,没想到他被逼得直接朝我爸开枪了。”半晌,他自嘲道,“果然,从小到大,我喜欢什么我爸就要把它毁掉,来补偿他小时候被爷爷毁掉的童年。但我那个时候是可怜我爸的。”
杨止问:“因为同病相怜?”
郭望轩轻声道:“我不知道,可能仅仅因为他是我爸爸吧。我的存在需要由他来证明。”此言一出他又出离地难过,杨止摸到他滚烫的脉搏。
他浅浅地抽泣,满怀哽咽。
“为什么做噩梦?”杨止的手放在帘子边缘,差点就要掀开了,最后收回去,若无其事地。郭望轩的桌子有点乱,摆满各种草稿纸,画着乱七八糟的圈,重复的,凌乱的字迹,正前方的笔筒里插着那朵小小的玉蝉花。
他可能看着这朵花,然后吞了那么多药。
那么清醒地吞了那么多药。
郭望轩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快点好起来。”
“我已经跟你在一起了。”杨止说。
“这不一样。”郭望轩说。
“有什么不一样?”杨止还是道,“如果你想公开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公开。你是我男朋友,以后都是我男朋友,甚至是丈夫,如果你想和我戴同款戒指,如果你想和我生活一辈子。”
“这他妈的不一样!”杨止一愣神,郭望轩的神经就慌作一团,手部的影子在地面荡漾,肉肤色与青红。“你做不到眼里只有我一个人,你在哪里,做了什么我都不知道,出事了我也不知道。”痛苦的低泣倏尔被缄默覆盖,余下尾音的颤笑,“对不起……我以为他们死了能让我轻松点,哪怕一点点,结果都是在自欺欺人。我好难过啊……”
“我好像经常听见你说对不起。”杨止却没有顺着他的话,“我可费老劲儿来找你呢,这个时候说谢谢更合适。”郭望轩自己拉开了帘子,露出红红的眼尾。杨止还是颇为耐心地,“就算你二十八岁,未来的路也很长呢,为什么要着急着渡过去?何况你现在连二十都没有。”
郭望轩平躺下来,胳膊压住眼睛。
“你会先离开我吗?”
“不如先想想未来几十年我们要多幸福?”杨止仰望他的侧脸,“只是生病了而已,连感冒都有复发的可能,没必要强迫自己好起来。”顿了顿,“你要是真想死,还会让室友给我打电话吗?他看上去也很关心你。”
郭望轩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眼泪就囤积在他的眼眶里,像两只晶莹剔透的小碗,越积越多,没个尽头。那道溢出来的边似乎总能容纳更多的眼泪——但苦难理应有个尽头,也许要自私地放过自己,饶恕自己,忘却自己。
杨止拿过那朵花,回忆起什么,“你还记得我的秘密基地吗?小时候我爸妈忙着工作,那个坡是我一个人摸索出来的荒废的地方。视野很开阔。我从没信过圣诞老人,但我觉得地球会自转,所以天上的每颗星星都会路过这个坡,很热闹。”他垂眸,“我没想过你会来第二次。”
“在我印象中你一直是冷冷淡淡的,小小的。最开始我在医院里就听到了,你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想这做家长的真不像样。后来你待在我的秘密基地里,我真的没想过你会再来。”
“第一次来的时候,你在偷看我吧?”
郭望轩沉默片刻,“为什么?”
杨止笑笑,“因为我也在偷看你。”他无比郑重地说,“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这孩子长得真可爱啊。明明还小小的,没几年突然就变成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像个大人了,多厉害。”
“不过现在看来,还是个小孩子嘛。”
“郭望轩。”杨止看着他,微笑着,“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就是你的。”
郭望轩抿紧下唇,一松手,眼泪就哗啦啦地满了,漫了,就像两只小碗砸碎了似的。
“你想要我吗?”杨止问道。
他说:“我想。”
“那你下来,”杨止说,“请我喝奶茶。”他一爬下楼梯,就被杨止抱紧了,“别……”杨止皱眉,努力挤出笑意,“你还有妈妈,还有姐姐,还有我和我的爸妈,都过去了,好不好?”
郭望轩把多余的眼泪摁在他肩膀上。
杨止知道这对他而言很难做到。
“至少,别在还没走出来的时候让我误以为你已经走出来了。”
郭望轩抵着他的脖子,“……好。”
“还疼吗?”
郭望轩说:“不疼了。”时间流失的速度忽然变慢了,拥抱的那个瞬息,他开口道,“谢谢。”
一下子恢复到昨天的状态了。
居然有点脸红。
杨止噗呲一声笑起来,“真是够了,我操。”
郭望轩拿面巾纸擦擦眼角,莫名难堪,尴尴尬尬地挪开视线,“我吃错药了。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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