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破月

　　三人甩掉刺客不多久就弃了马。今日是新王的登基大典，南邑城全程戒严，这样三匹马在巷子里狂奔太引人注意。
　　弃马之后，三人在狭窄的巷道内急行。亦鸢毕竟是从小习武底子好，刚才骑马时稍稍活了几下，现在已经能自己走路不用搀扶了。
　　几人来到一间偏僻的民宅，在男子的引领下找到暗门通向另一处地方，波折些许终于是停在了一处院子里。
　　男子将门关好，伸手扯下自己包脸的面巾。亦鸢看清人，是李睿，眼神立时冷了下来，伸手拉住水音的胳膊将人拽到自己身后。
　　李睿起初还没发觉，他本想引着亦鸢进屋休息，却发现亦鸢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看着他的眼睛里充满戒备。
　　“兄弟你……”
　　“谁是你兄弟！”
　　突然的爆发让李睿和水音同时愣住。
　　“你是谁的人。”
　　“……”李睿心头一跳，仍强作镇定笑道，“说什么呢？咱不都是廷尉府的人嘛？”
　　亦鸢如同一直大病初愈的猛禽一般，虽瘦削萎靡，但发起怒来仍然充满威慑力。
　　“那你告诉我，去年秋天咱们发现尸坑和密道的事，你报给廷尉正了吗，后来这个地方被谁的兵接手了？那些拐人杀人的恶行停止了吗！”亦鸢目光如炬，继续逼问，“还有我被骗到祁连府的时候，是谁给封府报假说我出公差了？你说啊！”
　　李睿被这连番的质问镇住，他看着眼前盛怒的亦鸢，老练如他应是脑中飞速运转，抓紧时间为自己辩解开脱。可看着亦鸢微微发红的眼眶、倔强又失望的目光，只觉得难以开口。
　　“谁是你背后的主子？李睿。”
　　“你这次救我是奉了谁的命令？”
　　“你打算拿着我去邀什么功？”
　　李睿沉默良久，说道：“兄弟啊·····”
　　“谁是你兄弟！”
　　“……妹子。”
　　“滚！”亦鸢恨恨的说道，“我不想看见你。你们都是一样的，满嘴的仁义道德苍生百姓，实际上都只是权力的奴隶。”
　　李睿面如死灰，石头一般站在那里不动。
　　两人在小小的院子里对峙住，谁都不退步。水音在两人之间观察半晌，她轻叹一声安抚地拍了拍亦鸢拉住她的手，站到两人中间。
　　水音对着李睿说道：“李大哥，阿鸢才脱困，眼下情绪不稳请你包涵。这段时间你为了救出阿鸢殚精竭虑，这份情水音记下了，阿鸢也不会视而不见。他日若有你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只管开口，只要不影响到我们的安危，一定全力助你。为了今日的救援行动，你也熬了好些日子了，李大哥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这边我来照顾。”
　　亦鸢不做理会，径直转身走到一边。
　　李睿的目光追着亦鸢的背影，流露出难以言说的失落。他原地晃了两下看着好像是想要说什么，但终究只呢喃出一句：
　　“两位保重，我先走了。”
　　水音看着李睿出门后，才回到亦鸢身边。此时亦鸢双肩都已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再次萎靡了下去，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已经耗尽了她好不容易攒出来的气力。
　　水音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也没说话，只是心疼地伸出双臂揽住她的肩膀，轻拍安抚。
　　沉寂了好一阵，亦鸢忽然开口：“水音，我要进王宫，你帮我。”
　　“好，”水音丝毫没犹豫，“你休息好了咱们就去。”
　　“不，我现在就要去，一刻都不能耽误。”亦鸢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水音斟酌着劝道：“你才脱困，体力还没完全恢复。”
　　“正是因为我才脱困，所以才要抓紧时间进王宫。如果让……让他知道了我已脱困，到时候只怕全城搜捕之下要脱身就难了。”那个人的名字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是禁忌，是还在滴血的伤，碰都不敢碰。
　　“脱身倒不难，我只担心你现在要闯虎龙窝，身体吃不消。”
　　“所以我需要你帮我。你只要给我掩护让我能进到王宫里就行，剩下的我自己来。”
　　“说什么呢，我自然是要陪你同进退的，就像咱们原来一起闯八方秘境一样，你可别想扔下我。”水音嗔怪地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突然又想起来什么，“屋里面给你准备了东西，咱们抓紧时间换上就出发。”
　　“好。”
　　屋内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原本水音和李睿商量着将人救出来后，在这隐蔽的小院里修养一段时间。现在看来也不必了。
　　亦鸢迅速换了一身江湖侠客的束身劲装，然后下意识的在屋内寻找面具。
　　“找什么呢？我帮你。”
　　这一句唤回了亦鸢的魂儿。对啊，她自嘲地想，现在还带什么面具呢。抬手轻抚脸颊，面具却好似印在了她的脸上，总觉得面上空空少点什么。也罢，这五年养出的习惯今后少不得一一改回来。
　　亦鸢轻笑一下，摇摇头：“没找什么，什么都不缺，挺好的。”
　　“……”
　　亦鸢知道好友担心她，但是现在她真的什么都不想说。于是低头检查身上的装备。
　　身上的这件衣服尺寸恰到好处。虽是劲装，做的却是女子的款式，胸前的轮廓，腰间的曲线，收得干脆利落的腕口，无一不展现侠女的英姿飒爽。
　　现在也不必费心思装扮成男人。
　　只是还缺一把趁手的武器。
　　水音适时递过来一把长刀。这刀她在胡和鲁城见过。被浅黄色皮革包裹的刀鞘，纯白如玉的刀柄，雕刻精细的花纹以及镶嵌其上的各色宝石。是她从南轼那里赢来的好刀。
　　亦鸢接过，握住刀柄抽出，刀身雪亮锋利光可鉴人。在身侧比划两下，全然没有最初拿到的那种滞涩感，十分趁手利索。不禁夸赞：“真是好东西。”
　　“你喜欢就好。我用灵力淬炼此刀，洗净了以往的污秽，今日到了你手中就是新生。给它起个名字吧。”
　　“就叫破月刀。”
　　两人相伴出了房门，在打开院门前，水音再一次叫住了亦鸢。
　　“阿鸢，你真的想清楚了？如果你心里难受，不必强迫自己非要现在去找封……那个人讨说法。”
　　亦鸢脚步顿住，没有回头：“我不是去找他。”
　　“？”
　　“我是去找我娘。”
　　“！”
　　“走吧。”
　　两个姑娘一前一后离开了这个偏僻的院子。
　　拐弯处，李睿走了出来，他其实一直守在这里没走，刚才的那番话也听到了。虽不知道亦鸢与靖华君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亦鸢那个模样只怕两人之间已经彻底决裂了。
　　李睿站在屋檐下，心中怆然。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应立刻去找祁连琰上报情况，但情感上他又十分痛苦。亦鸢本人什么都没有做，却莫名被搅进了一滩浑水中，成了他顶头上司重点监视的对象。他这段时日源源不断的情报，只会让这个姑娘在泥潭中陷得更深。
　　李睿握紧了身侧的刀，这是他一直以来防身的武器，也是他一路走来的荣耀。曾经的他是一个寂寂无名的驻边士兵，空有一身了不得的刀功却只能日日伴着边关无尽的黄沙。
　　想立功，难；想回家，更难。
　　所有的功劳都是属于上峰，自己只有干不完的活，巡不完的边。哪怕有一天战死在沙场上或饿死在路边，也就是一张草席，一袋慰问金的事。
　　在他打算就这么混着日子过去时，边疆空降了一个少爷兵。自此，他的命运就彻底的改变了。祁连琰对他有知遇之恩，正如千里马之于伯乐，没有祁连琰就没有今天的他。
　　无论如何，这份恩情，他不能因为自己私情而辜负。
　　李睿长出一口气，眼中的迷茫已经尽数消散，可是痛苦是去不掉的。他松开紧握刀柄的手，转身向另一个出口走去。

　　不知怎么的，在人群中穿梭的亦鸢脑海里突然蹦出来一段莞尔的寻亲经历。
　　星轨确实有“入我门后，断舍前缘”的规矩，但实际上执行得严不严就要看各自部门的长老了。莞尔的师父是个游戏人间的，这辈子最在意的就是吃好喝好及时行乐，其余的并不放心上，一些不打紧的门规教条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那时候刚从一个奶娃娃长成少女的莞尔忽然觉醒了自我意识，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热切地表示自己想要去找亲生爹娘。给亦鸢说完自己的想法后，就屁颠颠的去找自己的师父了。
　　荧惑大人正窝在躺椅上晒太阳，旁边小几上的瓜果堆了几层高，听得莞尔一番叽喳后，便给她说了个地方，并叮嘱让亦鸢陪着一起去，注意安全，速去速回。
　　莞尔得了准许，兴奋得当天就拉着亦鸢出谷了。中间的过程已经淡忘，她只记得莞尔从那户人家出来后，回谷的路上一路沮丧。问她什么都不肯说。
　　过了些时日她自己好了，才将始末娓娓道来。
　　她原以为自己这个数年未见的亲生女儿回家，一定是亲人相见抱头痛哭之类的场景，没想到亲人的反应太过平淡了。亲生父亲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表情，母亲又怯怯懦懦看都不敢看她，更别说拉着她的手热泪盈眶了。其他的哥弟姊妹们要么呆滞木然，要么是充满敌意，好似她回来是抢饭吃的。
　　“哎，没意思，没意思！我回去干嘛呀！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莞尔当时大叫着躺倒在床上，又闷闷不乐了半日才好。
　　亦鸢当时不太明白，她觉得莞尔早就和亲生的家庭断开了联系，照理来说那些人都算得上是陌生人了，莞尔为什么会因为他们的冷漠而难受呢？她更不明白的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之间怎么会这么冷漠。
　　如今轮到自己了。亦鸢看着王宫气派的宫墙，突然之间害怕了，她有一瞬间想就这么算了吧，回头离开别问了。
　　这念头只是一瞬间的，随即在水音术法的掩护下，她俩还是顺利的混进了宫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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