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上

　　江夜道：“病气？”
　　宋醉道：“是。”说完，又把面纱放了下去。
　　江夜没见过宋醉戴斗笠的模样，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他就戴上了，便问：“怎么戴着斗笠？”
　　宋醉沉默了会，然后说：“我说不好。”
　　江夜也不继续追问，只绕了过来，站到宋醉身侧，见巷中逐渐少了行人，日头渐高。见宋醉依旧保持刚才的姿势，这里却没有一个来买药的人后，便问：“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宋醉愣了下，然后说：“不用，我让上阳给我捎点糕点过来了。方神殿下要去用膳了吗？”
　　江夜道：“我不饿。”
　　宋醉道：“那方神殿下来此，总不会就是来看我卖药的吧？”
　　江夜略一挑眉，说：“宋仙君觉得昭合有疾病爆发的可能，昭合毕竟是东境的地界，我总也是要看着的。”
　　他们一言一语之间仍然没有行人要来卖药的意思，估计是看着两个人一个戴斗笠一个戴面具，均不以真容示人，觉得可能是江湖骗子，也不敢来买。因为一直门庭冷落，也无人在意，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像是一种消遣打发时间。
　　听过江夜的解释后，宋醉刚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巷中坊市里某一处传来一声巨响，这声巨响像是什么重物砸地，十分厚重的一下，一声沉闷过后，便是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随即便是喧闹声。
　　某种没有由来的原因，宋醉心里“咯噔”一下，直觉得这声巨响是有什么坏事，而且是和他担心的疾病感染相关的坏事，当即起身，要找声音的源头赶去。
　　见他匆忙起身，江夜也跟了上去，问：“怎么？”
　　宋醉一步一停，转身去寻找声音源头，说：“我害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过去看看。”
　　江夜道：“我跟你一起。”
　　宋醉很小声地“嗯”了下，旋即他错乱无章的脚步一停，面纱被他掀开。他正看着某个方向，说：“就在那边，走。”说完，先是疾步走了两三步，最后听见喧闹声越来越大，隐隐约约还有一些逐渐浓郁的怪味，他便顾不得什么礼数，直接跑了起来。
　　见宋醉这么着急，江夜自然也连忙跟了过去。
　　宋醉前往的方向不错。那是坊之内，一户人家前，满满当当围了许多人，这群人衣着各异，有的是达官显贵有的是酒馆小二，有的就是一些上街买东西的妇人模样，他们来去的目的各异，但是此时都十分热切地关心着眼前的罕事，或者说是热闹事。
　　走近些，方才能分辨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一个人唏嘘：“你说这个人，前两日还能肩扛两担，如今青天白日，怎么说倒就倒？”
　　一人应和：“是啊，总该不会，是害了什么恶疾吧？”
　　一人道：“害了恶疾？那还不赶紧走，要是会感染可怎么办？”说着，就开始拉人要走。
　　又有人说：“该不会是主人家的苛待奴仆吧？”
　　有从那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门户里出来的人，听了这话便不乐意了，道：“我们家何时亏待过下人？何况这人也不是我家的，忽然倒死在我家大人门前，才真是晦气！”
　　他这句“晦气”好像说到了大家心坎上，正逢这个时候那些尸体腐烂的臭味也遇见浓烈，众人纷纷低声说着“晦气”，中途还掺杂着别的什么不好的话，来给这平平淡淡的日头添油加醋，一面做鸟兽散了。
　　由是，不等他们二人挤到人群里，这人群便自己开始松懈了。
　　众人见这二人装扮与其他任何一个人均不同，某个人想起那个斗笠方才见过，便道：“这两个人是不是郎中，刚才还在那边卖药呢？”
　　没怎么散开的人一听卖药，觉得这个时候有个壮汉日当头就死了，觉得吓怕，知道两个人都是郎中后，打个转又重新围了上来，架势是要看看郎中怎么说这个人，以求寻找一些慰籍的。
　　宋醉走进那尚且健壮的尸体后，先是抓过人的手看了看，又伸手将这死人面朝地面的头转了过来，见了面容——这死人的面容除了因为失重砸到地上而生的一些伤，还有一些密集的隐晦的红点，聚在一起，就像是女孩子家浮了脂粉一样的红晕，也想是因为晒了太阳身热而面颊发红，总之，如果不仔细看，不是一个药师来看，根本看不出这其中的关窍。
　　这是一种疱疹的前兆，不知道是惹了什么邪气，竟然能在初生时掩盖自己。
　　宋醉略一抿嘴。
　　如今人已经死了，他身上的染病处断然不止这么不点，要想确认就得掀开衣服看看，但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掀，万一这人的死因真的和宋醉料想的一样，和昭武殿那个骤然离世的子弟出自同一原因，那衣服掀开定然满身疮痕，哪里能给这么多人看，这不是徒增凡人的担忧吗？
　　那围了一圈的人见这两位郎中蹲下看了那么久不做声，以为是什么难以辨别的疑难杂症，便问：“郎中，这人到底是为何害死的？”
　　宋醉松开拉着那人脸的手，道：“还不确定。”说完他看了江夜一眼，正要说些什么，人群中又有人开口了。
　　那人道：“不确定？！你一个郎中连人是害了什么病都不知道，你还当什么郎中！”
　　估计是宋醉一直生在长在南华，南华重礼，不会有人这么平白无故地骂人，他明显顿了下，然后收回视线，对人群作了一揖，道：“抱歉，才学疏浅。”
　　又有人问：“是什么大病不是？会感染不成？”
　　听了这询问症候的话，宋醉的脸色明显缓和过来。他屏气探了在场之人的病气，注入了许多灵气，每一个人探得都十分仔细，确认周围的所有人都没有和那地上死人一样的病气后，便道：“不会感染，各位不必担心。”
　　听了宋醉这话，众人也安心下来，一人松了口气说：“不会感染能是什么大病？都散了吧！我还等着回家吃饭呢！”
　　这人说完，人群便在一声声“散了散了”、“回家回家”、“吃饭吃饭”之中鸟兽散了。
　　见人群逐渐散开后，江夜方走近宋醉，问：“你刚刚要跟我说什么？”
　　宋醉怔了下，想了会，才想起刚才要说的话：“我想说，如果方神殿下如今没别的事，能不能再在昭合降一次福？”
　　江夜虽然不怎么懂药理病理，但是他也能感觉到地上那个死人是因为害了恶疾身亡，经由宋醉这么一问，他便知道，这病可能不同以往。一般凡人生的病，只消药材便可抵御，再重一些的施些灵力也就成了，真的需要降福才能抵御的病，一定是病到了极致。他问：“这病你以往也没见过？”
　　宋醉摇摇头：“没见过，找不出病症，就只能让他们先散了。”说着，他一边走向那个地上无人问津的死尸。
　　江夜料想宋醉可能要带这具尸体去查探其中病症，不再是一把火烧成灰再送到天虞山，便问：“你要带走他？”
　　宋醉道：“是。”
　　江夜道：“昭武殿不准有殿外凡人入内，你带不进去。不如我带着他去禹岁宫吧？你来也方便。”
　　宋醉心说哪里方便。他道：“不劳烦方神，我把这人送到天虞山即可。昭武殿这几年一遇的盛会也未必需要我到场，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江夜听出宋醉说的是他就要先离开东境，去天虞山找宋浔了。毕竟邀请宋醉来昭武殿的人是江夜自己，他自己在这几天里没说清到底为什么要这个人过来，只是一味地带他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如果只是因为地主之谊，江夜这么做也就算完了，更何况如今宋醉又有了别的事情。
　　江夜迟疑一下，说：“你去……天虞山？”
　　宋醉道：“是。我感觉到这人身上有邪气，去天虞山的话，更方便看些。”停了停，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对了，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留着没有问方神殿下。方神殿下为何一直对我耿耿于怀的样子，我是做了什么事情，惹得方神如此挂念？”
　　江夜没想到一直就这么秉持着以礼待人，只要是自己提出的邀请都不会拒绝的宋醉，如今不选择云里雾里地跟随着，想问个明白了。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江夜觉得这个原因不怎么样。
　　他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自己做什么事情露出马脚被宋醉看出了心思，毕竟他跟人家跟得太紧了。
　　江夜看了地上的死人一眼，又看回宋醉，说：“可能是缘分吧，宋仙君，我们缘中有一层，所以我见你十分亲切。”
　　宋醉道：“没想到方神殿下还信缘分一说。”说着他开始扶起那个倒地的壮汉尸体。
　　江夜看着他的背影，说：“不然也没法解释，为何我就抓着明明不熟悉的宋仙君不放了，不是吗？”
　　江夜这个逻辑有点生硬强盗，但是缘分这种东西确实虚无缥缈，不知道他这句话那个字说到了宋醉的心上，宋醉忽然笑了一声，是那种开怀又有些无奈的笑。
　　过后，宋醉道：“原来方神想交我这个朋友，方神一直‘仙君仙君’地称我，我以为是有什么事情，又一直不明说，云里雾里绕了这么久。既然方神是这么想，那话都说开了，我有东境的储君方神做朋友，说出去也是一件风光的事。”说着他松开手站起身，笑着脸对江夜说，“既然你我是朋友，那你就直接称我的字吧，江如故。”
　　江夜亦抿嘴一笑。
　　不是的。
　　他心想。
　　他想要的不是这样。
　　他收起这种像是愠恼又参杂别的他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对宋醉说：“离人。”
　　他想要的是什么？
　　不知道。
　　说不清。
　　不懂。
　　不明白。
　　他漫无目的地想，既然说不清，那就先这样吧，总之这样，宋醉往后不会再躲着自己了，也算是一种好的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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