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双月无日，三载匆匆，傅东风惆怅地看着手边的少年，头疼眼睛疼，不忍看。

　　少年非要在他跟前显摆，说：“你看我用冰雕了个老虎，像不像？”

　　傅东风敷衍，“像。”

　　“你看我雕了个麻雀像不像！”

　　“像！”

　　“大师兄，我雕了个楼小夙。”

　　“……”傅东风看一眼，斜睨着翻白眼，你管凿出来的大方块冰叫楼小夙？

　　“曲濯啊，我问你到底来干什么你不说，怎么进来的你还是不说，你进来快两年了，跑这破地方来跟失踪了也差不多，就不怕我师父逮着了打死你啊？”

　　“他又逮不着，教训我起码要等出去以后了。”他颇为得意地叉腰，就差仰天大笑三声了，好似在双月境里出不去是什么好事一样！

　　臭显摆的少年正是曲濯，他穿着一件厚厚的有些大的衣服，领口和袖口毛茸茸的保暖，还戴了顶毛毡帽子，垂至腰侧的头发用干草编了个结，束起来到脑后，脸颊的肥肉下去不少，眼神清亮亮的，摆弄他们凿来当水用的大冰块。

　　他是在傅东风到双月境一年后出现的，据他所说，运气很好，人生地不熟遇见了相熟的大师兄。

　　不是乐游弟子，仗着和解依山的关系一口一个大师兄叫得亲切。暂时和江鹤鸣他们做了伙计的傅东风没有否认，他们权当曲濯也是乐游弟子。

　　至于看没看出来他是个凡人，这不重要。仙骨废了的人还能当大师兄，凡人怎么就做不成仙门弟子？

　　而傅东风从曲小濯这里套消息，哪料他口风紧，磕磕绊绊套出来一点——曲濯来到双月境，没走红枯山的寻常路。

　　傅东风无非想知道他从哪里进来的，不靠红枯山或许也能从那里出去。

　　曲濯不肯说，傅东风逼问不出来，又不敢明目张胆让其他人知道曲濯进来没过红枯山，便一直拖，拖到现在。

　　双月境里，江鹤鸣并非土生土长在双月冰原上的人，以他为首的一众人，都和傅东风一样，是从外界而来的，多半是他们仙道的前辈。

　　即便傅东风猜到一二真相，依然震惊不已。

　　都说双月秘境险恶，来时为人，去时为魂，但还是有人出去过的，怎么没能把这里的消息带出去？

　　稍稍思索也能想到，既然红枯山不让出，他们出去的人必然得了红枯山首肯，留下的记载果然不可尽信。

　　双月境太残酷了。

　　世代在雪原上生存的人没有足够的食物，凶残、猜忌、掠夺一切生存的可能，像野兽一样残忍凶暴，却长了一具和人一模一样的躯体。一样站立行走，一样挺直胸膛，说着一样的话。

　　冰原寒冷且无白日，他们比闯入这里的人要纤细洁白很多，漂亮得不似污浊皮囊，却能面无表情杀掉昨日围着篝火夜话的人。

　　傅东风第一次跟着江鹤鸣和他们打过交道后就明白了江鹤鸣说的“到处都有想要你命的人”是什么意思。

　　大多数人的经历都会记在骨骼血肉上，记忆、皮肉、骨血、灵魂，这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双月境的一切，生得艰难，活得艰难。闯入其中的人在慢慢被他们改变，生在另一个平和世道，还有未泯灭的良知，一点点足矣，但他们不会妄想靠着自己已经在放弃的东西，去唤醒冰原土著在双月境里，生而没有、也不需要的良知。

　　那无异于打碎筋骨重新塑造人。

　　没人会站在那里等人打的，所以不可避免会遇到冲突、非要闹到你死我活的局面。

　　傅东风和曲濯不能光吃不干，深冰下凿穿后会有鱼儿冒出来，双月境实力不济的人豁出去命来抢。

　　他抢不过不要命的，曲濯骂他，“你装什么滥好人！他们抢到了，我们空着手，那饿死的就是我们了！”

　　“嗯，每次都这么说，你的小命怎么现在还在。”傅东风无奈，他不是滥好人，没有鱼还有鸟，还有野兽，鱼是最容易获取的食物，有些冰原土著还是小孩，瘦骨嶙峋，眼看着撑不下去就要饿死了。

　　曲濯：“就算他们这一次能活下来，挨得过之后吗？下一次没有人让他们，还不是死路一条！伪善！”

　　话说的有道理，但活着才有无限的可能。

　　错过了好抓的鱼儿，不得已要找别的猎物，雪上的野狐和野兔跑得飞快，它们甚至知道这些人会一些厉害的术法，愈发严谨，甚至还学了在雪地上四处飞奔打乱脚印，混淆视线。

　　傅东风追兔子累了，冰天雪地中刮起凌冽的冰花，入骨的寒意冰刀一样刮着肌骨。

　　凛冽寒风中，山洞起码能避一避寒气，洞窟岩壁上淌着的水渍凝结成冰，整个山洞就是个冰洞，依然暖意融融。

　　洞窟很大，其内有人待过的痕迹，地上火堆尚有余温，曲濯升起警惕来，傅东风不着痕迹护他到身后。

　　冰雪色与火光辉映，洞窟天顶打开，微弱的呼吸几不可闻，一丝月光倾泻照见暗处人影，是名妇人，地上有拖曳的血痕。

　　妇人见自己暴露，握起手中重剑直向傅东风劈过，他险险避开。幸而妇人身受重伤，瞧着不大好了。

　　“外头来双月境的。”女子嘲讽他，肯定说道。

　　傅东风不否认，他知道这里人有自己一套分辨的准则。双月境没教会他们慈悲怜悯，生来为杀，像这种两方野兽争夺庇身之所的时候，往往你死我亡。

　　“你受伤了。”

　　“怎么，你要给我药救我？”妇人讥笑，“假仁假义，恶心！”

　　头顶风雪愈大，傅东风不会对一个重伤之人下杀手，却不敢担保她会不会对弱小的曲濯下手，所以即便他带了很多伤药也没有出手救治。

　　时间缓慢流逝，女子身上的伤口依然在向外渗血，天寒地冻里，会要人命。

　　趁她昏迷之际，傅东风打算给她喂伤药，刚起身被曲濯拉住了袖子。

　　“她还没死，剑牢牢攥在手里，只要你靠近她，她一定会拼力一搏，你会有危险。”曲濯说：“别救她了，这样的人太多了，你救不完。而且，她不是好人，你让她死。”

　　“那我们眼睁睁看着她死？”傅东风疑惑看曲濯，有点奇怪。曲濯冷漠狠厉是他生存的环境所致，冷嘲热讽从来没少过，但还是第一次拦着他救人。

　　傅东风掰正了他的肩膀，直视他的眼睛，说，“曲濯，我再问你一遍，最后一遍，你为什么来双月境？”

　　曲濯眼神躲闪，憋红了眼睛，狠狠道：“那你为什么来双月境！你以为我没看你做了什么吗？假仁假义、假模假样！”

　　傅东风怔然，先被红枯山红羽骗走了信物，又在无奈之下与人争斗。茫茫雪原上他好像成了孤魂野鬼，潜意识遗忘自己为什么来双月境。

　　可原来做过的事不会密不透风的，曲濯看到了啊！

　　“你来双月境不就是为了治好你的仙骨！仙骨废了你就是个名不符实的乐游山大师兄！”

　　“废了的仙骨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找个别人的换给自己了！”

　　“你明明也是抱着这么卑劣的念头来双月境，还一副纯良善心的模样，恶心！”

　　傅东风想辩解来着，但曲濯说得也没错。

　　仙骨无非就是嵌在脊骨上的物什而已，坏了，换个就行了。

　　他早知道有这样的捷径可走，来双月境是为了找不伤人、更温和的办法。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没想过要挖掉别人的仙骨，但整日提心吊胆，不停面对杀戮、掠夺，还没办法离开，就忍不住扣问自己，他为何而来？何时能归？

　　他吃了这么多苦，难道要空手而归吗？真正动过一次换仙骨的念头，最终还是摸着自己的良心用雪洗去了手上沾满的血腥。

　　只一次，曲濯看到了，傅东风没办法借此说教他，但曲濯遇见那么多死人，并不是没有机会，偏偏在此时。

　　“所以，你想换别人的仙骨。”傅东风手指曲着指地面上的妇人说：“之前见过那么多死人，有那么多机会，你为什么选她？”

　　“因为我是凡人！我和你们生来就有的仙人不一样，须得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狠狠的一巴掌打到了曲濯脸上，曲濯难以置信。

　　“为了仙骨，杀害至亲？”

　　曲濯被他一巴掌打懵了，旋即狠厉道：“什么亲人，她是伙同我爹杀害我娘的凶手！”

　　“……”傅东风仔细瞧着那位倒地苍白虚弱的妇人，和曲濯长得很像。因自己的卑劣为人所知油然而生的那点羞愧之情缓缓，傅东风心道：这孩子又在说什么胡话！

　　傅东风决定先行将地上的人扶起来救活了再说别的。

　　等她醒来的功夫，傅东风对曲濯说，“原原本本讲一遍。”

　　“她是我娘的孪生姊妹，伙同我爹杀了我娘。我那个爹不知所踪，她逃回双月境，刚好我没有仙骨，除了下落不明的爹，血缘亲人，只有她的仙骨合用。”

　　“……”傅东风：“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把我养大的曲伯。”

　　“曲濯，你别忘了，你有找错爹的先例在，怎么还敢信那个曲伯说的话？”

　　“曲伯只知道我那个爹姓“解”还是“谢”，是仙人，并没有说解依山是我生身父亲，是我自己找错了，曲伯不会骗我！”

　　傅东风对这孩子的顽固执拗无语了，“那凡人换仙骨非得血亲的事又是谁告诉你的？”

　　曲濯别过头，不肯说话。傅东风发觉，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很奇怪的感觉，有种环环相扣的拙劣，坑得这倒霉孩子躺在坑底爬不起来。

　　“仙骨的事，我是从一位方士那里知道的。他只说，或可一试，并未笃定。”倔强的曲濯不吭声，傅东风道：“你不肯说，等我回去了，就让师父把你囚禁在乐游山。不管有没有仙骨，至死不让你离开一步。”

　　傅东风不是在开玩笑，这事不弄清楚，会有没完没了的麻烦。曲濯被他吓住了，不甘不愿，“是曲伯拿来的书，他说太和山的仙长恩赐给他的，如果我有仙骨，就能入仙山，自己报仇了。”

　　又是太和山，傅东风无语，这小子简直死性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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