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楼中宴酣。

　　生意谈到夜深。

　　灯笼忽然灭了几只，歌舞骤停，舞女从台中款款撤下。零碎的议论声随之消失，众人左顾右盼，忘记饮酒。灯笼从楼上灭到楼下，整座楼子陷入昏暗中，引发嘘声。几个侍卫立起身，悄悄按住剑，以防变故突生。

　　玉台上人影晃动。

　　一道薄纱屏风后，花烛摇曳，有一女子怀抱琵琶，赤足端坐。

　　几个座上客被琵琶音吸引，争相望过去。

　　屏风上窈窕起伏的身影令人浮想联翩。那位女子长发如瀑，腰肢盈盈一握，坐在屏风后首尾不见，宛如一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水中莲，风情无限。垂首拨弄琵琶，指尖一串滑音，直上云霄，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那尾音却猝然收止。

　　“丝丝姑娘。”有人认出她是谁，喃喃出声。

　　丝丝姑娘名动姑苏城，从不轻易露面，一露面便是万人空巷。

　　徐妈妈这次花了大力气请心肝宝贝出山，为的便是此刻一鸣惊人。众人目光如流水汇聚至台中，仰颈探看。徐妈妈心中得意非凡，自以为走对了一步妙棋，使了个眼色，悄悄让人去顶楼送酒，打探贵人们的反应。

　　顶楼雅间里还亮着，与楼下玉台遥相辉映。

　　上下仿佛隔空传情。

　　十指轻捻，曲意苍凉。

　　琵琶声悠悠荡荡飘到上方，入耳动魄。仿佛一夕神魂出窍，游走于雾霭云岭之间，或沉而低吟，或起而高歌。缓如空山鬼魅语，急如乱石投林惊白鸥。余音落定，佛门古寺夜撞钟，万灵尽归巢，让人刹那心神巨震。

　　瓜子在碟子里弹跳。

　　小竹一愣，忙稳住，却见阮峥笑了起来。

　　阮峥侧耳听着琵琶曲，纸扇敲在手心，夸道：“有点水平。”

　　片刻后，一曲罢，琵琶弦断。

　　撕声如裂帛。

　　弹奏者手指微颤，尾音凝噎滞塞，似凤凰泣血。座上客人听得痴愣，被弦绷断的动静震回了魂，目光动容。与此同时屏风撤下，楼内灯笼全被点亮。丝丝姑娘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露出庐山真面目，满堂皆寂。

　　台上女子一袭红裙，满面桃花妆，额间点花黄，艳到极致的妆容被清冷气质压下一层，妩媚动人中，流露出一股纯情诱惑。她沉迷在弹奏的曲目中，手指被断弦划破伤口，滴着血，却面无表情，浑然不觉得疼。

　　此刻应该是起身还礼的时机。

　　她却迟迟没动。

　　徐妈妈以为出了什么事，心下一惊，小声唤道：“丝丝！”

　　丝丝姑娘眼神黯淡颓然，像一摊烧死的灰，听不到外界说什么。

　　阮峥隐约感受到光线变化，知道亮灯了。她在静默回味，觉得曲中有情，忽而对此人心生好奇，问身后的小竹一句：“这位丝丝姑娘生得美吗？”

　　小竹手中的瓜子又开始弹跳。他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遇到了送命题，在那短短的片刻，刀山火海走一遭，都没有这么恐怖。他按住手腕，发挥平生最大智慧，憋出一个自以为绝妙的回答：“属下以为不如秦姑娘。”

　　阮峥满意地摇开扇子，点点头：“那就是很美了。”

　　徐妈妈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又不好高声提醒，心里急得骂娘。亮相好好的，收尾时弦忽然弹断，还好整体效果没有受到影响。听众们从曲声中苏醒，正是给人留下印象的大好时机。关键时刻丝丝却发起愣，一直在台上傻坐着。

　　徐妈妈看着这一幕快急疯了。

　　这时，顶楼雅间忽然爆发大吼：“好！”

　　好字中气十足，差点喊劈了音。

　　那人热烈抚掌：“好！好！好！”

　　连夸三声好，如同大石堕入幽潭，惊起浩大涟漪。掌声此起彼伏响起来，赞叹声不绝于缕。丝丝在众星拱月的注视下惊回了神，起身盈盈一拜，扯出一个勉强的笑。送酒的跑回来对徐妈妈窃笑耳语：“贵客看呆了，打翻了酒盏，问丝丝姑娘的名讳呢。”

　　徐妈妈当即转忧为喜，往楼上瞅去：“是夸好的那位吗？”

　　“是是是。”

　　“另外那位呢？”

　　“您说黄老爷？黄老爷离席了。”

　　“什么黄老爷，”徐妈妈揪住他耳朵，“是那位青衣公子，年轻一些的。”

　　送酒的抓耳挠腮，道：“好像、好像没什么反应。”

　　徐妈妈满脸狐疑：“怎么会？”

　　送酒的认真想了想，有一说一：“那位公子不沾酒，也不看歌舞。旁人看呆时打翻酒盏时，他眼疾手快扶了回去，瞧着却像心不在焉，中途出来两回，往阁楼上看了几眼。阁楼上又没人，不知道在看什么，除此外就没什么特别的了。”

　　徐妈妈听完后觉得古怪，探过头，往阁楼望去，暗影里什么都没有。

　　小竹扶着阮峥从后头绕出。

　　两人悄无声息，行至后院，正要穿过桂花丛。小竹本以为公主今晚会有大动作，谁知她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光走，听完琵琶曲便功成身退。女人心海底针，猜来猜去白费劲。小竹完全想不通她到底什么想法，只得听命行事，让来就来，让走就马上走。

　　花满楼造的气派，楼内还有楼。桂花落了满院。阮峥回味琵琶曲调，觉着好像在哪听过，一时又想不起来，一边思考一面转下去，忽然听到嘀嘀咕咕的人声，像是客人如厕返回，要往楼里去。两方差点迎面相逢。阮峥抽退脚步，隐身在廊柱后，小竹按住剑柄，同样藏匿黑暗之中。

　　两位客人从他们跟前踱过去，只隔了棵桂花树，并未察觉。

　　一老一少边走边闲谈，脸上有醉意。

　　少的先开口：“今日设宴花满楼，还以为瑞王爷同传言一样，谁成想竟是小觑了。”

　　老的穿着黄衣裳，接话道：“瑞王爷还好，旁边那位倒是句句见刀子。”

　　少的那位生的长脸，听这话停住脚，话里充满唏嘘：“可不是，瞧着相貌亲善，说话滴水不漏，一点错处揪不出来，反倒打得咱们措手不及。商道里不成文的门道全戳了个遍，咱们的命脉他都精准拿捏。若非十年从商经营，哪里有此等修为造化。奇怪的是他年纪轻轻，十年前才多大，怎么入得行？”

　　黄衣裳的老爷转过身，似乎有些意外，反问道：“你不晓得他是谁，来赴什么宴。”

　　“自然是有拜帖，”后头那位长脸哥资历浅，弓下腰，腆着脸赔笑道，“我才继承家中祖业，识人本领不及黄老爷您，才跟着您出来长见识。方才席间不好开口，这会正想向您请教，那到底是什么人？”

　　黄老爷对他谦卑姿态很是受用，慢条斯理道：“知道云乔吗？”

　　“云二爷，谁不知道呀。”长脸哥不知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位，表情僵了一僵，勉强笑道：“咱们家折了几十家庄子，老爷子气得一命归西，全拜云家二爷所赐，那可是尊杀人不见血的阎王。”

　　“你既知道云乔，就该知道今日那位的手段从何处学来。”

　　“怎么，”长脸哥没反应过来，“那是云家的人？”

　　“他不姓云。”

　　“不姓云？”长脸哥更摸不着头脑了。

　　“云家堂族一群废物，什么时候出过人物。”黄老爷背着手，冷嘲热讽：“云老爷当年白手起家，靠一手算盘，一条不烂之舌，垄断茶叶半壁江山，左右逢源，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黑白两道通吃，盛时极天下的生意都被他们家做尽。那时候我们才真是暗无天日，讨口饭吃都要从云家的牙缝里抢。”

　　长脸哥听长辈说过那段往事，总以为是夸大，见黄老爷心有戚戚的神情，才明白传闻所言非虚，不胜唏嘘：“得亏云老爷死了。”

　　黄老爷哼道：“可不是死了。”

　　“听说他一死，云家也差点垮掉，可是真的？”

　　“这事你应该听说过。”

　　“那是自然，他死了我们家放鞭炮呢。”

　　“有人放鞭炮，也有人哭丧，”桂花香浓，黄老爷陷入回忆中，“毕竟那么多人跪久了，指着云家一口饭吃。兔死狐悲，谁能想到云家垮得那么快，天塌了一般。大儒钟先生那时候说，此等灭顶之灾，云老爷不死也未必能救得回来，云乔当年才十八九岁，能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抗下国公府的绞杀，逆天改命，倒是件奇事。”

　　“都这么说，我爹也这么说。”

　　长脸哥笑了起来，不屑道：“云乔还没成云二爷那会，老爷子便拿这事训我，说同年九月生，一个私塾念过书。云乔那般天资，我怎么这么不成器。每回都要把国公府之事说得天花乱坠，夸得云乔好似神人一般。我还不服，顶嘴说我老子夸大其词，什么叫逆天改命。云家底子厚，哪里容易那么垮？我老子抽了我一顿。”

　　“你是欠抽，什么都不懂。”

　　黄老爷踩了满鞋底桂花，翻了翻眼皮：“树倒猢狲散，官大压得死人。国公府当年地位，比如今的梁家还显赫，连皇帝老子都得忌惮三分。云家算什么，管了几十年账的老先生都给关进大牢，不堪折磨上了吊。底子厚又能怎么样，得罪国公府只有死路一条。在我们这些生意人眼里，云家是棵发财大树。但对于那些世代簪缨手握重权的勋贵来说，弄垮一个卖茶叶的，跟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长脸哥闻言一怔，脸上笑意更加不屑：“嗐，可见权贵不是好攀附的，从前云棠嫁进国公府，十里红妆，比郡主出嫁排面还大。一桩轰动大周的姻缘，到最后惨淡收场，两家反目成仇，成了个离谱笑话。”

　　“风水轮流转。”

　　黄老爷顿了顿，转过眼睛：“当年国公爷为了抢孩子，把云家往死里整。结果十一年后报应上门，国公府满门抄斩，云家却能置身事外，在云乔手底下风生水起。”

　　长脸哥道：“要不怎么说世事无常。”

　　“是啊，”黄老爷仰头望天，叹道：“世事无常。”

　　“对了……”长脸哥想起他们的谈话主题，不知怎么讲到云家，赶紧重新追上去，问道：“您不是在说那个人身份吗，他到底是谁，跟云家什么关系？”

　　黄老爷转身拂袖而去。

　　“他就是当年被抢的孩子，国公府长房嫡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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