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萤

　　早上十点，半小时的车程，轩怡再次踏上了塔下村的土地，村头的工程机械已没了踪迹，黝黑的柏油路面像头毛发油亮的猛兽，一头深扎进了村前的黄土，消失在蔓草青青之下，还原出村野平静的模样。绿树，蓝天，白墙，乌瓦，整个村子沐浴在阳光之下，显得格外安宁。昨天陪着爷爷绕屋走了一圈，轩怡没来得及收拾自己的东西，今天，她进屋见了奶奶后，便早早地躲进自己的屋里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
　　轩怡的屋里没有什么复杂的家具，床、衣柜、书桌和一把椅子。床和衣柜有了年头，常用的地方已脱了漆，摸起来却有着厚重敦实的感觉；书桌和椅子却是新近添置，虽仿着旧式模样，却轻飘飘地失了韵味。
　　轩怡将桌上的书整理了整理，将不用的书挑了出来，叠在一起。这些东西尚且可以卖些钱，轩怡将它堆在了桌旁的小凳上，用绳子打结包好，等会儿一起交给奶奶处理。
　　轩怡坐回椅子，逐层打开桌子里的抽屉。第一层抽屉，五颜六色的各样女用饰品，轩怡想都没想，将整个抽屉抽了出来，拿到院子里倒掉。
　　第二层抽屉，一堆男孩玩的小物件，乱七八糟地堆着，轩怡将整个抽屉抽出来放在桌上，饶有兴趣地翻看：几个弹弓在桌上一字排开，有用树杈做的，也有用铁丝绞的，倒成了弹弓进化的展示；十几根长短粗细整齐的小木杆，应该是撒在桌上挑着玩，用来考验耐心与细心的，只不过与城里相同的玩具相比，还是粗糙了些，不过捏在手里，却有着淡淡的松香味，甚是好闻，还有些其它的小玩意儿，轩怡大致辨认，倒还懂得它们其中几种的玩法。轩怡把玩了一阵子，将东西重新收回抽屉，如第一层抽屉般，拿到外边全部倒掉。
　　第三层抽屉，只有寥寥几条叠好的丝巾手帕，却占着抽屉的大部分，摆放得整齐有序，一看便知道它们在主人心中地位的重要，几本笔记本堆在了抽屉尽头，轩怡曾经在笔记本中抽出信来，却不知道通共夹了几封。轩怡将笔记本一本本地拿出来翻看，那是轩怡的日记本，满满地写了三本多，之后的几本却是空白，显然没有继续。信只夹在了第三本里，轩怡将它们都抽了出来，在桌上摊开。信封上的字清秀大方，寄送的地址是县初中。轩怡有些诧异，不过仔细地思虑，却也了然。信中的内容，轩怡还是没勇气去看，只得将摊开的信又重新夹回了书里。
　　何时能看，轩怡自己也没了主意，总有那么点贪念，想探究她的过往，可心中便会自责不断，但要全然决绝地不看，又有一点不甘在萦绕。在看与不看之间，轩怡乱了思绪，犹犹豫豫地荒了时间。抉择太难，轩怡决定将丝巾手帕和写着内容的笔记本都带走，将它们都装了起来。
　　书桌的东西不多，轩怡简单地处理后，便起身打开身后的衣柜。衣柜里满满的衣服被褥枕巾毯子，散发出樟脑的气味，闻起来十分熟悉。被褥枕头等床上用品，轩怡并不操心，她没管过，也没想管，还是留着让奶奶来处理。一堆的衣服，其实大多已不合身，可要将它们丢掉，轩怡的心中还是犯了难，这些衣服尚新，尤其是挂着的几件冬衣，小心地用衣罩包着，定是价格不菲，哪里能够随便地丢掉，轩怡决定不去想它，通通交由奶奶处理。
　　一柜子的衣服床品，却没有她想处理的东西，轩怡觉得索然，恹恹地将衣柜门关上，只是在关上门的那一刻，忽地想起衣柜中那包裹仔细的照片来。
　　轩怡赶忙将衣柜重新打开，在衣服缝中摸索，几经尝试，终于在衣柜深处将它摸了出来。丝巾包得严密，层层叠叠地好几层，轩怡将它捧到床边，一层一层地在床上将它解开。
　　照片里一双人儿并肩而靠，男孩短发精神，女孩留着及肩的羊角辫，有着那个时代特有的青春，两人都是一身朴素的穿着，样貌拘谨透着青涩，难掩的笑容洋溢，隔着相纸也能感觉到他们的美好与幸福，相纸泛着黄，封存了岁月，星星点点的白斑掩去了细节，让人无法细细观看。
　　轩怡拿起照片端详着，这是她父母年轻时的模样，却很难将他们与现实中的那对中年男女联系起来。没有了情感联结，轩怡带着一份超然，审视了起来。照片里的人表情青涩，却微扬着下巴，充满着朝气，拘束的姿态，让人感觉到在镜头前的不自然，却无端地生发出亲密的感觉。
　　而如今，那个男人已白了鬓发，含着下巴，寡言漠语，微垂着眼帘，失了眼中的光芒。仿佛他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轩怡看着他的眼睛，却从他的眼中看见了自己，一样的冷漠淡然，一样的卑微暗然，一样的人到中年不得志。轩怡已记不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是否还留有照片可以重现，是否也如这张照片一般，曾经的青春英发。
　　轩怡楞了许久，才从自己的情绪中出来，看向照片中的那个女人，那个一天之缘的女人，岁月不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她却因岁月而增添了气韵，她的眼睛依旧透亮，脸上的笑靥却更加地自信从容，似乎是受到了笑容的感染，轩怡不由地也笑了起来。
　　“轩！”不知何时，奶奶站在了身后。
　　轩怡一惊，条件反射地要将照片藏起来，匆忙之间，才发觉奶奶站在身后许久，已然没有了藏起来的必要，轩怡尴尬地将照片放了出来。
　　奶奶走到轩怡身侧，从轩怡的手中接过照片。
　　“多好的一对啊！”奶奶端看着，得意的表情溢于言表。
　　见奶奶并没有不满，轩怡将奶奶拉在了身边，一同坐在了床上。轩怡一手挽着奶奶的臂弯和她贴着身，一手和奶奶一起拿着照片。
　　“奶奶，给我说说他们的事吧。”轩怡试探地问。
　　“他们的事！”奶奶喃喃道，勾起了许久的记忆。
　　“这是你爸妈结婚时拍的照片，那个时候啊，从村里到县里还没有通汽车，为了拍这张照片，我们全家可是坐着拖拉机，摇摇晃晃地坐了大半天。”奶奶的话随着记忆娓娓地道来，“那天的天气真好，好像也是这个时候，天热，却不是太热，山里的枇杷正好，老陈采了不少，整整一大筐，和喜糖一起往县里送。那天的运气也好，刚到照相馆，正好没人，一进去就开始拍。”
　　奶奶停了停，换了口气，复又继续道：“这是他们俩单独拍的照片，你看看，当时拍照都一个姿势，我那还有一张全家福，也是那个时候拍的，那个时候啊，拍照片可是大事。。。你看你妈，还有你爸，真是年轻。。。”
　　“说说我妈吧。”轩怡听得投入，可终究不是自己想要听的内容。
　　“思蔓啊！”奶奶又是一阵沉默，“她人聪明，好学，勤快，完全没有城里人的娇气，才来一年，便成了村里的赤脚医生。”
　　“刚来村里的时候，也是个小姑娘，”奶奶侧头看了看轩怡，“差不多也是你这个岁数，却是瘦，那个身板，薄得跟纸一样，不过你妈爱笑，笑起来声音很亮，谁都没想到她能发出那样的笑声。。。”奶奶的脸上挂着笑，似乎还在回味那笑声。
　　“奶奶！”轩怡用挽着的手拉了拉奶奶。
　　奶奶回过神来，却是叹了口气，“城里的姑娘，终究是留不住。”
　　轩怡一肚子的疑惑，却是被奶奶的这一句话给填得满满。妈妈为什么不能一起生活，轩怡的心中既有旁观者的好奇与探究，更有当事人的困惑与不解。轩怡能感受到母亲给自己的感觉，十分的亲密与无比的信任，即便一年只见几小时，也不会感到疏远与陌生，这样的妈妈，又怎么会忍心离她而去？
　　轩怡的心思流转，怯怯地问：“奶奶，你怨她么？”
　　“怨？”奶奶一愣，竟是笑了起来，“何来的怨，让一个城里的姑娘一辈子困在村里，心不甘情不愿的，又何尝不是害了她。只是这样的分离，苦了你，也苦了她。”
　　轩怡琢磨着奶奶的话，奶奶的话语中，并没有怪罪妈妈的意思，可又是什么阻碍在其中？妈妈湖边的话在耳边萦绕，曾经的她没能得到答案，似乎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那现在的自己呢？何来的资格追究，不是更应该心安么？本是于己无关的事，轩怡的心中却是无法平静，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逼迫着自己去刨根问底。
　　轩怡刚要再问，奶奶却是站起身来，“该吃饭了，你爷爷也该回来了。来，帮忙把菜端出来。”
　　两人一起进了厨房，将做好的饭菜端了出来。没过会儿，老陈便回了来，一脸的疲惫，显然这个上午又是个不轻松的上午。
　　吃饭时，轩怡低着头，拿着筷子戳着饭，还未问出的话堵在胸口，连带着饭也难以下咽，可看着爷爷，那些问话却如何也说不出口。奶奶不时投来责备的目光，对她表示着不满。老陈早已累得无力，即便发觉了轩怡的异样，也无力多言。
　　这顿饭，三人吃得索然。饭后，奶奶进了厨房收拾，轩怡扶着爷爷，将他扶回屋里休息。
　　老陈回屋，一着床便睡了去。看着爷爷一脸的倦容，轩怡不由地心生愧意，才发觉从未有午睡习惯的爷爷，而今天却是倒头就睡。
　　轩怡帮爷爷将毯子盖好，从房里退了出来，转身去帮奶奶收拾。妈妈的事，轩怡本还想着再问，可看到奶奶的背影，心中本有的愧疚更加地浓烈，那探究的冲动终究是淡了下去。
　　有了轩怡的帮忙，厨房很快就收拾干净。轩怡想着缓和，见奶奶擦完手往外走，便自觉地跟了上去，挽着她的胳膊。奶奶的动作一顿，赌着气不理睬，反而加快了步伐。轩怡未曾预想，紧着挽了的手拉扯着，两人来回了几下，奶奶才放慢了脚步。
　　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默默地走回屋里，可轩怡知道两人心中早已没了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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