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人

　　几日后，他们来到了写着朱红色禁地的石头跟前。醇音想起当初他们师徒二人在这里的闹的那场别扭，顿觉十分不好意思。他想再跟君蔼解释一下，君蔼却无意多提，只教他记住来时的路是从这里并入的，另外的两条岔路，下山的就是之前醇音尾随的那条路，通往凝华园；上山的石阶路通往九色晶洞和莲顶。

　　醇音总算是光明正大的踏在了禁地之内，心里一半儿兴奋，一半儿酸楚。兴奋的是：师父终于接纳了他，从此他将以守灯人的身份继续留在山上；酸楚的是：从今以后，他就要像师父一样永远的禁锢于初云山上，不死不休。

　　过了禁地标识，前面的路都在层层云海中穿行，君蔼呼吸轻弱，步履无声，衣衫又是浮云样的雪白，稍不留意就找不见他，醇音只得紧紧的跟在他身后。

　　到了晚上，滞重的呼吸忽然一顺，视野重新开阔，醇音举目四望，原来他们竟是穿透了云层，将团团流动的雾气踩在脚下。一弯冷月低垂在云海之上，柔和的白光铺在云上，像是塞外辽阔的雪原夜色。然而这冷月云海的奇景太过冷清，教人只看了一眼，心中就突生寂灭悲戚之感，良久无法自拔。

　　君蔼还在沿着深黑光秃的台阶拾级而上。云层之上，温度骤降，植被成了低矮的灌木和苍苔，远处的景色在藏蓝的夜空里分外明晰。

　　然后，他便看到了初云山的山顶——那个叫作莲顶的地方，这个最初的印象就好比一把冰冷的利刃直刺入脑海深处，再也不能忘怀。

　　遥望莲顶还在上方高远处，算着距离还有至少一整日的脚程。那极高处的暗黑剪影形状狰狞怪异，与其说是一朵莲花，更像是一只有着尖利指甲的兽爪，半握着，根根尖爪皆指向掌心托着的花心。
　　那里风声如同鬼哭，呜呜咽咽的传进心底，百里之外都清晰可闻。

　　醇音仰着脸震惊的看着，心脏就好像被巨大的恐惧摄住了，一时间骇异难言。

　　那里就是初云山巅，守灯人抵对落雷的站位，可是，真的要站在那里吗？那里的风就连山石都能刮走，那里的温度更是可想而知，最重要的是，那直上直下孤零零的花心，到底要怎样才能上去？凭空飞过去吗？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所以，真的要站在那里吗？

　　君蔼转过身子，静静看着他的表情，眉宇中显出几分孤冷的严厉。

　　“怕了吗？”醇音听到他低声问自己。

　　他就像是被人当头洒了一捧雪，打了个激灵，咬着牙关按下一颗突突跳着的心：“不怕。”

　　君蔼转身继续迈步向上。醇音好不容易抬起发软的脚，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走了不远，坚硬的地表显出亮闪闪的微光，这并不是月亮的反光，反倒像是漆黑的地面上镶嵌了晶莹发亮的宝石。

　　再往前，左拐右拐进入了一个山洞。里面起初是一片漆黑，阴寒的无法忍受。醇音听见滴答的落水声，有些疑惑为何水在这样的温度下还未凝结成冰。

　　君蔼轻声咳着打开了一道石门，里面居然折射着各色的光，一股暖融融的热气迎面扑来。

　　这一路的奇境太多了，走到最后一颗心已然麻木，然而见到洞内的景观，醇音还是睁圆了眼，忍不住叹了一声：“如果这世上真有仙人洞府，那一定是此处了。”

　　这里是一处天然的水晶洞窟，洞壁上生满了细长的晶簇，里面空间广阔，是一个接一个的小晶窟，相连的洞壁有的是全透明的，有的带着暗纹，更像琉璃琥珀的光泽。这洞中的光明的来源只在洞心处一盏小小的长明灯。所有的水晶都折射着它的微光，反倒使整个洞窟都在烁烁发亮，一切都像是在阳光下一般清晰。

　　醇音蹲在那盏形似巨大白色贝壳的储油池前，看着澄澈的灯油中飘着一簇小小的灯花，感叹道：“这真是太神奇了。”

　　君蔼淡淡道：“这里就是九色晶洞，有大小七十二个洞窟，我们接下来的一个月都在这里休息，你要牢牢记住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醇音连连点头。

　　君蔼自去歇息，醇音好奇的这逛逛，那摸摸，兴奋的情绪无法平静下来。

　　几天下来，他慢慢的摸清了洞内构造：这里像是一个橄榄形的蜂窝，里面的小洞窟是一个又一个挤挤挨挨的蜂房，神奇的是，每一个蜂房的颜色都是不同的，紫色的，浅蓝的，石榴红的，暗灰的……还有完全透明的，总共大约有九种颜色，大概就是九色晶洞这个名字的来源吧。

　　在边缘有一处洞穴稍大些，颜色也与别处不同，是唯一一个彩色的洞窟。里面地势稍低，有一眼热泉从彩晶池中涌出，年深日久，池底的晶簇磨成卵石一般细滑，柔和的彩光若即若离的浮在水面上，美得就像幻境一样。

　　这汪热泉温暖了整个洞穴，将洞内一切与外面的严寒隔开。这种温暖湿润的环境无疑十分利于君蔼养病，而且洞内还有积存的米面干果，再加上醇音背上来的鲜果肉干和蜂蜜，足够两人住上一个月了，醇音就这样高高兴兴的安顿下来。

　　这一个月大半的时间，君蔼或在温泉池里闭目泡着，或在平滑的晶台上调息打坐，很少走动，更是从不出门。醇音出去了几次都被寒风顶了回来，现在他在洞内闭着眼睛都可以走一遭了，就这么待着实在有些气闷。

　　于是他决定去找师父聊天。

　　他蹑手蹑脚的靠近温泉池子，凑到君蔼面前，一瞬不瞬的看着师父的脸。师父这张脸真是完美的没话说。眉如远山，鼻若悬胆，淡色的嘴唇微抿，双目安静的阖着，睫毛不算浓密，却胜在修长清致，在眼睑下方投下细致的阴影。

　　醇音其实很好奇，来到这高山之巅，自己用了师父教给的呼吸心法，仍然足有好几日都心慌气闷，喘的像一头牛，师父竟然还能像在山下那样气息平稳，呼吸声轻弱不闻，甚至连胸膛都不见大的起伏。

　　君蔼闭着眼睛，忽然开口：“有事？”

　　醇音吓得差点掉下池子，稳住了才说：“哦，没什么事。”

　　君蔼又不说话了，气氛有点诡异，醇音有种错觉，进了九色晶洞以后，师父好像又从笑若春山变成冷如冰山了呢。找师父聊天，实在是自讨没趣。

　　醇音决定迎难直上：“师父最近气色很好，身体好些了么？”

　　“好多了。”

　　“看来师祖这次调的药十分有效。”

　　没回答。

　　“师父，我煮了些米汤，加了核桃碎屑，等下你出来就趁热吃一点，要多吃，趁热打铁好的快。”

　　“好。”

　　“师父，有了九窍石，你的身体是不是就可以完全恢复了？九窍石，九色晶洞，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吗？”

　　“九窍石是一块九孔九色的水晶，就出自这眼温泉水中，具体什么样子我也没见过。此处温泉对守灯人有益，九窍石更是集泉水之精华，可护佑守灯人至少二十年不为天雷所伤。九窍石失踪已久，找回后须在这眼温泉中浸泡，直至回复枯竭的灵性。”

　　“哦，那么九窍石现在到底在哪里？一点线索也没有吗？”

　　君蔼摇头。

　　醇音闷闷的说：“除了青面还有玉面、银面、金面，虽然打进他们的组织难上加难，但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师父，灯祭之后我们该如何打算？”

　　“你师伯苏珀灯祭过后会上山接我们，到时候我们下山沿赤江走一遭，或许会有线索。”

　　听到师父要带着他去遥远而陌生的江湖，醇音按捺不住兴奋，咧着嘴傻笑了半天，才又想起一个一直好奇而不敢问的问题：“师父，你的故乡在哪里？不会也是初云城这么近便的地方吧？你是几岁上山的，怎么上山的？是和醇音一样，用这九色晶洞中的水晶筛选的吗？”

　　君蔼阖着双眼，神色不动。

　　醇音等了半天，悻悻的意识到自己可能问得太多了，只得放弃了他的答案。

　　君蔼却在此时双唇开合，语音沉沉：“……我忘记了。”

　　初云山上，亘古不变的只有淡泊出世的岁月，绵长而单调，孤独的延续至生命的尽头。可以拿来填补寂寞的只有回忆了吧？然而他却说他忘记了。究竟是儿时自由的回忆太单薄没什么值得去忆起，还是太沉重太悲戚或者太恐惧，他不愿意去忆起呢？原因不得而知，但醇音知道，以御气见长的守灯人总会在少年时候显露出一些能力的影子，就像他自己一样。

　　一个月时间过得飞快，终于到了灯节这一天，他要跟随师父去莲顶了，想起那高高在上的恐怖巨手，醇音心中忐忑。一早起来洗漱收拾，为君蔼端上早餐，这一过程他始终眼神飘忽，一句话也不曾说。

　　君蔼察觉到他的异样，由着这孩子去胡思乱想，也不明言。他也有堵在心头的忧虑。

　　这半年来在山下身不由己，冬灯祭落下的身体损伤非但没有调理好，反倒有加重的趋势。提前近两月上山本来也是打算在九色晶洞中借着温泉水的效力修养一段时间，结果在山下又遇了青面，耗去不少体力和心力，引得宿疾日渐恶化。在这九色晶洞中静养的一月使得身体状况大有恢复，但又远未达到历次守灯前的身体状态。

　　如果再有十天就好了。

　　君蔼深深吸气，缓缓吐出，胸口泛起一股熟悉的隐痛，气息如此不顺畅，他不由的开始担心此次守灯，如果可以险险的撑到最后，他这副残破的病躯势必更加衰败，难以拖到下一次的冬灯祭；如果撑不过这次，他会死在莲顶，那么剩下的落雷呢？

　　君蔼的目光落在发呆的醇音身上，这孩子还不会御火，更不知能不能过到莲顶那边去，剩下的落雷不能指望他。如果他们两人都不成，落雷就会劈碎莲顶，引发一系列的山崩地裂，四座天柱当中唯一余存的初云山就要保不住了。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得逼着自己撑住这四十九道落雷。

　　君蔼将那药瓶攥在手中，紧紧的。

　　昨日还装着七粒丹红药丸的瓶子，如今只余下瓶身的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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