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作者:夏后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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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回 浩然气作从容决轻薄谋合无心婚



      却是听说平沙公主求入东宫面见,出乎真金意外,且要听他求何事。飞琼亦不问候,入内殿即跪地道:“殿下上回说纳妃事,还作数否?”
      真金一惊一喜,忙道:“念兹在兹,焉能或忘?”飞琼道:“臣已想明白了。殿下答应臣三件事,臣便入宫为妃。”
      真金大喜过望。一月来新法不举、科举不克行,又添桑哥、卢世荣理算、钞法之乱,几乎不得片刻展颜。又为匿名书、烧蓑苇、议禅位等事出来,恰似百川沸腾。东宫上下危如累卵,总无一件顺心遂意事。此时听他竟允诺为婚,实是满天乌云透出一线月光。喜出于中,忙道:“好妹妹,你尽管说来,我都为你办成。何况你嫁与我,夫妇同体,还愁何事不成?”
      飞琼微哂道:“臣竟不知臣这一生,还有何事可为。况这二十年里,臣成过什么事了?”
      真金知他灰了心,也不好再说。飞琼又道:“臣所说三事,办能成,方誓出嫁;若办不成,臣不独不能应婚,且有死而已。”真金愈惊,因道:“你且说何事?”
      飞琼道:“第一,臣是汉人,合婚宜用汉礼。日后殿下登极,为臣行皇后册礼,正位中宫,许臣议政。”真金惊道:“怎么你又说自己是汉人?”飞琼道:“殿下休问端的,只问殿下应承与否。”
      真金道:“孤自幼习中原礼仪,欲行汉法于天下。依汉俗娶妇,亦我所欲。至于孤立意纳你,本是为得你长久辅弼。你比南必皇后岂不胜过十倍?阔阔真于我恩义颇深,我不能辜负他。国朝久有平妻制度,来日你每并授皇后玉册,斡耳朵同制,可行得否?”
      飞琼道:“如此,臣看日后了。第二件,臣有大哥伯颜,常年戍边,也渐渐老去了。兼北地苦寒,纵大哥不觉辛苦,臣委实不愿见他再领兵北去。乞殿下照应,让大哥留京为朝官,卸去兵权方是。”
      真金叹道:“伯颜丞相老成谋国,北方军事不能不倚重。如今陛下已点了他征海都,待海都伏诛,北地靖乱,就命伯颜丞相回都罢。你且再说第三件。”
      飞琼道:“前两件都可缓行。唯有第三件,臣还是那句话:若不成,有死而已。”真金听他说的严重,亦觉心惊。道:“是什么事,这等说法?”
      飞琼稽首道:“乞殿下救文丞相一命。将来无事了,将他放归江南。”真金拊手长叹道:“我料你必有此语!却料不到你此时说出,又说的这般。”
      飞琼复拜道:“遣兵、上书各有其人。匿名书是桑哥与殿下一齐交出的,殿下不是不知情。”真金不语。
      飞琼抬头直视真金,道:“殿下!匿名书上‘大丞相’是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文丞相倘死在今日,便是替东宫为牺牲,是殿下断送了他性命。文丞相在狱三年,有甚事出来?他一生忧劳,心鉴日月,苦恨一生有才不能展,有志不得酬;我等今复推出他以为牺牲,良心能安?”真金仍不语。
      飞琼复道:“臣与文丞相早年相识,知他忠义,世无其比。臣曾对欧阳夫人立誓,在一日,保文丞相周全一日。欧阳氏现在东宫,殿下可以亲去问,臣当日有无此话:臣是福薄寿夭之人,必死在文丞相之前。”
      真金连连叹道:“我知你与文丞相有些渊源,却不料是如此。我本是想陛下宽仁爱才,必不忍杀文丞相。”
      飞琼哽咽道:“臣不该此时过逼殿下,也不欲天下汹汹为我。然而张弘范已死,我大哥严装不日将发,朝中大臣多是请杀文丞相的。陛下虽爱贤,此番事出来,他也容不得。要解此祸,唯有殿下可解。殿下如不解之,则臣宁蹈东海而死,不愿此间受安乐一日。”
      真金连连叹道:“好妹妹!星变之说,中山之乱,合朝都知。纵无匿名书等事,博罗、麦术丁等,出于公心,也只会劝陛下杀文丞相。”
      飞琼咬牙道:“土星一年一度犯帝座,岂唯此时有变?明年春会有金星凌日,又要扣在谁身上?此是郭守敬因不许建观星台,故生事端以挟人,臣都知道。如今只求殿下保全文丞相性命。若不能保,臣有成言,不可以贰,唯与文文山同死而已。”
      真金起身,急得在殿中乱走。飞琼说毕,默然跪地,不再为言。
      半日,真金立定,叹道:“事关社稷,我不敢保得。待孤尽力一为罢。”飞琼明知只得如此,叩首道:“臣只求殿下‘尽力’二字。”
      真金听他缓了口气,因拉他道:“好妹妹,你千万休再说蹈海,休生那些拙见。你只安心等着,我自安排婚议,你早入宫一日,我早放一日心。”飞琼无言可说,只点点头。因告退出来。
      薄暮时分,东宫来了消息,道:陛下犹豫不决,麦术丁等正坚请杀文丞相。殿下近前陈语,陛下道:还要听文丞相底言语。命三日后廷议,召文丞相上殿,陛下要亲自问他主意。
      飞琼明知只能如此,因拜谢了。来人复告:“殿下说本月初八是上好的吉日,错过了,要等明年二月,方有佳期。公主倘无异话,便定下初八为婚期。俟吉日良辰,迎公主入东宫。”飞琼点了点头,命赏了来人。来人改口称“娘子”,谢恩退出。
      飞琼又坐了一晌,天已黢黑。心中到底存了万一的妄想。扎挣起身,拄杖出门。命家人备一顶小轿,悄往兵马司来。时大都戒严,前街后巷尽是龙虎卫军把守巡视。凡见可疑之人,即行盘查鞠问,路上零星往来之人,俱不敢偶语,都低头速趋。因此上,还不足一更时分,已市收人散。朔风呼啸,夜云密匝,不见星月;唯见各家门前高悬烛笼,在风里摇弋旋作,将明将灭,倍添凄清。
      到得兵马司,刘牢子正各处下钥。见公主来,勉强笑道:“文丞相早知公主要来。牢门不曾锁,公主快进去罢。”飞琼依言进来,早见土牢里文山负手长立。一灯如豆,将他影子倾在泥壁前,映得极瘦削、极长大。
      文山听见脚步声,知是飞琼。因回转了身,面上仍前从容,道:“前事我已尽知。千载公不得来,一应后事要相烦你了。”飞琼无头无绪,张口却道:“我将入东宫为妃子。择了期,就在三日后。”刬地冒出这句,连自己都怔住了。
      文山也一怔,旋明白了大概。良久,缓缓笑道:“是好事也,合当恭喜。我当撰贺诗相赠。”不禁转头向壁,望着书案,因道:“可惜笔墨都被人收去了。”
      飞琼道:“这一回,是故南台御史刘宣请内禅,章上御史台,台臣秘之不发。东宫诸臣,不合生了妄心,私议内禅,至于议到集兵逼宫。更有沉不住气的,被有心之人利用,散布揭帖,又被告发;正与中山狂人事撞在一起,都是语焉不详的言辞,胡芦提按在丞相身上,好教东宫避过此祸。丞相此番若出了事,都是为我宫臣所累。”
      文山闻言,回过面来,叹说:“琼儿,你错会了我意。我等这许久,不过为得一正死。如今既能遂愿,来去因果尚理他则甚?”
      飞琼怔怔地,只看着他。文山早明白了大概,因道:“倘北朝太子不是真心爱重你,便教伯颜丞相替你回绝了亲事。终生大事,不容轻易。再休生这等拙计,为我这不相干的事,委屈了一世。”
      隔了一时,听飞琼轻声道:“到底是我妄想了。”又听他叫声“丞相”,道:“近来我常常发些妄想。倘我生长南国,没后来这些事,该如何结果,想了多时。我必要追随你勤王,干一番事业的。但不知父戮子居,君肯用之否?”
      文山温声道:“你在北国,建善政、止东征、诛佞臣、弘汉法,为百姓计,也行的好。天心人事,非一人可以挽回;第鞠躬尽力,无所愧怍便罢。你我虽敌国异事,也可称同道之人了。”飞琼以手掩面,泪溢于指。
      文山看了片时,到底不忍,上前两步,将他紧紧揽在怀中。飞琼始一惊,复死死抱住文山,伏于其肩,吞声恸哭。片时,松了手站开,拭了泪,因道:“丞相但有嘱吒,无不遵从。”
      文山点头道:“从前吾有书在舍弟文璧处,用托后事。今日所嘱,大体与彼时相同:
      吾乡潭卢之西坑有一地,已印元谓阳所献,月形下甬,穴第浅露非正;而其右山上有穴,可买以藏我。如骨不可归,招魂封之可也。
      吾手编之诗,尽辛已岁,为上卷;自谱生平行事为一卷;自五羊至金陵,又一卷;自吴门归临安走淮至闽诗三卷,号《指南录》,已付文璧。至于我在狱三年,放意文墨,集杜工部五言句为绝句二百首,且为之叙;其余所作亦自成编。望一并付与吾弟,他日付梓,使后世鉴吾心迹。”飞琼点头道:“都记下了。”
      文山甚欣然,点头道:“吾心事得传诸文字,复得文升子嗣续,吾死奚憾。吾弟妹皆自治生;妻女在东宫,望善觑之。所有婢女绿荷,可发嫁好人。更无别嘱了。中甫邓先生具知吾心事,吾铭当以属之。若时未可出,则姑藏之。将来于文山立一寺,庙我于中。”飞琼含泪道:“丞相放心。”
      文山安咐人间后事已毕,终有余闲,望向眼前人。道:“你从前说死又何妨,看不得我受板荡。我这一生忧心实劳,幸及这四年得以尽忠毕志。虽此躯处腌臜不得自主,而遂心适意,不至过受侵凌,多得北朝君子之力。这些话从前不得说,天祥今日当面谢过。”退后一步,拱手长揖。
      飞琼敛衽回礼。心未全灰,尚有犹疑。因道:“丞相虽不肯降志,何妨稍行委曲,以存转圜。上殿后,望休话说十分,我还可区处;便再在土牢中打熬些时候,能怎的!丞相且休坚死志。”
      文山不禁笑道:“你还未深知我心。”因双手向腰间解下所系衣带,递与飞琼。飞琼见上面黑白分明,若干文字,因移灯细视;不一时,置带瞑目,泪流满面。连说话的气力,业已失尽了。
      文山因重系衣带,道:“许小姐,你于我可称仁至义尽。天祥的结果,你不必挂在心上。”
      飞琼不再为言,疾趋而出。直走到兵马司外,低声道:“则这一回,丞相是毕志全节,我是谢罪天下。” 至此,死志已决。
      家人且喜气洋洋,道:“公主快些家去,有大喜的事。”飞琼亦不则声,由众人撺掇上轿,急行回府。
      一时不见,府前已红灯张彩,隐隐闻仆婢笑语喧阗,落轿处,众人一齐涌上道喜,将飞琼拥进门,又都展拜,口呼“皇太子妃”。此处俱是东宫指与的仆婢,也有蒙古人,也有汉人,都知太子真金真心倾慕公主。此番成就好事,都是真为二人高兴。
      飞琼问是何说,管家便道:“殿下请王恽学士为媒,往丞相府中行纳采、问名、纳征之礼。丞相收下聘礼,命抬过府来请公主过目。”
      引飞琼往正厅检视:金玉宝器,流光泛彩。见纳采之牲,用双鸿雁。飞琼一眼认出,是旧年围猎时真金所狩。又见聘礼正中一件,羊脂雕花白玉盘,大红织金锦锻,盛着监国公主印。
      众人看一件,赞一件,交口称颂太子恩义。管家禀道:“殿下说,俟皇太子妃于归全礼,即行授玉册、金宝礼。”众人都欢呼道:“然则我每公主是来日的皇后了。”飞琼只命:“好生收起。该预备的,预备下罢。”
      众人只道他女儿家羞涩,方不好恣情调笑。管家又禀说:“凡一应妆奁,丞相府要亲自料理。丞相出征吉期也是初八日,不能送公主上轿,已请了许公师道并金莲川长者代为主持,问公主行得否。”
      飞琼点头道:“也罢。”因说累了,要歇息,往屋子里来。见洛英正伏枕饮泣,见了他,忙起身问文丞相何说。飞琼摇了摇头,因嘱了洛英几句,出往远虞阁中,坐了一夜,校刊书札。次日,自往伯颜府上来。
      却说朝廷此时虽暂停东征,而海都在北一向不宁。今守北边宗王阿济苏失律,诏伯颜代之,限期颇急。伯颜不得不打点行李,预备北行;吊着一颗心都在妹子身上,无时或安。今却闻说飞琼过府,狂喜不禁。竟等不得,自一路小跑到了前厅。
      见妹子仍是素日形景,倒自搓着手,不知说何话好。看妹子笑盈盈地,心里百般滋味都涌上来,也呵呵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只道你再不肯上我门;大哥如今也不求别的,只要你平安遂顺,别的都不想了。”
      因牵他手道:“冬日里冷,咱每屋里闲话去。”飞琼任伯颜牵着,进了内阁。二人围炉而坐,伯颜又问起婚礼,只拣喜乐字眼说,飞琼只含笑静听。伯颜又叹道:“可惜出兵日期早定,叫大哥不能亲送你出嫁,却是人生大憾。”飞琼笑道:“不看也好。”
      伯颜听此话不像,忙笑道:“怎么,难道不是你一奶衣胞的哥哥,便不许疼你顾你了?”审他晏晏之容,竟觉惶惶不安起来。竟住了语。飞琼忽然道:“大哥,我要回去了。”
      此言一出,伯颜只觉五雷轰顶,肝胆尽裂,一把抓了他双臂,道:“不许去!”惊觉二人对答俱是无首尾的话。
      飞琼一惊:这实在瞒不住了。暗叹:到底他是我大哥。若是旁个,纵我说这一句,断会不得我话中真意。
      伯颜缓了片时,理了片语,急道:“这桩婚若不合你意,大哥即刻进宫,替你辞却,然后咱每一齐往北去不好?”
      飞琼摇头笑道:“你明知不相干。从前你征海都、探乃颜,奉命去北边,哪一回带上了我?我要随你去,你反请旨说我身骨孱弱,乞不去北。如今反要教我北去了?可知你心知留不住我。大哥最知我,出了这些事,原不肯再留下,只能走了。”伯颜哑口无言。
      飞琼又道:“这几个月,我不与大哥往来,不是为别的,是怕牵连你。”伯颜心乱如麻,叹道:“我岂会不知?如今提这些作什么?从前的事都过去了,你自己放得下,还有何过不去处?”
      飞琼笑道:“大哥是最明白的人,如何只说痴话!棋已收枰,无处可悔。况我与文山是一般,世上的事,能做的已做尽了,终局也可料见了。走时能得自由,大哥该替我高兴才是。”
      因拂开伯颜双手,笑道:“你是北朝右丞相,我是金莲川后人。咱每分别,休学那小儿女对泣罢,我还有事托付呢。”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除了外覆罗帕,现出一玉印,道:“大哥也读《通鉴》,可知这是那一个?”
      伯颜心乱如麻,那有心说这些!看那玉印时却缺了一角,用金补住,道:“传国玉玺?”
      飞琼道:“正是。卞和献璧于秦,始皇帝命琢成此玺,上镌‘受命于天,既受永昌’八字,是为传国玉玺。中原君主得此者,敢称正统皇帝。一千年来,江山易姓,历代皇帝无有不追摄此物者。宋罹靖康之难,此玺不出,没世百年。天幸为我所得,今日与了大哥,日后或有用处。”
      双手奉与伯颜,道:“待到新帝登基,求大哥代我看新朝是怎生。北国将帅无逾你者,来日压服多方,必定落在大哥身上。你多珍重。”伯颜接过了。忽道:“我不许你去,如何?”
      飞琼笑道:“却又来,你又不是我亲兄。巴邻氏与许氏原无干涉,你管不得。”伯颜道:“倘文丞相此番平安过去,你则是不走了?”
      飞琼起身道:“这一回,我若是陛下,断不会犹豫,只能杀了文丞相。况文丞相自己,如今所求也唯有一死了。”伯颜亦起身道:“我有法度。你信我。”
      飞琼望着伯颜神色。本想安静去的,到底掌不住,向前握了他手,道:“大哥,咱每来世做亲兄妹,我还报给你。”伯颜一把抱住,止不住双泪纵横。
      半晌,飞琼低声道:大哥,我再僭一次长生天圣女身份。日后,大哥所祈之愿,皆如所祝。”挣开伯颜怀抱,转身便跑出门。伯颜拭泪,疾忙跟上道:“好妹子,再听大哥一句话。”飞琼头也不回,道:“我都知道。不用说了。”早奔出府门。
      却说伯颜府旁紧邻,是掾史张楚的居所。张楚受伯颜恩遇青眼多年,此次也要趋奉伯颜而北,是日在家收拾行李,却有人登门,不知是谁。开门出迎时,竟是平沙公主。忙迎进来行礼时,听公主道:“张楚,我有事要托你,却不好与我大哥说得。”张楚忙道:“公主尽管吩咐,小人自然尽心。”
      飞琼叹道:“我看了这几年:大哥身边忠诚能托付者不少,是他恩威服众,我从来放心。但论明义理知事体的汉人部下,能托此节的,只有你一人。”张楚知公主是敦嘱要事,更不矫礼虚辞,叉手道:“请公主放心托付,张楚有死不辞。”
      飞琼叹道:“我大哥原是个盖世的良相。只吃亏被选去灭人国度,担了伐宋首功的名声。往后世史书里传去,被那小丈夫、书生文人口说,只论他这一段,陪衬那殉国全节之忠臣,将他轻易毁詈;则我大哥平生忠义材能,只得湮没。
      虽说我哥平生未尝言功,看不上那辈愚夫,亦不论身后虚名,我不能不替他计。待大哥百年后,请你往集贤、翰林等处,叙哀征辞,言他勋德,请我朝大夫为纪事。所谓语言轻重,在乎词臣;不指望为抹去什么,但求允叙平生,明昭后世;不致叫后人趁隙杜撰,肆意黑白,便是我仅存一点心愿了。
      本来个人功过德行,当候公论,不必费心。然而我大哥沉默生平,多行寡言;又承当国事,不教外知;只见众人心服、百官诚敬,朝廷倚重,义士效死,多少事连我亦不知。然而人死身灭,不俟日居月诸,别人都抛闪脑后了。真正为他挂心的,不过这几个人,其候谁用心稽考征寻?我是以特来托你。”
      张楚是许公度学生,是极明白有高义的人。闻言已解得此语,也知别事不能多问,只道:“公主放心。”飞琼点头道:“如此,我放心了。”又道:“我大哥前年受的伤,雨雪天里常有反复。他冬天好犯腿疾,你每多留心些。”张楚道:“小人每责任所在,公主尽可放心。”
      飞琼点点头,转身便去。张楚听了这半日,颇觉此话不像,还犹豫不敢问。见公主要走,忙道:“公主去那里,见过丞相不曾?”飞琼落下泪来,道:“我见过他了。只是许多话,当着他面,说不出来。我要走了;休对他说起我。”径自去了。
      却说不忽木自辞职闲居,杜门谢客多时,只在家奉母读书。来求官的南北士人,也早换过别家去钻剌曳裾,不理会他过时人物。这日门上却来报有人来拜,不呈名贴,只说是多年故友,要面见参政。
      不忽木听了疑惑,“就说病中谢客,容异日再相见。”下人道:“来人说,相公不肯见时,只问相公一句,‘当日书中所学,方之今世,可有用乎?’”
      一句话倒教不忽木放下了书,命迎进书房道:“待我冠带出迎。”忙取了外袍,戴冠束带而出。
      原来这一句,却是当年许衡授业时,每讲完一段,必问诸生的话。后来国子监廪食不继,诸生散去,许衡亦辞去国子监祭酒,便不复闻此了。不忽木重听此句,想着必是国子学同窗,或是洛学隐沦至此,因急忙步出。
      却看仪门前立着一人,巾髻深衣;却是平沙公主,男装过府。不禁哼了一声,暗思:和礼霍孙罢相,我辞官,东宫直臣的笑话被此人看尽。此人与我一向不睦,今又要入宫为妃。正是他得意时候,必是来讥刺取笑我,怎生开发?又不知这一惯弄权术、目无礼法之哲妇,太子何得取中。因道:“我不料是足下;我与足下,倒论不及故友。”
      飞琼亦不为忤,笑道:“我虽异事,及尔同僚。目下将别,总还有未尽之薄言,不能不亲往告诉罢了。”
      不忽木哼了一声,转身要去。忽听身后‘扑通’一声,瞥见飞琼撩袍跪倒在阶前。那脚下生了根般,再动不得。听飞琼道:“我站着说话,或者你听不见;则我跪着说也无妨。”
      不忽木负手立住,道:“你起来。你说罢。”
      飞琼并不起身,道:“窃闻‘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我虽荒唐,亦有刍言欲申。素日得罪,由不得已,尤有时也。他日进止时,切念之念之:汉法不可急图,黑簿之人不可复起,陛下不可与撄锋,禅位劝进不可再行,朱张巨室不可轻废。日后政事仍以诛桑哥、卢世荣为要,徐议其他。细事不及论,切记用人为主。不可囿于大夫礼义,被欺以方,若一味固守,不明权变斟酌,不肯稍逆屈曲,必授人以隙,则万事难成;士君子其思之。”
      良久,不忽木点一点头。飞琼又取出一卷书,道:“大元立国以来,仅以唐金律参酌断事。日久年深,各地牧民官援例不一,法度不立,非长久之道。我久欲编纂律例,成定法条格;惜乎事繁身俗,天不假时。这是我辑会自中统年来诏令、圣旨、朝纲、白纪、六部条例,分为十卷,暂名《国朝典章》,本想因之而成律法,如今不能得了。今献芹于士君子,冀有裨益于后。”
      说毕,双手举之,逾头奉上。不忽木接过,扶他不起,道:“还有何事?”飞琼顿首道:“用臣,为国珍重。”不忽木知他是谢罪之意,坦然受了,道:“各自努力罢。”
      转头进门,暗思:日后他到底是国母小君,不该由他行此礼;况又同窗一场。重思他素日行为,当初只道是为泄私憾,以乱易暴;今看来,如自己恪礼守正者,不能见用。于新政反是自己无所用武,他功劳占多。看来此人,倒非完全穷凶为祸之人,或还有未说明的话。
      因急出来追回时,飞琼早不知所踪了。因恍然有思,回府不题。后诛桑哥党实都,帝以实都长于理财,欲释之;不忽木力争不可,一日中凡七奏,卒使实都与桑哥并诛。此是后话。
      却说飞琼奔走两日,渐将外事了结。洛英看东宫也安静了,心也安些,日日相陪他待嫁,预备一应用物。这日正收拾文书,飞琼坐远虞阁里,望着窗前一丛枯竹,忽道:“阿溪与仲甫合葬了罢?”吓得洛英怀里书全摔了,问说:“这从何说起?”
      飞琼看洛英佯作不知,倒笑了,道:“不必瞒我。我也是怕你耽心我,只不过再不问便不能得知了。阿溪的性格,我最明白。自诊出他有孕,他必是死心已决。我也一向做不得他主。你来说他离府时,我便知道,那药他不曾服,他是立意赴死的。不是我冷情不管,是明知管不得。”
      洛英哭道:“秦姐姐只说那是堕胎药剂。究竟那是什么?”飞琼合目道:“是无忧散、忘尘汤。”
      洛英知这是秘术门中奇方,人饮后自然病忘前事。才知飞琼之意,是教秦越忘却生平,好保全他的,不禁放声大哭。听飞琼低声道:“是仲甫的骨血,我那里会伤得?”
      洛英泣道:“秦姊实于生子后,即刻自尽的。景樊出门片刻旋回,看他时,已筋断脉绝,不能救了。景樊为他主持,停灵七日,与王公子合葬同穴了。”
      飞琼一怔道:“那是我师传与的法度:门中人心血耗竭,不能战斗,至不得已处,自断筋脉,亦属正死。想我秘术门里,也都是全始全终了。”
      洛英怔怔的,垂泪将尽。飞琼道:“还要托你一件事。郝公毕生所有书稿,沅湘校了《续后汉书》,注过易学数部,我甚放心,不用再看了。凡我所校注者,你去请王恽重行点校,不必说我注过。”
      因叫洛英看着,自将郝经集子理出,叹道:“诸师在时,都叹惋郝学士。他滞在南方一十六年,只能著书修史,于国家政事,一无所成;落得做个文人,只养学问。到头来,知是谁幸谁不幸?诸师毕生心愿,全都落空了;唯有郝学士,平生太半耽在治学,倒作了几部书,有这一点实在的功绩。史书也肯记他一笔,后世也由此知他。不致似诸师累世无成,几十年辛苦,还如泡影。”
      因道:“我本想自家辑刻刊行,也是我作学生的一片心肠。”将书珍重放回,摇头长叹,向洛英道:“日后请王学士代为刊印罢。是我声名狼藉,不合玷辱郝公。”
      因叫洛英将郝公集子送至王学士处。看他走远,因将案上自己一卷稿拣起,看了看,覆在火盆上,呼呼价烧着。壁前高柜,一屉屉是这些年来书信、文章或札子奏议、笺表副本。叙次以年,早已满实。飞琼举手一推,都倾在地上,撒了一地。
      旁边嵌螺钿书筒,又藏着自己多年得意的诗文,或与诸师、名士论文、议事,往来信札,凡沾带了诸公手迹,都珍藏在此,层层锁钥。打开时,纸张都泛了黄。因掣起一卷,凑向灯前,火舌一舔,尽情烧起来。飞琼将灯火向地下书堆中一掷,可怜廿年文字,一旦成灰。
      却说洛英走出一刻,只觉心中乱跳,送了书,急回府时,远虞阁已火光冲天,众人都忙不迭救火,急寻飞琼时,早被众人救出来,坐在小院亭中;幸好不曾带伤。洛英心中明白,又惊又痛,忙看视时,听他低声道:“我的文字行踪须死在我前面,这方干净。”
      一时火已救下,远虞阁却烧作一空。众人明知失火古怪,因明朝是吉期,都不敢声张,只说长生天知圣女出降,故降吉火以为涤礼也,守紧了公主。幸得一夜无事。
      次日四鼓,即起服侍,梳头、更衣、加玉凤珠冠,盖了销金红锦盖帕。府外锣鼓喧鸣,细乐清吹,新妇出府升舆。王恽着三品紫罗公服,宣忽必烈薛禅汗、真金台吉命已毕,天文官、本位从物从人在前,烛笼提灯二十人、引障花十人,方扇、圆扇执事八人,插钗童子八名,次第绕护。洛英与众家人送至巷口即止,皇太子着吉服,骑白马亲迎亲妇还宫,并无异事。众人这才放心,更不多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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