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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州贪腐案(十)
这一下当头棒喝,令李檀等人瞠目结舌。眼前的人叫任何一个名字不会令人惊讶至此,偏偏他是叫董自如。
董汝腾在江兴为非作歹、作威作福,全是打着鹿州郡守董自如的名号。董系一派在鹿州更是臭名昭著,更别提这被架在最顶端的董自如了。
董自如见李檀神情讶然,旋即笑道:“怎么……跟相国想象中的董自如不太一样么?”
“实在出乎意料。”李檀立刻恢复常色,惯起笑容,“您不像郡守,像是闲云野鹤的隐士。”
“相国抬举,”董自如掸了掸道袍,叹息道,“却不如不说,好好饮完这碗酒,岂不更乐哉?如今倒显得不自在了……”
他转身将余下的酒灌到酒葫芦中去,再向李檀拱手施礼,说:“相国大人,明日臣会亲迎大驾。今晚就不多陪了。”
董自如告辞离开,道袍在身,行于巷中烟火间,当真有遗世而独立之风。
李檀脑海里全是疑惑,没有再逛下去的兴致,匆匆回到了驿站。
他将燕行天召来,问他是否已经将公文交给了郡守府。
燕行天答道:“已经去了,不过郡守大人不在,只教下人代为转交。”
这才确定,今晚遇见的人的确是董自如无疑了,可他与传言中的形象实在大相径庭。
李檀衣裳还脏着,岳渊回来之后就寻了件干净的素袍给他送到房中来,正见李檀坐在床边冥思,连鞋也只堪脱了一只。
他将素袍搭在屏风上,上前给他脱下另一只鞋。
李檀回神,顺从地抬起脚来,鞋袜在岳渊手中一应褪去。
岳渊问:“还在想董自如的事?”
“恩……”李檀点头道,“来鹿州之前派人探过,民间常传董汝腾的恶名,提起董自如来也十分愤恨,原以为当是个狡猾的老狐狸,谁知……竟是这般人物……”
岳渊说:“许他都是装出来的呢?这才是狡猾的老狐狸,不是么?”
李檀轻笑一声:“你说得也不无道理。”是真人是假面,需得再过过手才能知道。若真是个老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那一天。
外头有下人敲了敲房门,传道:“大人,您要的热水。”
岳渊起身走出去,再回来时手上就端着一个铜盆。岳渊端正地摆在床前,挽着袖子说:“来,泡泡脚。”
李檀忍俊不禁,打趣道:“怎么?有心思孝敬义父了?”
“……你就饶不了我这一关,是不是?”岳渊坐在小板凳上,一下捉住李檀的脚踝。
李檀笑着将脚慢慢地浸到盆中去,酥酥麻麻的感觉令他轻“嘶”了一声。
岳渊听着,心上罩了一层微晕,嗓音温柔起来:“烫么?”
“正好。”李檀又想起傅俊生,便顺口问道,“说起来,你傅叔叔的脚应当无碍罢?我见那日流了不少的血。”
他手下轻轻揉捏着李檀的脚趾,醋劲大发:“你怎么总惦念着他?”他力道略重了些,红晕从双颊烧到耳后,低声说:“怎么个个都识得以前的你,我却不识得?”
李檀听出这句话中的酸味,错愕中一声失笑,问道:“你该不会以为他对我有甚么罢?”
岳渊说:“你做得棋子果,教人家记了那么多年呢。”
“……大概是因为太难吃了,才会记这么久。”李檀哭笑不得,“你当真看不出他是喜欢你的么?离开江兴的那日,你不知他在城楼上望了多久……”
岳渊讶异间才顿悟过来,登时羞恼道:“傅先生才不会呢。”
“我看得出的,你义父我是过来人。”
“那你怎么看不出陈……”岳渊咬住牙,没继续说。李檀见他欲言又止,追问道:“看不出甚么?”
岳渊拿布巾擦好李檀的脚,一下将他扑倒在床上,低头咬住他的唇。唇上濡热又微痛,他觉得出岳渊心里还有火气,就问道:“谁惹你生气了么?告诉我,义父去教训他。”
“再说一声‘义父’,我就真咬你了!”岳渊满脸通红,这般之下仍不觉解气,一口咬在李檀的肩膀上。这一口咬得重了些,李檀微蹙起眉头。
留下个不深不浅的牙印,岳渊才罢嘴,说:“你这人……聪明的时候极聪明,糊涂起来又是真糊涂……”
“恩?”
偏偏不该糊涂的时候最糊涂了……
李檀瞧他真得生气,转眼看见墙上挂着的纸鸢,笑着哄道:“甚么时候得空,我带你去放风筝顽儿。当年我在京城可是问鼎第一无敌手。”说起这些事,竟有了几分洋洋得意。
可这一句于岳渊来说当真是火上浇油。
他恶狠狠地压住李檀,一把掐住他的腰,说:“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甚么?”李檀问。
“喜欢你。”岳渊想都不想地答上,“最喜欢你。”
三字珍珠似的撞进他的心潭当中,怔了片刻,不似方才的玩笑,李檀眉宇间笼了些烟水温柔:“我知道……”
岳渊抵开他的膝盖,缓缓压下去,心头再多不安也教这抵死缠绵填补上。
事罢,岳渊轻喘着抱住李檀,怀中人热得像一块雪炭,每一寸肌肤都泛着酡红色,令他爱怜至极,怎么也不舍得松手。
李檀累极,轻抚着他的后背,低哑说“少折腾我一回”。
岳渊知他明日还要去视察,乖乖地放开手,轻吻道:“睡罢。”待李檀呼吸渐稳后,他径自起了身,取来凉水擦拭,才将浑身的□□浇熄下去。
披衣走到楼廊里吹风,身心舒爽地倚在阑干旁,仰头就看见漫天如水的繁星。
他轻呵着气,一回想起方才销魂滋味就觉得浑身酥麻难耐。他知道再从这里待一刻都是煎熬,抖擞一下,往自个儿房中走去了。
对面客房的窗户啪地一合,在静谧的夜中尤为清亮,随即屋中烛火全灭了下来。
清晨李檀沐浴更衣后,燕行天就将董自如的回帖送到他的房中。
回帖中的话却有几分意思,说是邀请相国大人同去昭邑一趟,一边视察一边述职。
昭邑乃大陇亩所在,董自如早就定好今日要去昭邑巡视,正好邀李檀一同前往。李檀觉来甚为有趣,就依了董自如回帖中的意思,随他的人一起去昭邑看看。
早起时,陈卓说身体不适,难能起身;所以今天随行的只有岳渊,而燕行天、燕秀秀则留在驿站照应。
昭邑此处田野肥沃,养桑麻、茶叶之属千顷,放眼望去,尽是一望无际的青绿色。鹿州丝绸、茶叶闻名天下,并非浪得虚名,就连皇商也是常年从鹿州购置绸缎、茗茶等物,供皇室贵族用度。
随着人找到董自如的时候,正见他跟溪义郡丞说着话。
今日再见,董自如已不再是一身道袍,而是端正的孔雀文图官袍,裹着他清瘦的身子,裁出不着凡尘的冰骨玉姿。美髯乌发,唯鬓角几根鹤白的银丝。
慈容悉数堆在眼角,然则面对郡丞时而严肃、时而缓和,恩威并重。
正见李檀和岳渊走来,董自如扬起月白清风似的笑,迎上前来:“参见李相、岳大人。”
郡丞先是怔愣一瞬,赶紧颤颤巍巍地跟着行礼。
董自如说:“今日劳李相跟下官在这野地里走一遭了。请——!”
郡丞跟在侧,同李檀一一讲过昭邑的风貌。
昭邑临近新丹江,去今两年旱涝不断,也着实教昭邑遭了一番大罪,好在水利全备,加上董自如亲自督导赈灾事宜,也堪堪挺了过来。
董自如亦如昨夜般善谈,间或农桑事、昭邑趣闻,讲给李檀和岳渊听,他说起话来目光如山间清泉,一派的随和。
董自如正提到涝灾过后的防疫事宜,李檀勾着唇,冷不丁地提道:“郡守大人的侄儿可在这上面立了不小的‘功劳’。”
董自如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悟出李檀是在反唇相讥,笑了笑,长叹道:“李相是在说董汝腾么?”
“怎么?……董汝腾在江兴斩首示众的事,你这个做叔父的不清楚么?”
“原来李相今日找下官述职是其次,兴师问罪是其要。”董自如苦笑一声,“……让李相舟车劳顿到昭邑来,倒是下官多事了。”
李檀说:“只是顺道提起,绝无兴师问罪之意。”
“董汝腾的事,下官也是刚刚听说,不过……那货如何,下官并不关心。”董自如说,“外人不知……下官虽冠着董姓,可也早在族谱上除了名。”
“哦?这是为何?”
“利不同,不相谋。董家世世代代为官,唯独到了下官这里,一心向道,无意官位;之后更因娶了不被主族接纳的夫人,被斥为不肖子孙,给下官在族谱上除了名。”说着,董自如自己都笑了一声,“荒唐不是?”
“倒应了一句‘半缘修道半缘君’。”
董自如淡笑着低下头:“让李相见笑。”
岳渊说:“大人无意官位,可如今不还是鹿州郡守么?”
“岳大人误会,”董自如说,“致仕乞骸的文书,每年都往朝廷送,可皇上不开放人的口,下官也不敢擅自离职……加上这几年鹿州连年不兴,下官也不愿撇开百姓,一走了之。”
岳渊谦逊道:“大人心系百姓,本官自愧弗如。”
“下官心系山野,不在百姓。只是一时撇不开俗务罢了。”
他说话当真十分耿直。
李檀这一拳下去,如同打在棉花上,怎么都没个着落。既然被族谱除名,董汝腾做甚么事都与他无关了;若问个失职之罪也行,不过只扣两三年的俸禄罢了。
难道是他先入为主、偏听传言,误会了董自如?董汝腾打着鹿州郡守的名号为非作歹,连累了董自如的名声,民间再以讹传讹,诋毁编排他,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言语间,董自如遥指道:“李相,那就是慈水峰了。”
李檀抬头远眺,见前头千山一碧,峰状奇绝,云雾缠山腰,如真似幻。
董自如说:“李相可还有力气随下官去慈水峰上走走?”
“好主意。”
离开桑田,上了马车,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就到了一处山门口。山中因建有寺庙道观,往来善男信女、香客缘客不断,山径上总能看到上山下山的人。
山势陡峭,拾阶而上,万丈阶级瞧不见头。好在李檀、岳渊常年习武,未曾懈怠,爬起山来也不觉吃力;苦了随行的下人,累得气喘吁吁也不敢出声,强撑着力气一路跟着。
董自如虽然年迈,体力却比下人还要好,行至半山腰一处空旷处,才听他呼吸重了些。
“李相,岳大人,在此处歇息一下罢。”
下人听言,长号一声趴在地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董自如笑斥道:“不争气的奴才,教你们平时多练练,总是偷懒!”
他们个个苦着脸:“老爷,您来惯了此处,小的哪能跟您比啊?”
李檀听言,却觉惊奇:“郡守大人常来此处么?”
“慈水峰上有一家道观,下官常来观中讲道。”董自如取了软皮水壶来,递给李檀,说,“喝口水罢。要见好景,免不了得费些力气。”
“若慈水峰当如大人口中那般奇特,自也值了。”
李檀不觉渴,将水壶递给岳渊。岳渊拔开塞子咕咚喝了几口,才尝出里头装得不是水,而是甜汤,味道像是雪梨。董自如瞧他扬眉,笑道:“怎么样,岳大人,还好喝么?”
岳渊直言道:“好甜。”
“是我家夫人做得。女人嗜甜了些,岳大人别介意。”他弯着眉眼,眉宇间笼着山林间朦胧的光辉,提及“夫人”,似乎总能教他开心。
岳渊说:“很好喝,大人真有口福。”
董自如乐呵呵地笑着。
一行人在此处稍作休息,就再往慈水峰顶爬去了。山路上,董自如和李檀提及其父李文骞的事,李檀偶尔也答一两句关于旧事的话。
董自如听着,长吁短叹。李檀看出他面上的不忍和惋惜,问道:“大人何故如此?”
董自如叹道:“只是为李相惋惜罢了……”李檀疑而再问,听董自如说:“李相可知,‘自如’二字何解?”
“愿闻其详。”
“乃是道家中‘无所以借,无所适达,自然而然’的真境……人生在世,逍遥难求,人人皆为时务所缚。李相少年时已达随心所欲之境,如今却全失了去,未免可惜。”
“本相忧天下之忧,乐天下之乐,算不得求‘道’么?”
董自如笑了:“要是真说来,这人间忧乐,与李相你有甚么关系呢?万物有其虚盈消长的道律,不为事移,不为人易。”
“在其位,谋其政。”
“‘位’就是你的枷锁,‘谋’就是你的酷刑,所以下官才言惋惜……在成为李相之前,您是李檀;抑或着说,在您被冠李姓之前,本是人间第一自在人。”
岳渊笑言:“如此说来,郡守大人也身处这枷锁当中了?”
董自如:“自是不能逃脱,‘大道难求’,此逍遥游乃是吾终身究极之境啊……”
岳渊:“心怀家国天下,也算不得您所谓之的‘大道’么?”
“这是俗世的大道,乃是人定的道;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李相有此想法,亦不过是被世俗道德观念束缚住了,故而算不得。”他抚了抚袍袖,转而对李檀说,“……下官离家数年,才脱了‘氏族’的羁绊。说句大不敬之言,若李相不姓李,或许比现在自在逍遥得多。”
李檀笑了笑:“是么?不过本相却觉得,人是君子,逍遥在心。”
董自如接连摇头,却也不再出言反驳。
终登上慈水峰顶,得见一方圆台,登上,飞云霜雾流绕于袖,仿佛己身于云深不知处,如游仙境。
从此处眺望远目,下层波澜涛涌的云海一直绵延直天际,与淡橘中掺着浓紫的晚霞相接,交/合处衔一轮胭脂红的明珠夕阳,天下瑰丽汇皆汇于此处。
李檀闭上眼睛,峰顶上的风凉寒,拂过耳边,灌入他的袖口当中,渐渐吹散他背脊上的细汗,浑身凉凉的如同浸入银河弱水当中,令人难以自拔。
董自如轻声问:“李相,此处可好?”
“好……妙极……”
这就是董自如口中的自在逍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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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讨人生追求的哲理课。
董自如:难道我说得没有一点道理么?
李檀:……(无法反驳
岳渊:……(居然觉得有点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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