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甄嬛有孕，皇帝频频驾临梨棠。内殿之中，庭树之下，随时可见甄嬛似喜似嗔，婉转承欢的娇态。玄凌沉溺不能自拔，与之同处，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我心中是冷漠厌恶的，亦是杀机起伏的。
　　我目测了许多东西，我冲进内室的时间，距离；皇帝呼救，梨棠宫外侍卫冲进来的时间，距离等等。
　　我甚至还向人打听了打听，玄凌会不会武功——没人知道。皇家子弟，要求文治武功，玄凌纵然不精于武术，也当会些三脚猫的功夫吧。我未必能够一击制胜。即便能，他死的那样糊涂，并不知愧对我何家满门——又有何意义？可是我有什么本事，既杀了他，又叫他悔不当初呢？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庭院胡床之上，两个人亲昵相拥，在以梨花为题作戏。吟罢，相对笑个不住。一个笑的空洞悲音，一个狎昵不庄。帝王与宠妃各怀心事？倒有些不祥的哀兆。他们之间相差了十来岁，不至于白头翁与美娇娥那么悬殊。但是，十年的光阴，谁知隔了多少人事呢？除了嫡后纯元，还有很多，很多吧。看起来浓情蜜意，实则……
　　我唇边露出个不经意的冷笑，只茫然的望着眼前片片飘飞的梨花。此时的玄凌没有任何防备，而我心里却毫无杀意。是身体里一种名叫‘懦弱’的东西在作怪把——我终究是个怯懦的人。
　　回望偏殿的小窗，红色的窈窕身影在窗口一心一意的作着针线。这样宁和美好的气氛，激不起我心里半点波澜，唯有哀冷如死。
　　此刻，清就在怀里静静卧着——日前走了趟梅园，发现清与秋水俱在其中。不知为何，他们还在那里。
　　我想象着自己蓦的拔刀出鞘，以电光石火的速度冲破重重梨花雨障，将手中刀刺入玄凌的心口。他死了，活生生的面颊瞬间苍白，满面迷人的笑容变成了空前的惊恐，身下是一滩血水。不止杀了玄凌，我杀了更多的人，鲜血迸溅，肢体横飞，筋疲力尽，也逃不出千军万马的围困。最终，亦颓然的倒下去。刀落在地上，沾血的锋刃折射残阳的光辉，闪烁一个清字。会连累到他吗？心中默默忧虑，微起波澜。纵然他遗弃了我，可他还是那个我从儿时便满心孺慕的少年兄长。
　　梨花树站了良久，手都被粗糙嶙峋的树皮割破，流下鲜红的指印。自入了宫，便没再想过仇杀。是不敢再想。此番一想——竟是如此惊心动魄。我真的敢去面对那样血腥酷烈的结局吗？那样的结局，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最终还是默默的回了房，流朱又在安心的绣花，她绣的那样好——碧草茵茵，红花点点。红翠相偎，生机盎然。
　　“怎么还不帮我作衣服？”我推她道。
　　“这也是给你的呀。”她抬头甜甜一笑，当真致命的很。我避开她的目光，无力坐在桌旁，赌气道：“你知道我要的是哪件。”
　　“做完了这件，就作你要的那件。成了吧，我的小姑奶奶？”她嗔道。
　　实在忍不住，起身跑到她的背后，紧紧抱住她。流朱，我亲爱的流朱！也是如今唯一的亲人，叫我如何舍弃？
　　可是，流朱却哎呀了一声，使劲的晃了晃身躯，“作活呢，你别烦人了。我知道你又想说——下辈子你托成男的一定娶我，知道了，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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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四月已来，棠梨地处偏寒，梨花依旧满院如雪。此时节时疫也清除的差不多了。皇帝心情越发的好，常来棠梨与甄嬛厮混。趁着皇帝为她亲制‘娇梨妆’的当儿，甄嬛道出了江诚江慎医治时疫的同时，收受贿赂的罪状。又说二人时疫的药方极有可能是偷窃温实初的。玄凌扫兴之余，愤恨不已。未出三日，江诚江慎死于非命。温实初被破格任命为太医院掌院。
　　不知为何，对于宠妃的身孕，玄凌似乎格外的开心，隔三差五便颁下赏赐，照小允子话说——抬赏赐抬的手都软了。又有消息传出，玄凌要为宠妃庆生，在四月十七这一日。
　　玄凌赏赐的珠宝中，颇有一些来历奇异的。那一日颁下的赏赐有：金屑组文茵一铺，五色同心大结一盘，鸳鸯万金锦一疋，枕前不夜珠一枚，含香绿毛狸藉一铺，龙香握鱼二首，精金筘环四指，若亡绛绡单衣一袭，香文罗手藉三幅，碧玉膏奁一盒。除此之外，还有各色时新宫缎数匹，异域进贡小玩意数十种。整个莹心堂因为摆满了宝贝，而熠熠生辉。
　　我自不晓得那些宝贝的来历，只听玄凌在榻上握着宠妃的手如数家珍般道出这些宝贝的由来，原来是昔日汉成帝赏给宠妃赵飞燕的，当然价值不菲。对此颇有典故的赏赐，甄嬛似乎也无觉不妥，笑靥如花的脸颊，映着满堂缭绕的珠光宝气，格外娇艳动人。
　　各宫亦多有趋奉之意，上至皇后，下至更衣，都送来厚礼。即便华妃与之素来不睦，也遣人来作了样子。眼瞧着棠梨宫花团锦簇，烈火烹油般的富贵荣华，我倒想出一句话来——君子达时如水，小人达时如火。
　　棠梨宫的门槛子都要踏破，却只有一人没来——容华沈氏。为此，甄嬛特携了我去了趟蟾桂堂。暮春时节，眉庄身上已然大好，只是形容清瘦许多。如今无宠在身，人也不似从前端着仪态，只一副寻常的白色菊纹衫子，云鬓低垂，于西窗下独自抚琴。却是一首《幽兰操》。人间浮华之地，有谁愿听她这高洁之音呢？宫中寂静唯有花落之声。闻琴只觉清雅之中，更带了伤感意味。
　　彼此落座吃茶，甄嬛又以恩宠一事劝眉庄振作。眉庄仍是淡然，反倒劝甄嬛，彼此都是知书明理之人，不要为皇帝赏赐的珠宝光辉迷惑心智。一旦登高跌重，悔之莫及。
　　甄嬛听了只觉诧异：“若无此隆重恩宠，岂不叫人轻看了去？”
　　眉庄摇了摇头：“连年战事，百姓生活早如陷水火。且如今边陲战事未结，你只贪图赏赐，收受贿赂。才真的叫人轻看。”
　　悦耳的奉承之词听了不少，乍听这逆耳之言，甄嬛好生的不悦，且她一向自视甚高，样样高明，哪里容人否决？当面没说什么，转身便出来了。槿汐会其意，一直紧紧跟着，直到畅安宫外，才贴在耳畔劝道：“沈容华如今久病失宠，心思难免怪异，若有见罪小主的地方，还望小主看在两家曾世家交好的份上，海量宽容于她。”
　　如此甄嬛方展了一丝笑意，道：“有多少赏赐，不是我强求强抢来的。皇上要赏，难道我还推出去吗？”
　　“是。如今小主宠冠六宫，后宫难有不眼红的。容华小主恐也未能免俗。”
　　甄嬛这才长舒了口气，笑道：“跟浣碧学着些，同样心里明白就是了，不必说出来。”
　　“是。”槿汐连忙应了一声。瞥了眼我，不再说话。
　　她真以为眉庄是嫉妒她吗？我心中只觉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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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十七日，玄凌果然在崇华殿为宠妃芳辰大办宫宴。崇华殿离太液池不远，殿宇金碧辉煌，风景怡人秀丽。几乎所有的后妃，王公贵戚都出席了宴会，清河王也不例外。这是我上次与他分开之后，再次见他。他远远的坐在皇族兄弟间，一杯杯尽饮琼浆玉液，然后凝神注目于殿中载歌载舞的宫娥，似乎很是沉醉，偶尔击掌喝好，纵情快意。我命令自己错开了眼神，此身已被他遗弃，总是悬望于他，也只能叫他瞧不起。可是，我的希望究竟在哪里啊。
　　此时，甄嬛身着一身若亡绛绡单衣，持着玉壶周旋于后妃与命妇间，以完美的笑容的面对一张张真心或假意恭贺的笑脸，如蝶穿花，如鱼在水。忽然她的笑容似乎有些僵，我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汝南王席位上，贺氏正在端坐吃酒。一身红衣反衬得她面容平和素净，全无阿谀谄媚之色，重要的是，她眉心点的是五瓣梅花妆。而别的宫妃命妇，则效法的是甄嬛的娇梨妆。……
　　饭罢，李长引着众人离席，来到太液池边，皇帝挽着甄嬛的手，走在最前面，皇后一身衣饰辉煌，却只得靠边。主子们簇拥一处，宫娥太监们远远的看着。时值暮春，太液池畔，春风料峭，柳枝横飞，一幅巨大的锦帆迎风飘摇，遮挡住了众人眼前的碧水蓝天。
　　甄嬛不解，玄凌命人撤了锦帆，但见满池荷花仿佛祥瑞绽放；而太液池上方，则满天纸鸢，五彩斑斓。所有的人都为眼前的场面惊呆了。只听玄凌道：“嬛嬛，你前些日子总跟朕提泛舟池上，朕都没有应允，一是怕你身子有孕，被风吹着，出什么闪失；二是池畔空有雕栏玉砌，池中也有水无花，单调的很。”
　　甄嬛激动的热泪盈眶：“可是皇上，现在才四月中，并非荷花开放的季节啊。”
　　“这有何难？朕命人从长平温都开渠引水，将温泉水注入太液池，荷花不就盛开了吗？”
　　长平距紫奥城尚有数十余里，开渠引水，不得不说是个大工程，更何况路途中可能还有人家田舍，亦或丘壑相隔？这种取悦佳人的游戏，可算劳民费银，也只有钱权在握，至高无上的皇帝才能玩得起了。一时，唏嘘之声四起，间杂着羡慕，嫉妒，恨三种情绪。
　　值此欢庆之际，玄凌朗声又宣喜讯，汝南王慕容炯将帅彻底击溃番邦，平定战事，不日将凯旋回京。
　　此消息的确振奋人心。我只当他接下来会谈及对汝南王将帅的封赏，以及边关将士的犒劳，孰料他一转脸而去面对身畔的宠妃，笑道：“嬛嬛，朕已封你哥哥为定国将军，你母亲为三品诰命夫人。”
　　世上竟有如此昏愦的君王，我几乎嗤笑出来——纵我无报仇之意，以他昏愦至此，江山又能稳固几时？他可知如此时节，他大肆为个宠妃庆生的举动，会让朝中多少忠勇之士寒彻心扉？怪不得人传汝南王孤高桀骜，慕容炯结党营私，实在是君王昏愦臣子难守忠节！……
　　微微移转目光，只见皙华夫人冷冷凭栏站着。曹琴默一旁扶着她，悄声道：“娘娘别往心里去，瞧她那轻狂浅薄样子，能风光几时？臣妾看着都觉得恶心，呸！……”
　　左右张望，忽见不远处陵容与清河王皆凭栏而立，彼此隔了尺余的距离。二人似在闲语搭讪。只是凑巧吧，一个亲王无意问候下皇帝的妃嫔，还能说些什么。如此盛况，作为好友的眉庄并没有来，她托温实初报病未出。
　　“老六！”玄凌忽然唤了一声，清河王连忙转头，应了一声：“皇兄！”
　　“你最擅长六艺，笛曲尤为精湛。听闻你连贺礼都没有送，不如此刻献上一曲如何？”玄凌笑道。
　　“哦，皇兄吩咐，臣弟不敢怠慢。但不知贵嫔娘娘想听什么曲子。”清河王撤出了紫笛，面容恭敬含笑。
　　“便是凤凰于飞，如何？”甄嬛建议道。
　　“这……”清河王有些为难，“贵嫔乃皇兄的宠爱之人不假。只是毕竟皇后娘娘才是皇兄的正室，奏凤凰于飞未免不妥。不如，小王吹奏一曲《寿筵开处风光好》（懒得想，摘自红楼），如何？”
　　甄嬛略感失望，仍是笑道：“那有劳王爷了。”
　　婉转清越的笛声里，甄嬛居高环顾四周，大有志得意满之色——如此荣华锦绣，也算当世无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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