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辅流云之八水吟

作者:孤不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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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继(2)


      此愁非彼愁,只不知谁更愁?
      下晚的甘露殿外,依旧闷热难捱,十七皇女李敭走来踱去,不时撅着嘴对着殿阁建筑白一眼,明显心况不佳:
      阿逸已经大好,耶耶却迟迟没有被接他搬回搬回淑景殿之意。娘更加奇怪,明明阿逸念叨她一日甚于一日,可娘除了去探望,每去只是说,今夏尤为燥热,德清观地势略高,又临咸殿池,比之淑景殿更为清爽宜人;阿逸大病初愈,不如在这里多耽搁些时日,过了这酷暑三九之后再作打算;可一问及归期详情,却是连轻描淡写也一个字也没有。
      虽说半哄半教的,倒是没闹出多不如意……可是阿逸再乖巧,总是逗留陌生之所,肯定百般不愿,哭闹在所难免,见到娘时就更别提了,看的十七姊姊好生心疼……
      “我就纳闷耶耶和娘怎么默不作声,原来是商量把‘阿逸’过继……‘过继’给谁啊?谁配‘过继’我家阿逸?为什么要‘过继’阿逸?”浃背的香汗,淌个没完没了,李敭的心中,也在疑问不断膨胀,愤怒不断侵蚀——大清早正想问母亲何时可以接弟弟回来,谁料冷不丁听到父母居然商议要把“阿逸过继”!踌躇了一整天,毫无答案的李敭忍无可忍——阿逸是十七皇女最宝贝的弟弟,“过继”这么大的事,不跟她商量李敭不答应!所谓擒贼先擒王,李敭决定找父亲理论出个究竟。
      不等通禀恩准,李敭蛮不讲理的直闯甘露殿,便是陈祥来没拦住——李世民累了,正在闭目养神,刚刚合上眼,就听见宝贝女儿的动静。果然还不等睁眼,就被李敭给摇的完全不能睡了:“耶耶,醒醒,耶耶,要死人了!”
      “……吃了豹子胆,敢惹朕的十七娘子,他可不就是不想活了?!”有一点被打搅之后的烦躁,李世民到底还是耐住性子,坐起打趣道——心头肉素来乖巧,必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才来不平,顿时,李世民反而认真的关心起来。谁料,见父亲醒了,跪坐在身边的李敭却一把推开李世民的手臂,撅嘴道:“天底下没别人敢惹我,除了耶耶!”
      “嚯,好大的脾气……好好好,耶耶怎么惹你了?说出来,耶耶一定改。”李世民眨巴着眼睛,又对着紧跟在李敭身后的陈祥来使了个疑问的眼神,彼此迷惑的表情说明,两个大人完全不明所以。见父亲口气颇软,李敭正了上身,忽然很认真:“是吗?就一件事,阿逸什么时候搬回来?”
      苍天啊,怎么是这个问题?!还是李敭问出口来……李世民顿时脑子一片空白,随口便敷衍:“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呀?”李敭步步紧逼。
      “等到阿逸病好了就搬回来!”还是敷衍,李世民甚至想逃离这间屋子。李敭急了,不依不饶间,竟提高了嗓门,声声戳进李世民的心里:“阿逸已经好了,我已经问过尚药局好几次了,都说他已经康复了,耶耶为什么不让阿逸搬回来?”
      “锦那,我知道你疼爱弟弟,可阿逸的事情,耶耶自有主张。”算是哄呢还是劝呢?面对女儿,李世民想发火,却完全提不起脾气。
      “我不管什么主张,我就要阿逸搬回来,我现在便去接他。”眼见从李世民这里得不到任何满意的结果,李敭带着哭腔,两颊憋的通红。这是女儿第一次跟耶耶生气,真的生气,一点一滴,李世民全都了解:“锦那……李敭,你敢忤逆耶耶?!”
      “今晚阿逸不回来,我也叫人收拾了搬过去给阿逸作伴!阿逸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什么时候回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触怒天威”完全不存在于李敭的脑海中,一旁的陈祥来委实提心吊胆:“阿茶,陛下要生气了,快认个错。”
      “关心爱护自己的弟弟这也叫‘忤逆’吗?呜呜呜……阿逸刚生病的时候,是耶耶拉着女儿的手,要女儿多陪陪娘和阿逸。耶耶是天子,金口玉言,今天反悔……”李敭扭过头就对宦官大吼,伴随而来的是陶陶大哭和言之凿凿,“呜呜呜,耶耶,你知道吗?阿逸才五岁,我跟他从来没分开过……还有,现在是夏天,阿逸最怕打雷了,一打雷他就睡不着,阿逸睡不着都是我哄的……呜呜呜,你也不去看他,娘……娘也不问,宁肯出宫省亲看外祖母,把他丢给那个什么真人……你们,你们是不是不要阿逸了?”
      不假思索的否定,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李世民把揽入怀中,一边给李敭拭泪,一边低声解释:“胡说!你都从哪道听途说的?!耶耶怎么可能不要自己的亲骨肉?阿逸在德清观,身边使的人还不都是原来的宫人保媪?又怎么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宫人和保媪是女儿吗?女儿也有宫人保媪,能跟阿逸相提并论吗?呜呜呜……”一喘一吸,分明表示李敭并不好骗。脑海中翻转数遍,李世民终于决定放弃徒劳的说服,就这样吧,所有的人都要接受这个现实:“……锦那,阿逸以后就住在那里,不回淑景殿了——你娘也同意的。”
      “你们真的要把‘阿逸’过继给别人吗?为什么?”
      所有的语言,可以戛然而止!
      皇帝的脸,阴沉且忧郁;皇女的眼,绝望且恐惧,气氛在刹那间凝固到令人窒息,第一次,李敭严肃的体会到,何为天威,真实的天威。
      “阿茶,快别使性子了,给陛下认个错……”所谓宦者,总是及时表现在需要缓和的时候,必要时,甚至可以适时成为皇帝迁怒的箭靶:“阉人,要你多嘴!”再顺其自然的奉上卑微:“下官失言……”天子的旨意,已经冰冷肃杀的降下:“送十七皇女回去,明日随淑妃出宫省亲。”
      匆匆离开甘露殿,再匆匆回到甘露殿,已经掌灯了,纱罩笼住的光芒跃动曚昽,简直是陈祥来思绪的写照,竟然记不周详自己到底是如何送李敭回到杨旻的身边。战战兢兢的立回自己应有的位置上,却闻皇帝低沉的召唤:“祥来。”
      “是,陛下。”陈祥来跪在阁外,听候吩咐,顺从的模样忽然惹的李世民哑然失笑,对他勾手道:“过来,坐吧,陪朕聊聊。”陈祥来微微一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李世民收起笑容,竟默默起了一丝惆怅,轻声问道:“锦那可好?吓着她了吧?”
      “……是有一点,一路上都没说话。”陈祥来点点头,抬起头看着皇帝,像这样的寒暄,实不常见。
      “我对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讲道理……”李世民呢喃自语,原本正在批阅奏章的笔触,也僵住了。陈祥来看出来李世民还纠结于此前对女儿的发作,平心而论,先前的困境,陈祥来也想不出什么便宜法子,能给皇帝和皇女解困的皆大欢喜,不由的宽慰起天子:“明天就没事了。血浓于水,父女之间,哪儿会有隔夜仇……”
      “噗嗤……你一个阉人,又无儿女,你知道什么。”安心之语竟发自一个内侍之后,还满含儿女心,李世民觉得很讽刺,放下朱笔,随口抢白又觉自己出言伤人,一时间,殿中静默了,除了时刻的水滴极有规律的生生不息。
      也不知各自喘息的多久,李世民正要拿起笔继续批阅,忽然,却听到陈祥来低沉道:“陛下,有句话,卑官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有点意外,李世民直觉陈祥来所说的非常紧要,直视他的侧脸。
      “十三皇子若真要从此常住德清观直至出阁,那么十七皇女必然也会经常去,日子久了,万一……”陈祥来也直视李世民,定定道,“恕臣多嘴,此事,臣觉得,陛下与淑妃,不如再商议商议?”
      “不必再议了……”答案是唯一的,李世民已经不再犹豫。
      “即如此,臣昧死再多嘴进言,武德殿别院尚有息隐和海陵的遗孤……陛下应先对此四人有所打算为好。”陈祥来点点头,提醒着李世民,唯一的答案下,皇帝可能的遗漏。不得不承认这个内侍的细致,李世民迅速的在脑海中思考着他所说的一切,没错,这些不能够疏忽:“永安和新野已经嫁人了吧?现在还有谁在武德殿中?”
      “李婉顺、李染、李越、李默。”
      “尪娘有十四了吧?”尪娘——在她阿姊贞观三年薨了之后,嫡出的她已经是大兄和阿嫂唯一仅存的骨血——已经有多久没见过这个孩子了?李世民努力回忆着李婉顺的模样,却怎么也不清晰。直到陈祥来的话,打断他:“阿茶今年已经二八了。七娘十四,八娘、九娘十三。”
      “我心里有数了……”又是一阵琢磨,李世民微微颔首。该说的话已经说了,皇帝表示了接纳,陈祥来跪在一旁,安静的等待随时可能的指派,只是这种适可而止的好习惯,眼下的李世民不是太喜欢,今晚太压抑,李世民想找人说话:“祥来,你进宫多少年了?”
      “下官武德元年入宫当差,本一寻常宦人,贞观元年得陛下抬举,忝居四品,时至今日。”
      “我还记得,武德九年,你是内谒者吧?”
      “是,陛下没有记错。”
      “出事那天,薛万彻他们就带着东宫的长林兵直奔天策府,是‘你’报的信。”官话范本的一问一答,突然跳跃到了一个本应讳莫如深的话题,陈祥来的心中一惊,李世民却平淡的看不出喜怒。沉着着,陈祥来努力保持镇定,尽一切可能构思回答的语句如何能顺从皇帝的心意:“是。玄武门第三天,国舅就把我抓起来,关在内省有半年,原以为必死无疑,不曾想还有今日。”
      “你知道,是谁保你的吗?”李世民卷上奏本,放到一旁,倚在凭几上,倒显的很轻松。可能自己紧张过度了,陈祥来小心翼翼的用眼角的余光察言观色道:“下官不知。”
      “萧瑀。”见陈祥来一脸不可置信的怔忡神情,李世民微笑道:“他说每日朝见先帝,总由你宣导。日子久了,觉你无寻常宦官的阴骘,好奇之余不免留意,便知你作得文章晓得物情,原是个士人胚子。我既可赦免魏征万纪,为何不可赦免你?我不以为然,只道魏征有文韬,万纪有武略,区区一宦官,朕何愁有缺?萧瑀又说,阉人本是君主家奴,但却近在中枢,不免大内耳目,故所用之人更当慎之又慎,而宦官中有你此等资质者甚是寥寥,杀了实在可惜,何不亲审再定夺也不迟。”陈祥来不知如何作答,只觉身体稍稍发颤,而不知何故,皇帝依然心平静气:“我见萧瑀如此执着,便叫人调了内侍省具录,方知你入宫时,已年过十八,此前确实念过经诗。祥来,我不解,你怎么会在这个年纪、挑上这一桩自绝于列祖列宗的营生?”
      “臣……隋末大乱,群盗四起,战事不宁,臣受其害,故有杨惠伯之恨,然无杨惠伯之福。”原来皇帝是好奇他的隐患,陈祥来坦言,许是年月久了,都感觉不到遗憾。
      “原来如此。”李世民恍然,不免替内侍可惜,“不过即便如此,天下大定之后,你也可以考取科举走仕途?”
      “臣一无世家、二无亲人,无非是为了吃饭活命,既然上天不与臣有齐人之福,那对臣而言,什么营生也不重要了。”陈祥来苦笑……列祖列宗,对他而言,又是何其的近在咫尺而又遥不可及……
      “话虽如此,可你绝不是只为吃饭活命……‘为臣者当有其节,为奴者更当有其忠’,能言此语者,该有何等志向,怎会安于吃饭活命?”李世民摇头,并不是萧瑀数言就可以让他相中一个人。他清楚的记得,那个年纪与他一般大小的宦官被带到他面前时,衣履肮脏且破旧,挨打的伤痕依然可见,只是他跪下的不卑不亢,对他磕了一记响头便道:“为臣者当有其节,为奴者更当有其忠。臣蝼蚁小宦,去东宫报信非与之有谋,乃见陛下被困故救急尔。殿下若不能饶恕,甘从鼎镬。”李世民,不怜悯残缺的男人而施舍慈悲,但欣赏完整的人格而结交忠毅。
      “那时臣在狱中,听说魏公以硬语反博陛下赏识;臣不敢妄想,但效此道以求活命,方发此等浅薄之言……臣此生为陛下驱遣,余愿足矣。”突然,陈祥来伏倒于地,发自肺腑。
      李世民没有再多说,仲夏漫漫,好像有点困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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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过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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