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暗巷的茉莉香
悸满羽几乎是逃离了安定医院。直到坐进出租车,报出“心隅”工作室的地址,她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平复。然而,那短暂的、与司淮霖的重逢,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反而在她心底不断扩散,搅动着十年沉积的泥沙。
下午,“心隅”工作室。
送走最后一位来访者,悸满羽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窗外的天色已经染上黄昏的色彩。晚上的饭局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头,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去。
她拿起手机,犹豫了片刻,还是拨通了粟梓意的电话。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粟梓意还在忙。
“学姐,”悸满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晚上吃饭的地方定好了吗?”
“刚定下,位置发你微信了。”粟梓意的声音带着一丝忙碌后的沙哑,“对了,满羽,你下午问起的那位J小姐……”
悸满羽的心猛地一提,握紧了手机。
“……她的情况,比较复杂。”粟梓意的语气带着职业性的谨慎,但或许是因为对方是悸满羽,她还是透露了一些不涉及核心隐私的信息,“长期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伴有严重的焦虑和睡眠障碍。病史很长了,最近有加重的趋势。之前的治疗师离职,才转到我这里。她团队对隐私要求极高,所以……”
长期的PTSD……加重……
这几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悸满羽的心脏。她几乎能想象,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舞台光芒背后,司淮霖独自承受着怎样的惊涛骇浪。是因为当年的事情吗?还是这十年在娱乐圈打拼积累的新伤?
“我……明白了,谢谢学姐。”悸满羽的声音有些发颤,她匆忙挂断了电话,生怕再多听一句,自己就会失控。
晚上七点,一家格调雅致的私房菜馆包间。
粟梓意已经在了,同座的还有两位心理学界的同行和一位据说是此次峰会主要资方代表的张总。席间气氛还算融洽,话题围绕着即将到来的峰会、行业发展趋势展开。
张总对悸满羽显然很感兴趣,言语间多次暗示希望她能出任主旨演讲嘉宾,并承诺会给予极大的宣传支持。
“悸医生年轻有为,独立经营‘心隅’口碑载道,尤其是您在创伤干预领域的见解,我们非常欣赏。”张总举杯,笑容可掬,“这次峰会,如果能由您来分享一些案例,尤其是关于……比如,公众人物面临的心理压力、PTSD的干预这类话题,相信会引起极大的社会反响,对打破心理学刻板印象大有裨益。”
“PTSD”这个词,像一根敏感的神经,被不经意地触动了。
悸满羽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她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语气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张总过奖了。创伤干预确实是我的研究方向之一,但案例分享需要严格遵守伦理和保护来访者隐私,尤其是涉及公众人物,更需要慎之又慎。”
粟梓意在一旁适时地接话,将话题引向了更宏观的学术讨论,巧妙地为悸满羽解了围。
然而,整个晚宴,悸满羽都有些心不在焉。粟梓意偶尔投来关切的目光,她也只是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的思绪,早已飘向了那个戴着鸭舌帽、独自坐在医院角落的身影,飘向了“长期PTSD加重”这几个沉重的字眼。她甚至不受控制地想象,司淮霖在舞台光芒熄灭后,独自面对噩梦和焦虑的夜晚是怎样的;想象她因为应激障碍无法正常社交、时刻保持警惕的疲惫;想象她可能因为某些触发点而情绪崩溃却无人可靠的无助……每一个想象,都像一根针,扎在她心上。她面前的珍馐美味变得索然无味,耳边的高谈阔论也仿佛隔着一层水膜,模糊不清。
晚宴结束,已是九点多。婉拒了张总派人送她的好意,悸满羽独自一人走在初秋微凉的夜风中。她想一个人静一静,理清混乱的思绪。
吃饭的地方离她住的公寓不远,需要穿过几条老旧的巷子。这些巷子远离主干道的喧嚣,灯光昏暗,只有零星几家窗户透出暖黄的光,偶尔有野猫敏捷地窜过,留下细微的窸窣声。
就在她拐进一条相对僻静、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窄巷,准备抄近路回家时,脚步猛地顿住了,呼吸也随之一滞。
巷子深处,靠近阴影的地方,一点猩红在黑暗中固执地明明灭灭。
一个高挑的身影几乎与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倚靠在斑驳脱落的墙壁上。那人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长款风衣,衣摆垂至小腿,更显得身形挺拔修长。墨色的长发在脑后干净利落地束起,露出了清晰冷峻的下颌线和脖颈优美的线条。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在额前,半遮着那双此刻低垂着的、看不清情绪的眼眸。指间夹着细长的香烟,烟雾袅袅升起,在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孤独而躁郁的轮廓,那周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气息,悸满羽太过熟悉,熟悉到心脏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是司淮霖。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位置,这个时间……分明不是巧合。她是在等自己?她怎么知道自己会走这条路?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悸动爬上脊背。
悸满羽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迅速而警惕地环顾四周,昏暗的巷口、紧闭的窗户、空旷的街道……确认没有任何可疑的镜头或人影后,一种复杂至极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有对狗仔的担忧,有对她身体状况的心疼,有猝不及防再次相遇的慌乱,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隐秘而尖锐的悸动与酸楚。
她看到司淮霖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的到来,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低着头,猛吸了一口烟,然后仰起头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模糊了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和那双紧闭的眼睛,侧影在昏昧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落寞、疲惫,甚至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感。
悸满羽站在原地,进退维谷。上前吗?该说什么?质问?关心?还是像白天一样仓皇逃离?犹豫了几秒,她最终选择了后者,但并非完全的逃离。她悄悄退后,高跟鞋踩在老旧的石板路上,尽力不发出声响,然后快速而轻巧地绕到了这条巷子的另一个入口。她刻意放轻脚步,如同猫一般,走到巷子中间一段相对开阔、但两侧墙壁的凸起恰好遮挡了来自两端视线的地方,停了下来。她需要这短暂的距离和昏暗的光线作为缓冲,也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避免被可能的狗仔从任何一个方向捕捉到。
“你又抽烟。”
清冽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压抑了许久的责备的声音,在寂静得只能听到远处隐约车鸣的巷子里,突然清晰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这声音,穿越了十年的光阴隧道,仿佛还是十七岁那个燥热的夏天,在顶楼的阳台,她皱着眉,带着点无奈的嗔怪,从她指间抢过那支烟时的语气。
司淮霖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僵,猩红的火点差点烫到皮肤。她倏地抬起头,帽檐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被惊扰的戾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瞬间穿透昏暗的光线,死死锁定了声音的来源——那个站在巷子中间,穿着米白色风衣,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正用那双复杂得让他心碎的眼睛看着她的女人。
四目再次相对。
没有了白天的仓促和旁人的干扰,在这条昏暗、寂静、仿佛被时间遗忘的狭窄空间里,所有的伪装和防御都显得苍白无力,汹涌的情感无所遁形。
司淮霖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失重般的眩晕与钝痛。那股熟悉的、清冽的茉莉花香,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周遭令人烦躁的烟草浓烈,丝丝缕缕地萦绕在她的鼻尖,像一把生了锈却依旧试图开启她心门的钥匙,精准地撬动了她尘封十年的、最柔软也最疼痛的角落。
想哭。
很想哭。
这十年,她在地下乐队潮湿阴暗、弥漫着霉味和汗味的排练室里,因为排练不顺而烦躁地砸过东西,然后抱着吉他无声地流泪;她在被网络暴力淹没、看到那些不堪入目的诅咒和诋毁的深夜里,蒙着被子压抑地哭过;她在因为应激障碍突然发作、无法登上梦寐以求的舞台而自我厌弃、捶打墙壁时哭过;她在被迫接受那场荒唐婚约、感到无比屈辱和无力时,在空无一人的休息室里红着眼眶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她为自己哭过无数次,为梦想,为挫折,为不公,却从未肯真正承认,那其中有多少滚烫的泪水,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的不告而别,是因为那被生生斩断、血肉模糊的依赖与爱恋,是因为每一个午夜梦回时,那蚀骨的思念与得不到回应的诘问。
满腔的质问、积累了十年的委屈、被背叛的愤怒,以及那深藏在一切疯狂情绪之下的、从未熄灭的、近乎卑微的渴望,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胸腔里翻滚、冲撞,几乎要灼穿她的喉咙——
你这十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哪怕一刻想起过我?
当年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走?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你知道我那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这十年……我很想你。想到骨头都疼。我不恨你了,真的不恨了,你可不可以……回来?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被那十年独自舔舐伤口养成的尖刺,那因为极致的爱而生出的、害怕再次被抛弃的恐惧,以及那该死的、深入骨髓的骄傲和此刻被她“抓包”抽烟的莫名狼狈,硬生生地扭曲成了一句带着冰碴的、试图保护自己却也注定会伤人的反问:
“你是我谁?”司淮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挑衅的冷漠和疏离,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声音里那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就能在她面前维持住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凭什么管我?”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像有一根针,从内部刺穿了她自己的心脏。她清楚地看到,巷子那头的悸满羽,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力道击中,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月光般惨白。那双总是沉静如水、能洞察人心的眼眸里,原本复杂的情绪迅速褪去,只弥漫开一种清晰的、被尖锐话语刺伤的痛楚,以及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哀凉。
悸满羽的心,因为这句冰冷彻骨的话而狠狠一抽,痛得她几乎弯下腰去。她看着司淮霖,看着她故作坚强的姿态,看着她眼底那无法完全掩饰的疲惫、挣扎和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脆弱,心疼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漫过了一切怨怼和委屈。她知道她在硬撑,知道她的话并非本意,知道这身冷硬的外壳之下,包裹着的还是那个会害怕、会受伤、需要人疼的司淮霖。这十年,她何尝不是在用另一种方式硬撑?
她张了张嘴,那些关于父亲逼迫、关于那个暴雨夜的狼狈逃离、关于十年间独自求学打工的艰辛、关于无数次病发时濒死的恐惧、关于深埋心底从未停止的思念……所有的解释和倾诉,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汹涌而出。可是,话到嘴边,父亲那双冰冷算计的眼睛,那场强行将她带走的噩梦,以及司淮霖如今公众人物身份可能带来的无穷麻烦和风险,像一把冰冷的锁,再次将她牢牢锁住。
不能说。
至少现在不能。不能把她也拖进这潭浑水。
她只是深深地看着司淮霖,目光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和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温柔。那目光,像绵密的针,细细地扎在司淮霖的心上,比任何尖锐的质问都让她难以承受。最终,千言万语,在唇齿间辗转了千百回,只化作了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疲惫和认命般的叹息:
“司淮霖,”她叫她的全名,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带着沉重的分量,拂过对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没有质问,没有解释,没有期待中的回应,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
只有一句,仿佛跨越了十年漫长而荒芜的时光,兜兜转转,依旧未曾改变的、最朴素也最无力的关心。像十七岁时,无数个夜晚,她递上那杯温水时,轻声的叮咛。
说完,悸满羽没有再停留,也没有勇气再去解读司淮霖眼中那瞬间碎裂又迅速凝聚的复杂光芒。她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倚在墙边、被烟雾笼罩的孤独身影,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毅然转过身,拢了拢风衣的领口,朝着巷子的另一端走去。步伐依旧匆忙,带着一丝落荒而逃的狼狈,仿佛多停留一秒,那强装了一晚上的冷静和理智就会彻底土崩瓦解,让她在那个她爱了恨了十年的人面前,溃不成军。
司淮霖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眼睁睁看着那个决绝的背影再次消失在昏暗的巷口,仿佛从未出现过。指间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灼热的疼痛清晰地传来,她却浑然未觉,只是任由那点猩红最终熄灭,化作一小截灰白的残骸。
“你是我谁?”
“凭什么管我?”
她伤人的话语,像恶毒的回声一样,在空荡寂寥的巷子里反复撞击,嗡嗡作响,更猛烈地撞击着她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没有得到任何想要的答案,反而像一只愚蠢的刺猬,用最坚硬的刺,最伤人的方式,狠狠地推开了那个或许……也同样在深渊中挣扎、同样满身伤痕的人。
爱恨交织,心疼与怨怼并存,渴望与恐惧拉扯。
她们在这昏暗逼仄的巷口,完成了一场短暂、仓促、充满误解、试探与未言之语的重逢。
谁也没有讲清楚沉重的过去。
谁也没有勇气触碰模糊的未来。
只是再一次确认,那个人,真的回来了。
带着一身的伤,满心的谜,和那份历经十年风霜,却似乎……并未真正减少分毫的、刻骨铭心的牵挂。
夜色更深,凉意浸骨。
司淮霖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尖那抹被烫出的红痕,良久,发出一声极低极沉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她将冰冷的指尖抵住同样冰冷的额头,试图压下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酸楚与茫然。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