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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贝勒府内灯火骤亮。胤祺和穆额齐匆匆起身,在前厅跪听口谕。
宣旨太监那特有的、平板而拖长的语调,将“太子薨逝”四个字送入耳中时,胤祺挺直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随即叩首领旨。
穆额齐跪在他身侧,心中的震惊如排山倒海,交叠在身前的手微微收紧。
送走太监,府门沉重合拢,隔绝了外界正在迅速蔓延的震动与暗流。回转内室的路上,两人皆沉默不语,只余下脚步踏在石板上的轻微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黎明前格外清晰。
室内,素服已然备好。胤祺任由常顺伺候着更换,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株在熹微晨光中显出朦胧轮廓的老梅上,久久未动。
穆额齐轻轻挥手让常顺退下,亲自为他整理腰间的素带,动作轻缓而细致。
二人沉默地对坐于已撤去所有鲜艳装饰的暖阁内,准备在入宫前先吃点东西垫垫,直到桌上的清粥小菜上来,却无人有心思动筷。
“爷……”她低声唤了一句。
胤祺缓缓收回目光,落在穆额齐沉静的面上,片刻后,才极轻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沉缓,仿佛在将胸腔里的东西强硬排遣出去。
“毓庆宫……到底还是没撑过去。”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事后方有的、抽离般的漠然,“也好。”
穆额齐抬眸看他。她想起前日他提及幼时太子关照的零星往事。那点微弱的情谊,在复杂的局势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也真实存在过。如今,在死亡面前,连同那些点心温暖的触感,一起被封存进了记忆的尘埃里。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庭院,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书声琅琅又暗流涌动的尚书房,“那时,他也是有过兄长风范的。只是,他站的地方,太高了。”
高处不胜寒。
太子之位,是这紫禁城里最高、也最险绝的所在。兄弟是敌,臣子是刃,就连君父的宠爱,也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坠落的利剑。
如今,太子从高处坠落。而那个将他们所有人都置于这般棋局、赋予那位置无上荣光与无尽凶险的皇阿玛,此刻正坐在更高的、真正孤绝的巅峰,他又在想着什么?
此刻的乾清宫,会是怎样的光景?那位执掌乾坤的君父,接连经历敏妃病逝、太子薨逝,心中作何感想?
纵然是帝王,手握生杀予夺大权,似乎也逃不过这不断的“失去”。挚爱的父母祖母和妻子,倚重的忠臣,如今,是疼爱的嫡子……
时间与命运,并不会对帝王有丝毫宽宥。
做皇帝,又有什么意思呢?胤祺心中忽然冒出这个近乎大逆不道的念头。日复一日被如山奏章淹没,在各方势力间艰难权衡,时刻提防着来自至亲骨肉的觊觎与算计,坐拥天下,却可能留不住最想留住的人。
就像毓庆宫,建得再高,再华美,站在上面,看到的风景或许壮阔,感受到的,却永远是最先袭来的寒风与无边的孤寂。连皇阿玛那样英明神武的帝王,不也是如此吗?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泛起一丝寒意,却也更加坚定。帝心难测,今日宠眷,明日可能便是雷霆。贤名?如老八那般汲汲营营,看似风光,实则已在皇阿玛心中种下猜忌的种子,今日太子一去,他那“贤王”的名头,只怕是催命符多过护身符。
帝心不可恃,贤名不可贪。唯有做孤臣,做能臣。不结党,不营私,只忠于君事,办好差事,展现出不可或缺的实干之才,却又无威胁之态。才是在这诡谲波澜中,求得长久平安的法子。
如同西山那些深深扎根于岩缝的梅花,不慕平地的肥沃与热闹,只求在险峻处求得一方立足之地,耐得住风霜,也避开了平地的纷争。
穆额齐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胤祺的神色变化。从他初闻消息时的深沉静默,到此刻眼中逐渐沉淀下来的冷静与清明,她心中了然,太子的死,像一块投入冰湖的巨石,表面的涟漪之下,是深水区更为汹涌的暗流重组。
她不能只是等待。时代的尘埃一旦落下,便是实实在在的重压。胤祺在前朝需要如履薄冰,那么,她便要在后方,为他们这个小家,寻觅一些更为实在的、能够握在手中的东西。
这念头并非一时兴起,早在更早的时候,看着庭院里的花开花落,计算着府中并不宽裕的开支与可能的风雨,她心中已有了模糊的雏形。如今,太子的骤然离世,像一道刺目的闪电,照亮了前路的崎岖与必要。
只是,这些思量,她并未打算立刻宣之于口。并非不信任,而是有些事,做比说更重要,尤其在胤祺此刻心绪复杂、需要全神贯注应对朝局骤变的时候。她只是更安静地待在他身侧,为他夹了一筷子小菜。
她的沉默与这些细微却熨帖的举动,落在胤祺眼中,却比任何话语都更清晰地传递了她的心绪。他了解他的福晋,她并非没有主见、只会依附的内宅女子。此刻她异常的静默,以及那眉眼间偶尔掠过的、极短暂的凝思,都让他察觉到,她心中定是在筹划着什么,为了这个家。
“这两日,宫里宫外怕是难得清静了。”胤祺放下茶杯,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暖阁里的沉寂。他没有直接询问,目光却温和地落在穆额齐沉静的侧脸上。
穆额齐抬眼,与他视线相接,轻轻“嗯”了一声:“爷在前头,诸多事宜,更要小心。”话说到这里,她心头忽地一跳,想起另一桩紧要事来。
“对了,昨日在敏妃娘娘灵前,我看九弟妹的脸色就不大好,透着股青白,强撑着精神。她这身子才三个月,正是最不稳当的时候,接连遇上这样两桩大丧,守灵跪拜,哀戚劳顿,怕是难熬得很。”
胤祺闻言,眉头也微蹙起来:“老九不在京里,她一个孕妇,确是不易。”
“我想着,入宫前得赶紧安排一下。”穆额齐说着,已转向侍立在一旁的闻慧,语速快而清晰,“闻敏,你立刻去九爷府上一趟。别空手去,包些温补的燕窝和阿胶。见了九福晋,就说我惦记她,请她千万保重自身。如今时气不好,事多繁杂,她身子最要紧。有事千万别自己硬撑,只管派人来告诉我。稍后我会向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说明她的情况。娘娘们仁厚,必能体谅。”
“是,奴婢明白了,定将主子的话带到。”闻敏肃容应下,悄然退出去办理。
穆额齐又唤来云嬷嬷,低声吩咐:“嬷嬷,你随我们入宫。寻个妥当的时机,向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请安,将九福晋有孕三月,还需静养,以及九爷奉差在外的情况,委婉地禀明。只说我们府上惦记,怕她年轻不知轻重,在丧仪中过于哀伤劳碌,伤了身子,恳请娘娘们看在皇嗣和九爷为皇上办差的份上,若能体恤,在规矩之内稍加照看,便是天恩了。”
云嬷嬷是宫里的老人,深知其中分寸,沉稳点头:“福晋放心,老奴晓得。”
安排完这些,穆额齐才稍稍舒了口气。明霜与她亲近,性子又有些好强,她真怕那丫头为了规矩礼数或是怕给人添麻烦而硬扛着。在这风雨欲来的时候,保护好自己和孩子,才是最要紧的。
胤祺将她这一连串清晰果断的安排尽收眼底,心中那因局势骤变而生的凛冽寒意,又悄然散去些许,被一种熨帖的暖意取代。
他的福晋,不仅能谋划长远,更能体察入微,关照该关照的人,且行事有章法,懂进退。这份周全与仁厚,在冰冷的皇家伦常中,显得尤为珍贵。
他伸出手,轻轻握了握穆额齐微凉的手指,力道不重,却带着稳定的暖意和无声的赞许。
“府里的事,你多费心。年节刚过,各处庄子铺面的账目也该核一核了。若有需要整顿或调整之处,不必拘泥旧例,你拿主意便是。”他顿了顿,语气更缓,“你心思细,处事稳,交给你,我放心。”
这话说得平常,却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授权与信任。他没有问她想做什么,只是给了她最大的行动空间。
穆额齐心中微动,明白他已察觉了自己的心思,并以这种方式表达了默许与支持。她唇角泛起一丝极柔和的弧度,应道:“爷放心,我会料理妥当。”
她确实已经开始盘算。陪嫁的产业,以往只是按季收租,收益微薄且被动。辽东的田庄,或许可以试着寻些耐寒高产的种子,或者利用山林,有条理地收储些山珍;京郊的铺面,地段不错,却经营不善,是时候换个更得力的掌柜,或是调整营生了。
这些念头在她脑中渐渐清晰,但她不急于立刻大刀阔斧,而是准备先从最不起眼、最稳妥处着手。
至于兄长那边……穆额齐心思更深了一层。联络是必要的,不仅是亲情,更是信息。沿海的商贸、物产、乃至风向,对于深处内陆京城的他们而言,是另一扇看世界的窗。
但这需要极谨慎的尺度,书信往来只能叙家常,偶尔“无意”间提及些许风物见闻。她甚至不打算在近期动用府中公账的银钱,而是准备先从自己的嫁妆体己里,拨出一小部分,尝试着做一点最稳妥、最不引人注目的周转。
她将这些谋划深深埋在心底,如同在庭院角落埋下几颗不知名的种子,不求立刻开花结果,只盼它们能悄悄扎根,在未知的风雨来临时,或许能多提供一丝荫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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