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与晚风[救赎]

　　我叫明晓，是明序的姑姑。一直以来，我都很讨厌哥哥一家人，连带着这个可爱又懂事的小侄子，也从来没得到过我的好脸色。

　　从小时候起，我便知道哥哥是个冷漠的利己主义者，他白手起家，飞黄腾达后却忘了本，从来没有好好孝敬过母亲。每次在我面前也是一副虚伪的模样，热衷于营造一个谦谦君子的形象，实则狼心狗肺。

　　其实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儿子是个例外，一点也不像夫妻俩那么讨人厌。

　　明序刚来到那个家的时候，我正在读大三。他第一次见我就对我笑，走过来拉我的手。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孩子，生得男女莫辨，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特别爱笑。就算我不搭理他，他也依旧喜欢跟在我后面，还把好吃的东西都拿给我。

　　在我接连几次拒绝他的触碰之后，他变得有些怕我了，看到我再也不敢跑过来。他总是站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委屈。

　　我到底不算是铁石心肠，有一次终于没忍住朝他招了招手，他立刻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一双小手抱住我，抬起头笑盈盈地望着我，嘴里叫着“姑姑，姑姑……”

　　他老爸那段时间特别忙，不怎么管他，恰好他养母又是个医生，一方面确实没时间带孩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无法接受这个丈夫和他前女友生的小孩。

　　于是他便被强行塞到了我家，然而母亲看我哥哥很不顺眼，除了给这孩子一口吃的之外，其余时候都无视他。

　　三岁的小家伙人畜无害，什么都不懂，我对他的不好他从来不记得，只知道一味地讨好我。

　　约莫是在明序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父亲的生意发展起来了，身家提升了几十倍。他也一跃成为了小少爷，住进了城中最贵的别墅区。

　　也是从他上小学起，他家里就请了保姆，那以后一年时间我都只能见到他两三次。

　　但我知道那孩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可怜，爸妈没时间陪他，整天一个人玩，甚至二年级开始就被送进了贵族学校寄宿。

　　印象深刻的是，他在寄宿学校待了一学期以后，某天突然发狂，跟同学打了一架之后，闹着要回家。他父亲原本不同意，这时候他养母心软了，提出以后自己亲自带，那也是母子俩关系的转折点。

　　我这位嫂嫂是个极其高冷的人，整天拉着个脸，对明序也没有多温柔。但是不管怎么说，比起他那个渣爹，后妈已经做得很好了。而这个天性善良的孩子就如同当初对待我那般，对他妈妈特别好，不哭不闹，还天天变着法子哄他妈妈开心。

　　母子俩的感情就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升温了，小小的他可算是真正意义上有了一个家。

　　小学时期的明序依旧长得十分可爱，性格软萌，偶尔调皮但是谦逊有礼，还是很有富家少爷的样子。他八岁那年，我生下了我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我给她取名安安。

　　安安刚出生的时候，明序感到可新奇了，天天厚着脸皮来我家看妹妹。尽管我们那时候不是很欢迎他，但他不在乎，每次来都会给安安带各种玩具。有次他奶奶不让他跟安安玩，他急得哭了，差点跪下来求她。

　　安安也很喜欢这个哥哥，一岁起就粘着他，一看到他就求抱抱。

　　他对安安跟对待亲妹妹没什么区别，自己零花钱的一大半都拿来给安安买东西。无论我怎么拒绝都无济于事，他会偷偷给她买。为此我也只能找借口送他一些东西作为偿还，毕竟我可不想欠他们家的。

　　初中时候的明序出落得越发俊俏，个子比同龄人高出许多，后来因为游泳厉害进了省队。其实他父亲一直不支持他学游泳，好在他那个养母还是偏爱他的，凭一己之力为了争取了好几年的时间。

　　那几年是他家的鼎盛时期，我那个心高气傲的哥哥，跻身全省首富，要知道我们这个省在全国范围内的经济实力都是名列前茅的。

　　可明序这孩子丝毫没有变，从来不会高高在上，脾气比小时候还要温和，无论别人再怎么过分，他都不会生气。

　　他就像个天使一样，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很好。

　　可这一切的美好，都在他高三那年，破碎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爸的公司慢慢开始没落了。那段时间夫妻俩经常吵架，我有好几次都隐隐约约看见明序在我家门口徘徊，他似乎想进来，但又不敢敲门，就那么一直站着。

　　有一次下雨了，他没带伞，我看不下去，把安安叫了出去，让她去把他叫进来。

　　他看到我有点激动，轻声叫我“姑姑”，跟我道歉说自己不是有意来打扰的。

　　彼时的少年身高将近一米九，可眼神依旧稚嫩，看上去不太成熟。

　　可我知道，他比同龄人都要懂事。

　　我也是在那之后才知道，他不敢回那个家，因为不想听到父母激烈的争吵，更不愿意看到母亲痛苦地流泪。

　　他告诉我，他在劝他母亲离婚，他说他一直以来都知道父亲不爱他们母子，可是母亲却执着于这个冷血的男人。

　　我看着他眼中闪烁的泪花，心里不是滋味，一方面惊讶于他愿意对我敞开心扉，一方面深深同情他。

　　可我又是个别扭的性格，天生扑克脸，总是不习惯用温和的语气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放任安安去陪伴他，尽量给他一些慰藉。

　　那天安安留他住在这里，他原本不愿意麻烦我们，可架不住安安热情相邀，局促地留了下来。

　　他住在我家那几天，总是抢着做家务，我问他怎么这么熟练，他说他有时候看保姆阿姨太辛苦了，会主动帮忙，所以一来二去就学会了一点。

　　我哭笑不得，暗自感叹冷漠自私如我哥，竟然能生出这样一个孩子，还真是上辈子积了德。

　　其实我见过明序的生母，几年之前她找到了我，想借我的名义对她儿子好，可她却不愿意出现在他面前，不敢打扰他。

　　明序这孩子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跟他生母有很大的关系，母子俩如出一辙，都是温柔到骨子里的人。

　　我虽然没怎么跟我哥嫂接触，但却从明序口中得知，他养母似乎得了抑郁症，几乎每天都以泪洗面，脾气不好的时候还会摔东西。

　　他养母一会儿对他视而不见，一会儿又会抱住他哭，让他千万不要抛下她这个妈妈。

　　我打心眼里心疼这孩子，明明是父母造的孽，却全部要让他来承受，他背负的实在是太多了，我很怕他被压垮。

　　说来他的确命运多舛，本来以为会是未来闪耀的体坛新星，却因为心理因素，某次有幸被教练看中参加选拔，却因为最终考核没通过而惨遭淘汰。

　　我原本以为是因为那段时间家庭带给他的压力太大，他才连体考都没发挥好，后来才知道真相比我猜想的更加过分。

　　自从他父母的感情彻底破裂后，他妈妈日复一日地对他进行精神折磨，甚至有时候狂躁起来还会对他动手，这才导致他每天都失了魂一样不在状态。

　　这些不是他主动告诉我的，而且我某次突袭他家时亲眼所见。

　　那天我实在是有点担心明序，就带着安安一起去了他家。

　　谁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女人的嘶吼声，紧接着就是玻璃碎掉的声音。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跟你爸没什么两样！你们明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闻言来气了，心想这疯女人竟然连带着我和安安一起骂，我当时没忍住脾气，松开安安的手就冲了进去。

　　一楼没看到人影，我马不停蹄地往二楼走去，安安小跑着跟在后面。

　　我巡着声音来到小客厅，进门我就愣在了原地，只见我那可怜的侄子正跌坐在墙角，额角渗着血，脸色惨白，不敢置信地抬头盯着他母亲。

　　他的身旁是零零散散的透明碎片，有几块碎片上刻着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碎掉的应该是他游泳比赛中获得的奖杯，而他额头的伤正是来自这个他曾引以为傲的奖杯。

　　察觉我们的到来，母子俩同时回过头来，看我的眼神却截然不同。

　　我那疯批嫂子恶狠狠地瞪着我，而明序则失神地看着我，眼睛深处只剩绝望，再没了一丝光亮。

　　我赶紧把安安拉到我身后，生怕她舅妈发起疯来连她一起打。

　　我告诉她这是家暴，我可以报警抓她，她却出乎我意料地大笑了起来，拿出手机按了报警电话，然后把手机递给我，“你报啊。”

　　我狠狠怔住，这时明序猛地从地上起身，一把夺过手机，声音嘶哑：“今天您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反抗。”

　　他养母听到这话终于清醒了过来，忽然开始崩溃大哭，用力地抱住明序，“儿子，对不起……我不该伤害你的，是我一时没控制住……”

　　她道完歉之后，一把推开明序，转而四处寻找着什么，嘴里不停念叨：“我打了你，我要受罚，酒杯呢，哪里有酒杯……”

　　我怕眼前这个场面吓到安安，赶紧推着她下楼，她却突然哭了起来，我这才意识到她刚刚早就吓懵了。

　　听到安安的哭声，我嫂子停下了动作，一时不知所措。

　　我正想安慰安安，她却挣脱我的手，快速冲到了她哥哥面前。

　　“哥哥，你疼不疼啊……”她双眼泪汪汪的，拉着明序蹲下来，伸手想替他擦血，却被他拦住。

　　“没事的，安安……哥哥不疼，不能用手，会弄脏你的手的。”

　　他微微笑着，伸手摸了摸安安的头，声音比平日里还要轻柔。

　　那之后我嫂子把明序赶出了家门，害怕自己一激动起来又会对他动手。

　　无家可归的他，只能被妹妹收容。

　　“哥哥，你跟着我回家，不要再回这里了好不好……他们都对你不好，把你打成了那样。”

　　安安委屈巴巴地大哭，拉着明序的手央求他。

　　明序别无他法，跟着我们一起回了家。

　　我母亲很不欢迎他，不过在安安的再三恳求之下还是松了口。

　　“谢谢奶奶。”明序的声音依旧沙哑，两眼无神。

　　晚上，安安偷偷问我：“妈妈，哥哥明明也是奶奶的孙子呀，为什么奶奶只喜欢我，不喜欢哥哥？”

　　我一时无言以对，这其中的缘由怎么能让她一个小孩子知道呢。

　　“奶奶只是因为跟舅舅他们接触的少，所以不高兴，只要你哥哥多陪陪她就好了。”

　　我蹲下身，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今晚你要跟谁睡？”

　　她毫不犹豫：“哥哥！我想去陪哥哥，我想给他讲睡前故事，明天再陪妈妈好不好？”

　　我欣慰地点了点头，交代她不要影响到明序睡觉。

　　明序住在我家的那几天，安安格外兴奋，我不忍心告诉她，哥哥迟早是要回去的，并不是真的从今以后就能一直陪着她了。

　　果然如我所料，在我家住了三天之后，他表示还是放心不下他母亲，不顾安安哭着劝阻，执意要回家。

　　我没有挽留，只是严肃地点了点头，“保护好自己，别让安安为你担心。”

　　我从来不以自己的名义表达对他的关心，每次都是打着安安的旗号，也不知道他是否能体会我的用心良苦。

　　事实证明，他都懂。

　　后来事情并没有好转，因为我那个只爱他自己的哥哥一再推脱责任，不断逃避，夫妻俩的争吵变得更加剧烈。

　　他把那个一开始如皎皎明月般清冷傲娇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尽管我内心清楚，每天面对那些折磨，明序的高考势必会受一些影响。可我却怎么都没料到，那个女人竟然疯到了那种程度。

　　6月7日那天，我突然接到了表哥郝亮的电话，让我去一趟医院，后者声称明序在第一堂考试中就晕倒了，不仅如此医生还在他身上发现了数不清的伤痕。

　　出于保护未成年人的义务，医院报了警，警察很快就来到了医院了解情况。

　　尽管明序醒来后缄口不言，可警察很快就通过他家监控，以及他父亲交代的内容，锁定了目标。

　　表哥告诉我，他怎么都联系不上明序父母，直到后来警方出手，才成功找到他母亲这个罪魁祸首。

　　我哥面对这样的情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推卸责任，摆脱自己的嫌疑，把一切原因都归咎于他老婆精神有问题，并表示自己尤其后悔没有早点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

　　我无心听我哥狡辩，早已对他厌恶至极，可却始终放心不下那个孩子。

　　我回到病房时，明序恰好醒着。我犹豫着走进房间，一时不知道怎么跟他打招呼。

　　此刻他正半躺在病床上，扭头盯着窗外，整个人犹如静止了一般，许久都没有察觉我的到来。

　　这间病房采光不太好，阳光只投进了极小一部分，他所在的位置完全处在了阴暗处。

　　我的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终究没忍住开口唤他。

　　“明序……”

　　我极少叫他名字，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对他比较冷淡，也不知道他此刻是否愿意见到我。

　　听到我的声音，他整个人猛地颤抖了一下，缓缓回过头来，看向我的眼神十分复杂，隐隐闪着泪花。

　　我的心刺痛了一下，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什么都没有问，静静凝视了他一会儿，刚想关心他吃饭了没有，却被他抢了先，问我有没有吃饭。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明白他怎么可以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看到他如今这副假面，我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不禁回想起了他坎坷的追梦经历。

　　据我所知，明序曾不止一次被他父亲威胁，若是学习成绩不好，或者游泳拿不到最好的成绩的话，就不准他再继续走这条路。

　　游泳训练本就刻苦，来自最亲的人的压力更是让他难以承受，他因此落下阴影，每次一到关键时候就容易出现失误，因为实战成绩不出彩，他止步于省队，没能走向更大的舞台。

　　他最后还是决定复读，只不过放弃了走体育这条路。

　　原本他执意要住在自己家——那栋充满了不堪的回忆，空旷而冷清的别墅。

　　我担心他触景生情，便哄着安安去给他做思想工作，利用他对安安的感情，来诱导他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

　　在复读的那一年里，他极少回家，甚至连为数不多的假期都选择留在宿舍。

　　我知道是我的冷淡致使他这么做，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只能继续打着安安的名义，带他出去吃饭，陪他去野外散心。

　　久而久之，他放下了芥蒂，回家的频率高了一些，跟我独处的时候也会主动找话题。

　　我能感受到，我和安安在他心里逐渐占据了不可替代的位置，他已经开始把我们当家人看待了。

　　面对他的郁郁寡欢，安安想尽了办法逗他开心。而他同样尽到了哥哥的责任，在安安生病的时候，他几乎寸步不离地照顾她，看上去比我这个亲妈还要紧张。

　　看到他每天发疯似地学习，付出了超出常人的努力，我没忍住打听他的目标大学。

　　他愣了一下，说出了“江榆大学”四个字。

　　在他日复一日的奋斗下，可算收到了那张期待已久的录取通知书。

　　上大学之后，以往笼罩了他整个人的那股阴郁消散了大半，他变得越来越从容，处变不惊的样子竟然有了一点他父亲的影子。

　　可是我比谁都清楚，他这辈子都不会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

　　善良是他与生俱来的品质，当然这也得归根于他的亲生母亲。

　　他的生母是一位曾获得世界冠军的游泳运动员，曾跟他父亲就读于同一所高中。

　　我想明序那温和且耐心的性格，以及那超群的游泳天赋，有一大半来自于他的生母。

　　在他大二那年期末，我跟安安去学校看他，老远就看见他跟一个女孩子手牵手，俩人看上去尤其般配，那扑面而来的幸福感让我甚是欣慰。

　　安安那时候才上小学，正是喜欢说实话的年纪。

　　她瞥见哥哥和那个女孩子依偎在一起的样子，一开始还很高兴，后面却猝不及防地留下了眼泪。

　　“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人爱哥哥，真好。”

　　是啊，长期置身于黑暗中的明序，终于迎来了独属于他的光。

　　我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却怎么都没有料到，他后来会和那个女孩子分手。

　　自那以后，长达三年的时间里，他身边再没出现过其他异性。

　　好在他们的缘分并没有到尽头，那天他忽然告诉我，打算带女朋友回家来，我脑海里第一时间闪过了那道模糊的身影。

　　那个女孩名叫云舒，和他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是同一个人。

　　我就知道，对的人兜兜转转总会相遇。

　　他的余生总算有人相伴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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