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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豗之时(4)
这是一座惨烈的城池。
这一代出生的高泉人还能听母亲们说起,老国主在时,高泉城安定美好的模样。即使这美好是多方美化后的盼头,让她们得以在越发苦涩的生活中反刍咀嚼虚幻的甘,幻想某一天,不知所谓的战事能够停止。
可下一代人,她们的母亲却无法幻想出什么梦来抚慰更加愁苦的生命。
因此麻木是生活的必需品。
将军们开着玩笑说,意思意思打几轮就好,报上去找国主要补贴。
小吏来时,家家户户都有人逾墙看,出门走,她们说附书至、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但官吏的呼喝是愤怒的,因此她们只能哭着再送几位亲人走出家门,穿着破布衫,握着破铜烂铁,又换了一个新的名字,奔赴一场不知所谓的战役。
等她们与同样落魄的敌军交战后,死得七零八落,一叠叠名册就辗转上报。
国主的一箱箱犒赏踩着名册搭成的台阶,翩翩款款而来,千金复千金,三过家门而不入。它们不曾被抬进母姐跨出的门槛,而是进了更富丽堂皇的府邸。
那府中景致极美,瑶圃有木,扬翠叶,扤紫茎,发红华,垂朱荣,煌煌扈扈,照曜钜野。在这花影飘逸,艳光沉沉的映衬中,千金也黯然失色。
若有人问起,这犒赏不该给平民么?
府邸的主人便会不悦地蹙眉,举着扇子往她脑袋上敲一敲,像在敲醒一只猢狲。她说:王上何时点了平民上阵,她这样英明神武的国主,怎会不怜惜治下生民呢?你好好翻一翻账册,那名单上一个个阵亡的士兵,都是我们家忠心耿耿的家生子呀!
死去的人死去了,苟活的人未必活着,生与死的交界就在笔墨间交错,永无宁日。
就是这样一座城,分明常有战事,可军队展现出来的战斗力无疑是承平日久。
守军们甲胄锈烂,缺箭少弩,刀剑发脆,严阵以待的苍栾军冲锋一轮后,军阵就彻底溃烂。再出城的士兵军容就更糟糕了,只能削木为兵,揭竿为旗,肉搏时齿咬手撕,状如野兽。
第三回,贵人们终于意识到这样不行,想办法配上一些“武器”,便以狼筅缠绞兵刃,战场断指与竹枝齐飞,哀嚎共金铁同鸣。
这样的军队当然还是不堪一击的。
贯丘灵每回带出来的士兵都是正经士兵,哪怕素质比不上望青军,下限不会突破底线,因此战斗力远在平民之上。
祁雪青远远地看了会,不由得皱起眉头。
她们没有余力驻扎戈鸿东部任何一座城,因此这几座城池都是要丢给就近的苍栾王寄存的。祁雪青不觉得郑兰叶会花多少心思在平民身上,那么等望青真正接手这座城时,状况只会更加惨烈。
这样不行。飞旌将军想,她得想个法子,娘娘已经够操劳了。
……
敌军的使者来了,带着几个精细的匣子。她们放下礼物便礼貌告退,躺在城主府挺尸养伤的君华对这几个小匣子感到新奇。
她突然说:“我看飞旌她们给很多人送过匣子,今天我也收到了。”
执政官不知道这话咋接,她小心道:“将军要看吗?”
君华说:“不看。”
执政官松了口气:“那这几个匣子下官拿去烧了。”她让人把火盆抬进来。
君华又说:“等会。”
执政官吓了一跳:“将军?”
定安将军说:“打开我瞧瞧,有没有好看的衣服。”
执政官张了张嘴,她茫然无措地挪了两步,身子转向那几个匣子,又转了回来,看看定安将军。将军没反应,她又委屈地转回去,把匣子挨个打开了。
确实有一件衣服,还很美丽。
定安将军眯着眼睛,努力辨认了一会,她问:“这啥?”
执政官更茫然了:“这是官服。”
西大陆土地广袤,复杂的地理环境造就了人文风情的不同。而又由于大陆几经一统,有些便捷又适宜的美观设计就保留了下来。比如各地的官服,都采取了圆领袍的制式,只在细节纹样或裁剪上略有不同。
西北气候恶劣,人多敬自然,官服上多采取云雷纹、绕风纹、日月纹。文官多暖色,武官多冷色,官职越高,纹样越复杂。
三城联军送来的这件官服,色彩是极清贵的冰绿,锁针绣法绣成云气纹,一件属于中高层武官的官服。里面还有配套的蹀躞带、发冠,考虑得十分周全。
定安将军非常严肃地端详了一会,执政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以定安将军这些天展示出来的彪悍武力,联军元帅会作出这样的选择不奇怪。一封信一件衣裳能解决的事,何必动用武力打得头破血流的,更何况目前为止都是联军被打得头破血流,再流没准贫血了。
试试看能不能握手言和,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
但执政官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她们和气,倘若将军真要……
定安将军端详许久,仿佛终于斟酌考虑完了。她评价道:“这颜色,好丑。”
执政官一愣,随后坚定道:“对!丑!”
颜色不合胃口,君华就没什么兴趣了,她摆摆手:“丑是丑了点,也别烧了。你们拆了用吧,浪费不好。”
执政官眼睛一亮:“好!”
“那余下这些……”她小心试探。
君华遥遥看了眼:“看不懂,你处理吧。”
……
她看不懂。沈列想。
这冲车什么意思啊?
她们的探子还放不进城内,放进去了也别想把情报从被经营成铁桶一片的奚宜城传出。可这情报不需要任何特务探子,它就明晃晃地出现在城墙上!
几个搬运石块,修补城墙的民工,身上穿着打了补丁的破衣服。这很正常,沈列见了还要感慨一句,望青人居然还给奚宜人留件衣服穿。
衣服是正常的,补丁却不正常。那清雅的颜色,明亮的色泽,和整件破布衫格格不入。犹如掉入泥潭的珍珠,让人痛心疾首。
望青人什么毛病?
亲兵嘀咕一句:“她们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暗示什么?这是对她纯粹的羞辱!
沈列出离地愤怒了:“升帐!”
她要动真格了,给望青人点颜色瞧瞧!
……
君华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打瞌睡。
要是她知道了沈列的想法,一定会觉得委屈。她是多么善良宽和的一个人呀,哪里会羞辱人呢?
她要招降,她不降,那这件衣服就只剩衣服的含义了。而从君华对美衣服的审美来看,这衣服说是丑已经很委婉了。要是早几年,她还被若木养着,这衣服就直接被她裁了烧了眼不见为净。
可现在,她也当家了。
执政官说城中缺物资,君华记住了。
因此她会学着节约一切资源,敌方傻乎乎地送一件衣裳来,那就用上。虽说丑还少,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城中富户闻风丧胆跑了,她也没法卖出去换更多钱买东西。而这种重度染色的布料不能拿去包扎,那只好直接拆了给平民做补丁。
她慢悠悠地梳理着自己的思路,昏昏欲睡。
奚宜城民因她们遭了罪,还要辛辛苦苦陪她们守城,给她们几块布又怎么了……君华一时恍惚:所以归根结底,问题是她们挑起的?
君华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正思索着,城门处的号角吹响了。
定安将军恢复了沉着冷静的姿态,立刻带上黑剑冲出城主府。
……
战局是瞬息万变的东西。但在望定安将军剑下,它显得乏善可陈。无论敌军变幻怎样的阵型,如何试图围剿她,她都能顺顺当当地杀出来。
护城河再度泛起血色。
若有谁真正在这场战争中获益,那一定是河中的鱼。它们囫囵吃着,吃得浑圆,异样肥美。
可到最后,连鱼也吃不着好处了。尸体污染了水质,它们又吃得过于频繁,肠道阻塞,消化不良。
于是鱼同人一起,睁着如出一辙的眼睛,散发出恶臭的气息,翻起肚皮。
雨断断续续地下,拍打着人与鱼的尸体,浮肿苍白的尸体上下浮沉。战场上的鲜血干涸了又被淋湿,稀释后红了一地,化作涓涓细流流入河中,柔和晕染着死尸的脸颊。
沈列被激怒了,但她依旧很谨慎。联军没有大规模进攻,而是以骚扰的手段吊着守军的精力,逐步消耗她们的军备物资。
这是极为稳妥保守的战术,望青人曾经就想用它来打天汇,它是有用的。
可沈列还是有些苦恼。因为望青人有一位牲口般的将军,她好像永远不会累,不会没精力,还跑得比马快。城门的敌军一有动向,她就单枪匹马,不对,马都不骑地冲出来给她们一顿砍瓜切菜。
所幸她只有一个人,她不会累,她的士兵会累。
手头兵力充足的沈列又节奏舒缓地攻了一个月,她终于满意地看见,城头的望青士兵频繁出现恍惚的神态。
“差不多了。”沈列说。
她在来之前就细细打探过,望青人出了名的“爱民”。
……
这天,杨七娘照例在城墙上巡视,忽而听见一阵哭声。
哭声是很常见的。尤其是奚宜城被围了一个月,惶恐饥饿的平民总会时不时传出哭声。但她们不会哭很久,因为清水难得,哭泣干了泪,身体缺水又消耗力气,不值当。
娘娘想尽办法送来的物资飞速消耗,将军主动削减吃穿用度,执政官也带着手下人节衣缩食。
可这依旧不够,被联军骚扰得心浮气躁的士兵需要大量食物,饿着谁也不能饿着她们,否则城就守不住了。次一等不能饿着的是青壮,她们承担了辅兵的工作,望青不要她们磨钝敌人的刀锋,可也需要她们承担后勤工作。
再然后才是老弱幼童。
孩子是最不懂得节省力气的群体。她们只知道饿,饿了就在襁褓里号啕大哭,哭到没力气了,猫儿似的叫唤两声,小脸通红满脸泪痕地睡过去,能不能醒来又是另一个问题。
杨七娘经常听见孩子们哭,但这一回,在哭的人显然不是孩子。
她们声音粗粝而成熟,绝望又痛苦。
她望向城下,顿觉手脚冰凉。
那是一群哭泣的人。可她们被驱赶着往前走,烟尘阵阵,血迹斑斑,又仿佛赶集的牲口,等着一口价买卖,刀便刺进脖子放血割肉。
杨七娘是一个合格的望青正规军。按外人的标准,她是王军,还是王军中的精锐,在超凡这条路上走出一段距离了。
她是读过书的。
因而此时此刻,她由衷地困惑且愤怒。
她愤怒,因为她知道这些平民要遭遇什么;她困惑,因为她不知道联军为什么能干出这样的事。
“将军。”有人低低喊了一句。
杨七娘回头,铠甲上血迹未干的定安将军正站在她身侧。将军身旁是她的副将,杨七娘的小上司。
“这些人,哪来的?”定安将军沙哑地问。
“联军的辅兵,以及三城中迁来的……无用民。”副将说。
什么是无用民?
就是病了,残了,命不久矣无法再为城主创造财富的人。
君华静而冰冷的蓝眼睛越过被驱赶的平民,望向更远处。联军打的是沈列的军旗,也就是戈鸿王的王旗,图案为三片纠缠的飞羽。
雨在前几天停了,夏季的高温就开始烘烤着大地,反复煎着城外来不及收拾的尸体,反复地一次次焯水,让它们升腾起惊人的恶臭。
气流涌动,也吹得飞羽旗飘动,波浪似的翻涌。
沈列立在华盖之下,俊俏的小童跪在她脚边,用绣花团扇力道适宜地打着冰盆,好缓解将军披甲出征的酷热。
她遥遥望向城头,等着定安将军作出选择。
“定安?”沈列忽然笑了一声,“有志气的封号。”
这是个一根筋两头堵的困境。
要么她开城门,让这群除了消耗物资什么都做不了的流民进去蛀空她,甚至还要承担联军趁机冲锋的风险。要么她不开,那么沈列就能让流民倒进护城河,填出一条康庄大道,再填了她辛辛苦苦挖出都壕沟,垒出人阶。
考虑到天汇王军叛变一事,沈列特地精挑细选,选了这些被淘汰的无用民。她们没有一个士兵亲属、旧相识,除了吃喝消耗,什么也无法带给望青人。
她手下的氏族军不认识她们,王军更不认识。
而为了防止王军产生心理负担,这次“护送”任务交由氏族军来完成。她们平时就够拟人了,不缺这一档缺德事。
这样一来,既替城池消除了隐患与贫困,又给战争增添了助力,一箭双雕。
杨七娘愣愣地看了会,咬牙看向君华,眼眶通红:“将军,开城门吧!”
“不可!”副将制止道,她刚刚也抹过泪,可她依旧说,“这一回开了城门,她们就会从其他城池接着掏人,她们能继续掏,我们却一直不能收。奚宜城没有那么多物资供给她们,这些天来城中的饿殍还不够多吗——”
“够了。”君华说。
杨七娘握紧了拳头,副将松了口气,却也不忍再看。
“别争了,开城门吧。”定安将军握住了剑。
“将军!”副将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这没有大妖,我就喊一喊你的名字了,薇娘。”定安将军说,“你跟我很久了,我是在流民堆里把你带出来的。记得吗?那时候樗尤王还在,我是一名校官。”
薇娘红了眼,哽咽道:“……将军大恩,末将没齿难忘。”
“这么多年过去,我换了很多副将,因为她们都命不长。其实我希望你们都能长命百岁,但我没办法。”君华说,“我自认不是圣人,没什么救世济民的理想,所作为所但求问心无愧。”
“薇娘,别让我晚上睡不着。”她开了个小玩笑,抱怨道,“我脸上有鳞片,你们看不见,不然我也有黑眼圈呢……”
杨七娘忽然动了,她趴在城墙上,撕心裂肺地大喊:“望青军,誓不伤及无辜,黎庶可安枕入城!”
做完这一切,她一动不动了。
君华只看了她一眼,笑道:“谢了,我这些天嗓子疼。”
说着,定安将军直直跳下了城墙,横剑而立。
她背后,奚宜城的城门,缓缓打开,光辉泼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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